阿宁惊呆了:“公子方才说什么?”
柳弦安重复:“我好像不仅仅想同王爷结伴同游名山大川。”
阿宁结结巴巴地问:“那那那还有什么?”
柳弦安答:“我不想他与旁人成亲。”
自家公子不想骁王殿下成亲,这件事阿宁是记得的,但他也记得公子一直说的是“任何人”,现在却变成了“旁人”。
两个字的差距,阿宁内心隐隐泛上不安,艰难地干咽了一口:“那……那,不然公子还是别说了吧,再考虑一下。”
柳弦安却觉得没有必要再考虑一下,他已经认清了现实,梁戍和旁人成亲不可以,但和自己可以。
阿宁震惊,并试图挽救:“真的吗,可这也不算什么吧,对于成亲这件事,公子一直是谁都可以,那王爷也并没有什么特殊。”
柳弦安解释:“谁都可以的那种可以,只有王爷不可以,但王爷可以的这种可以,只有他可以。”
阿宁听得有些晕,其实不管听不听,他现在都有些晕。不过身为一个忠诚的小厮,他是无论如何也会与自家公子站在统一战线的,所以就算晕,依旧撑着桌子坚持问:“那王爷知道这件事吗?”
柳弦安摇头:“我还没有同他说。”
阿宁赶紧提醒:“公子不必着急,这种事不能急,得讲究一个细水长流。咱们家堂少爷去求娶何家小姐时,就装了整整大半年的偶遇。”
而王爷不管怎么看,都应该比何家小姐更难求娶。阿宁说:“公子还是先将怀贞城的事情解决了吧,反正我们这一路,还要同王爷相处很长一段时间。”
还要同王爷相处很长一段时间。光是听这一句话,柳弦安就觉得人生飘飘美妙,即便明知前头有瘴气与邪教。由此来观,就算理智上再知道不该自找麻烦,但情确实不知所起,这种事没法控制。
哪怕四万八千岁的神仙也不成。
想清楚这一点后,柳弦安极度放松地睡了一觉,第二天神清气爽地起床,甚至起得比梁戍还要更早些。
余府里也是一片忙碌,那尊石新娘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被“请”了出来,好几个婶子替它裹上花花绿绿的绸缎,又在头上蒙了一块盖头。余老爷也颤巍巍由人扶过来,用拐杖敲了敲那石壳,嘴里说了几句送嫁祝福的话。他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这时再出门,下人们却都差点没认出来,只嘀咕,怎么都瘦成这样了。
余重大声道:“行了,爹,走吧,轿子已经准备好了。”
银喋也换上了一身新的袍子,站在送亲队伍的最前头。吉时到,轿辇起,明晃晃的队伍一路出了余府,百姓们都挤在街道两旁看热闹。石头新娘披红挂彩被红绸捆扎,再由八名壮汉抬着,让刺眼明亮的太阳一照,胆小的娃娃马上就被吓哭了,他娘赶紧捂住嘴,小声骂道:“河神娶亲是喜事,等会还有好吃的,你哭什么,快别哭了,小心余老爷怪罪。”
小娃娃却依旧哽咽,他平时也总玩娶媳妇的游戏,娶的都是同自己差不多的小姑娘,所以理所应当认为,长大后娶媳妇,也是娶同自己差不多的大姑娘,现在突然发现还有可能娶到这可怕玩意,简直五雷轰顶,抽抽搭搭地问:“河神为什么要娶一块石头?”
“那不是石头。”身后传来一个温柔清亮的声音。
小娃娃抬起头。
柳弦安将手里的糖糕递过来:“害怕就别看,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句话引得周围人都转过头打量他,虽然大家都觉得那石头新娘确实模样古怪,但像这么光明正大说出来,还是显得有些没脑子。牟翠花斜瞥一眼,尖酸刻薄道:“河神娶亲,你们来吃不要钱的席面也就罢了,竟然连句吉利话都不愿说。”
她手里拎着食盒,席还没开,就已经做好了连吃带拿的准备。旁边的小伙子嘴欠:“牟婶,怕是从昨晚开始就没吃饭,饿着肚子等着吃今天这一顿吧?”
牟翠花笑着骂了一句,这时河边的鞭炮声越发密集,马上要开始拜堂。大家都往前拥挤,想要占个最好的位置。官差大声喊着维持秩序,童鸥也带着驻军组成人墙,以防百姓掉下河。
梁戍拉住柳弦安的手,免得他被冲到另一头,两人都没经历过这种民间婚庆的热闹场面,完全不懂百姓在拥挤什么,等随人潮到了最前头,才明白过来,原来挤到前排有红包拿。
牟翠花手中已经收了厚厚一摞,发红包的人是银喋,他抬起头,面色不善地看了眼梁戍与柳弦安。梁戍一笑,伸出手:“外地客商,来凑个热闹。”
银喋语调生硬:“外地,何处?”
梁戍道:“王城。”
银喋面色微微一变,这两人气度如此卓尔不凡,又是来自王城……他稍微垂下目光,将红包递过去,匆匆转身走向高台:“行礼!”
拎着锣鼓的余重一愣:“啊,现在?可是时辰还没到。”
“到了!”银喋低声命令,“就是此时!”
余重心想,果然是个骗子,早上说的时辰,中午转头就忘。但他是懒得管这些的,便将手中锣鼓一敲:“拜堂!”
石新娘被推了上来。余琮坐在八仙椅上,双目浑浊,细看还有些含泪,正入神地盯着那新娘,旁人催促了两三回,他也没说话。余重只得弯腰在耳边提醒:“爹,行了,等河神娶完亲,你百病全消身体硬朗,想要什么没有,何必舍不得这个。”
余琮叹息一声:“命苦,命苦啊!罢了,拜堂!”
小童们抓着五彩的米往“新人”头上抛,壮汉们摩拳擦掌,正准备去抬起石头新娘送进河,最前头的牟翠花却又尖叫了一声,像是被扼住脖子的大鹅,叫得周围人心都麻了,另一个老婶子头晕眼花地骂她:“你又怎么了?”
“这这这……这新娘子好像在哭啊!”牟翠花面色煞白。
这鬼话一出,周围百姓都吓没声儿了,于是在一片寂静里,所有人就都听到了,那石头新娘正在嘤嘤嘤地哭着,还有一声凄惨的“救救我”!
距离她最近的牟翠花倒吸一口冷气,两顿没吃的身体受不了这种刺激,软绵绵向后一瘫,吓晕过去。
石头新娘此时竟摇晃起来,像是要挣脱那些红绸。这可比从坟堆里爬出来的万圆要吓人多了,惊得现场百姓纷纷魂飞魄散地往家里逃,胆子大的,也退出几十步开外,躲在驻军身后提心吊胆地看。
一时之间,空场里只剩下了石头新娘、梁戍、柳弦安与倒霉昏迷的牟大婶。而在高台上,银喋手心渗出一层虚汗,目光阴森地看着两人,一旁的余琮早已从椅上跌坐下来,余重扶着亲爹,正转头看向仆役堆里的刘婶,气急败坏地怒骂:“混账!你怎么做的事!”
刘婶没吭声,那包蒙汗药还在她袖子里揣着,压根没下。
这时童鸥大步上前,将那石头新娘一剑撬开。
从里头软绵绵地跌出了一个七八岁的瘦弱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小柳:虽然麻烦,但我可以。
第64章
小姑娘浑身虚汗, 也是做新娘打扮,哭起来像没力气的小动物,童鸥紧紧抱着她, 托在背上的手微微有些发颤。而围观的百姓们早已被这一幕给吓傻了, 用活人祭祀河神, 还当这种事只会出现在老一辈的故事里,没想到今日竟会亲眼目睹。
石壳厚重中空, 像一具人形石棺,倒在满地鲜红的鞭炮碎屑中,双眼漆黑, 看起来尤显恐怖。世界仿佛在这一瞬间静止, 只有冷飕飕的寒风吹过河岸, 吹得百姓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大家原本是抱着吃喜酒的心情来的, 却不想自己差点起着哄鼓着掌,将一个活生生的女娃欢庆着沉了河。
小姑娘还在半昏不醒地呜咽,阿宁带着几名骁王府的护卫过去帮忙, 这时另有几个好心的婶子,见围在她旁边的都是男人,不方便, 就也壮着胆子一起上前。她们是本地人,对城里所有娃娃都熟悉得很, 但却从没见过这个小姑娘。虽说病容憔悴,可也是个小美人坯子,弯眉长眼, 鼻头稍微有些塌圆, 其中一个婶子多看了两眼她的模样,心里却起了嘀咕, 这鼻子,不活脱脱是万圆小时候?
“童统领。”阿宁提醒道,“这里太冷了,还是让我先带她回去休息。”
童鸥这才松开手,小姑娘被送进了街边早已准备好的一驾马车里。这阵单庆也带着官差赶了过来,他在路上已经听说了石头壳子里藏真人的事,整个人头都要炸,身为地方官,他其实知道余府并不像表面上显露的那么干净光堂,但只要没闹出大的乱子,也懒得管,毕竟哪间深宅大院里没几件腌€€事?可谁曾想余家不出事则罢,一出事,出的就是活人生祭的大事,这……传到上头还了得?
童鸥缓缓站起来,看向高台上的三人。
余家父子并不知他就是当年的猎户,只当是上头派来抓鬼的官兵,凑巧碰到这一宗事。余琮上气不接下气地坐在椅子上,余重在气急败坏训斥完刘婶之后,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太过鲁莽,此时见单庆与童鸥都在,只能继续硬着头皮道:“单大人,童统领,这……这娶亲的提议,是巫师说的,我爹一大把年纪又鬼迷心窍,听进耳朵里就再也出不来,我实在是劝不住啊。”
“糊涂!”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单庆骂道,“那是谁家的女娃?
“……”余重犹豫片刻,道,“买来的,从拐子手里买的。”
“不是从拐子手里买的。”人群里突然传来另一个声音,是刘婶,她站在最前头,大声道,“这孩子是从出生起就养在余府后院的!”
余重面色一变,顾不上单庆还在,竟然就要命家丁去将她拖走。刘猛拎着一把大刀挡在前头,横道:“我看谁敢动我娘!”
单庆看出刘婶知道不少内幕,便吩咐衙役先把人带到府衙里去,其中也存了不想让她在大庭广众说出更多惊天丑闻的私心。闹出生祭已经够丢人了,倘若再抖露点别的,那往后自己哪里还有升迁调任的可能?怕是连眼下这顶乌纱帽都难保。
刘猛挡在刘婶面前,不让衙役靠近,单庆神情一沉:“大胆!是没听到本官说的话吗?”
“是刘猛没有听到单大人说的话,还是单大人不想多听百姓说话?”梁戍扫了一眼那圈衙役,最后将目光落在单庆身上。单庆被这眼神骇得心里一阵发麻,依旧摸不清对方的身份,余重却已经觉察出官府也不想将这件事闹大的意思,便大呵道:“大人在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单庆眼瞅着人人都在往这边看,自己总得做出一个决断,便咬牙手一挥:“罢了,所有人先回府衙,银喋巫师,你也随本官走一趟吧!”
余重心里一松,赶紧吩咐家丁抬着轿子过来,预备把亲爹塞进去,银喋也面色阴沉地跟在了衙役身后。百姓见状纷纷嘀咕,而刘猛见衙役要带走自己的娘,也急了,一边伸手挡着,一边着急忙慌地喊:“喂,你不是说自己是王爷吗?”
这话一出,单庆脑子“嗡”地一响!而银喋的反应比他更快,竟立刻纵身就朝着人堆里逃去,精瘦的身体像飘飘的风筝,倏忽一下就飞出去好几丈远。百姓哪里见识过这诡异走位,赶紧抱着头躲,生怕躲晚了被拉走当成人质,银喋却已经大叫着跌下半空。高林收剑落地,一只手戴着银丝手套,将这满身毒物的老恶棍拖起丢到梁戍眼前:“王爷。”
单庆“扑通”跪在地上,面无血色地行礼:“骁王……骁王殿下。”
周围百姓也反应过来,跪了一圈,余琮依旧是进出气都困难得很,柳弦安上前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道:“抬到那间空庙里去吧,我替他扎两针。”
余重满头是汗,只点头,但压根没听进去他在说什么,还是几个家丁七手八脚地将老爷抬走。这时高林已经让百姓都起来,又将刘婶扶到了椅子上坐着,她这些年一直在刘府帮工,主要就是养着那小姑娘。
小姑娘叫石泰松,这名字听着魁梧,是银喋算出来的,寓意泰山上的顽石与青松,都是长寿的征兆。刘婶道:“这孩子的娘,就是万圆。”
百姓都听懵了,万圆,万家那丫头?她什么时候生的孩子?
是在入狱之后又几个月生的。
当年猎户久久不归,万圆肚子里带着孩子,知道在城中肯定住不久,就打算带着万贵一起去外乡,但就在她四处打问车马的时候,却撞见银喋正在马车行里向老板娘传教,便上前拆穿,因此招了记恨。
这些事都是后来,万圆被关押在余府后院时,亲口向刘婶说的。她年轻泼辣,遇事都是直来直往,远没想过会有人对自己来阴招。买好马车后没几天,她又去街上买别的东西,却有个泼皮无赖莫名其妙就凑上前,嘴里不干不净,手上也不干不净,说别跟那打猎的了,让跟着他,万圆哪里受得了这欺辱,于是抬手就是一个耳光,那无赖也打了她一巴掌,两人扭在一起,周围街坊赶紧去拉,拉开之后,衙役也赶了过来,将两人双双带进府衙。
而后便传出万圆自杀的消息。
刘婶道:“但其实她是被药晕了,送到了余府。”
梁戍冷冷看向余重,余重战战兢兢道:“是银喋,他七八年前就和我爹走得很近,我爹对他言听计从。那时刚好我爹身体不好,银喋就说他测算过,万圆的命好,若成了亲,能让我爹长寿,她天生就是该嫁给我爹的,但我爹当时可没答应!”
百姓听的暗自“啐”他,七十岁的老头和十七岁的姑娘,你们倒是想答应!
“但银喋却坚持若想续命,就只有这一个办法,我爹最后还是信了,给了他一大笔银子,差点掏空了半个家底,银喋说他给李大人也分了不少。”
万圆就这么在一天之间,“死”了。她被送往余府时昏迷不醒,大夫例行诊脉,却诊出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余琮还没成亲,就被扣了顶绿帽子,当场大光其火,余重也在旁等着看银喋的笑话,但这老巫师扯起谎来,是一套又一套,眼睛都不眨一下。
余重道:“他坚称命格是没算错的,若万圆不行,就万圆肚子里的孩子行,不管生下来是男是女,都只管当成童媳养着,养到十四岁上一圆房,我爹少说还能再多活二十年。”
再加上余琮的身体在万圆进府的当天晚上,还真就舒坦了许多,便又信了。
万圆当时就是由刘婶照顾的,她醒来之后,苦苦央求她帮自己报信,但刘婶心里清楚,这城里的官与余府沆瀣一气,而万贵又是个靠不住的拧巴脑子,若是知道了实情,十有八九只会提着刀到余府要女儿,非但救不出人,还要把他自己也搭进去。
刘婶后悔道:“我当时不知道余家只想要孩子,还当他们要把这母子两人都关着,就劝万丫头先安心住着,我出去帮她留意,要是有了那猎户的消息,再说。”
万圆无计可施,又顾着孩子,只得先答应。她被关在孤零零一座小院里,见不着几个人,又忧思重重,所以一直在生病,孩子也是没足月就早产,细弱地哭了还没两声,连一口亲娘的奶都没喝到,就被产婆抱走。万圆当时已经奄奄一息了,但看孩子要被抢走,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扑上去就要抢夺,结果遭门口的银喋当胸一脚,踢得吐出一大口血来。
刘婶慌忙挡着,连扶带抱地把人拖到床上,想请大夫,但院子里除了看守,哪里还有能用的人。寒冬天里连火盆都没一个,刘婶没有办法,只得从自己家里捡了些炭火,可再回余府,万圆已经死了。
童鸥站在一旁静静听着,没什么神情,只有离得近的人,才能觉察出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刘婶因为这些木炭,被狠狠教训了一顿,理由是多管闲事。那时候刘叔腿受了伤,刘猛年纪又还不满十岁,她没本事逃,也放心不下那可怜的孩子,便将所有事都吞回肚子里,只用家里剩的一点钱,偷偷交给一个关系近些的家丁,央他们别将万圆弃尸荒野。
“放心吧婶子。”那家丁悄声道,“埋还是要埋的,正好坟都现成,要是抛在外头,被野狗刨出来,没法解释。”
万圆就这么被埋了。
而刘婶则是继续留在余府,照顾孩子。她打心眼里憎恶“石泰松”这个名字,就叫她小花,一来鲜嫩活泛,二来就算被旁人听到,女娃娃小名叫个花啊草啊,也不至于被怪罪。
小花的身体不好,性格也闷,却长得好。余琮隔三差五就要来看看她,花白的头发满脸的斑,抱着这能当自己重孙子的女娃坐在院里,刘婶简直看得毛骨悚然。她早就与儿子商量着,要找个机会,带上小花一起逃亡别处,原以为至少还有五六年能慢慢计划,却没曾想,余琮这个冬天又病了,而且还病得只剩了一口气。
银喋也不知是依旧记恨着万圆,还是已经草菅人命惯了,轻飘飘一句祭河神的话,就将刚萌芽的小花给掐了根。后院的防守越发严密,刘婶就是想冒险偷人也不成,刘猛便提议由自己去扒开万圆的坟,再用风筝假人做出女鬼索命的假象,逼迫余府取消五彩会。
刘猛道:“鬼的确是我假扮的,那些风筝衣裳,就在我家的地窖里。”
旁边另有几个小伙子,听这段往事听得匪夷所思,此时纷纷拍他的胳膊,钦佩道:“猛哥,江湖豪侠啊!”
第65章
刘猛却不觉得自己有多“侠”, 他所理解的豪侠,是该骑一匹马浪迹天涯,路遇不平拔刀相助, 一声暴喝震退数十匪徒, 智勇双全才叫畅快, 而像现在这样顶个风筝壳子装神弄鬼,还天天提心吊胆会被人发现的, 与“豪侠”哪里搭得上边,顶多能称一句“算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