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有归处 第54章

至于当朝天子在听到自家弟弟要娶白鹤山庄的公子而非小姐,白鹤山庄的庄主在得知自家女儿虽然不必嫁给骁王殿下,却换成了儿子要去应这门亲事时,会有多么的震惊、崩溃、五雷轰顶,就不是情正浓时的小情侣要考虑的问题了。梁戍认为皇兄的承受能力应该挺强的,柳弦安也觉得爹和大哥还可以,娘和妹妹或许稍微差一点,但问题不大。

两人手牵手,一起回了住处。

就这么将大事给定下了。

怀贞城闹鬼的疑云已经被彻底吹散,虽说背后的事实有些沉重,但至少余府是彻底被铲平了。新的地方官还在赴任路上,梁戍便命童鸥留在城中暂代职位。百姓们商量着要再举办一次五彩会,河边的旧装饰已经全被拆除,换上了大家新编好的五彩绳,被冬天的太阳照着,颜色鲜亮明媚。

童鸥将万圆的尸骨残骸火化,准备带往别处安葬。

阿宁问:“是要葬在童统领驻守的那座山中吗?”

柳弦安摇头:“不知道,也有可能是另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

白福教横行,教众像蝗虫一样无处不在,像童鸥这样的军人,向来是邪教的肉中钉眼中刺,不仅恨不能杀他,还恨不能将他身边的父母亲朋一并杀了,好以此立威。万圆的尸骨若埋在怀贞城外,只怕不出十天就会被掘坟抛骨。

阿宁叹气:“真是卑鄙。”

“所以王爷才要不远千里来此。”柳弦安摸摸他的脑袋,转身出门,“走吧,我们去外头看看。”

阿宁小跑跟上:“公子今天怎么有空和我在一起了?”

柳弦安回答,因为王爷在忙。

阿宁又问:“王爷真的说过要去白鹤山庄求亲吗?”

柳弦安眉头舒展:“是。”

“那庄主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不会,我爹没有那么脆弱,他连别人的头皮都敢剥。”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反正我觉得公子还是要先打一打伏笔。”

“可我以前已经在信中夸了王爷许多。”

“还不够。”

柳弦安听取了这个建议:“那好吧,先不出门。”

不出门,回到住处继续写家书。

阿宁趴在桌子上磨墨,他虽没有什么这方面的经验,但脑瓜子很聪明,知道这种事得从长辈的好感开始建立。

“就是先让庄主和夫人,还有大公子他们觉得,其实王爷并没有那么凶,动不动就要杀人,他其实还是很斯文,很有礼的,尤其是对我们也很好。”

柳弦安便将那床棉被的事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又写,除棉被之外,王爷还送了我许多别的礼物,有枕头,有大氅,有一把匕首,还有一条老虎皮做的毯子,我都甚是喜欢。写完不算,还要将礼物一一画出来,好让亲爹能更加直观地感受这份爱意。

阿宁看得鼻子都皱了:“也不用这么详细,我觉得不能这么写,这样会显得公子在王爷的骄纵下,越来越懒蛋了,庄主是想要公子勤快一点的。”

柳弦安叹了口气,我爹可真麻烦啊。

他说:“懒得写了。”

阿宁一眼看穿:“懒得写了,公子怎么还握着笔不放。”换做平时,怕早就跑去了床上躺着。

柳弦安耐心解释:“懒得写,但还是得写。”因为不写,骁王殿下就要遭嫌。

阿宁笑着往前凑了凑:“公子按我说的写,我知道庄主喜欢看什么。嗯……就说王爷日日都敦促公子起床读书,还让军医与公子研讨医术,强迫公子每顿饭必须吃够五种颜色的菜,吃完也不准立刻躺下,得去外头走够半个时辰才能回家。”

柳弦安设想了一下这种盛况,当场倒吸一口冷气,阿宁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先别躺,又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但也很吓人。柳弦安一边写,一边道:“你有没有发现,我爹虽然嘴上说得义正词严,但他其实是全白鹤山庄,所有人里,最挑食的一个。”

阿宁嘿嘿笑:“发现了,但是大家都不敢说。”

柳弦安也笑,笑了一会儿,就有些想家了,想爹娘,想兄弟姐妹,也想自己那处舒舒服服的水榭小院,便又另起一页,仔细写了许多殷殷关心的话语,写好之后交给阿宁,让他找驿站投了,自己爬回床上,闭着眼睛发了一会儿呆。

然后就觉得脸颊痒痒的。

梁戍亲了他两下,半蹲在床边,指尖绕着墨发搔刮他的脸颊:“起床。”

柳弦安不想起,只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问:“王爷处理完公务了?”

“差不多,想着来找你一同吃午饭。”梁戍将人捞起来,抱在自己怀里,“结果路上遇见阿宁,说你写信写得情绪不高,想家了。”

柳弦安道:“已经快过年了。”

“时间过得还真是快。”梁戍问,“以前一直在家过年?”

“是。”柳弦安道,“我每一年都是在家守岁,不过我爹他们倒是时常赶不回来,行医的事嘛,说不准哪里就耽搁了。”

“那你今年也就当自己是在外行医。”梁戍一本正经地哄他,“治本王的相思之疾。”

这病听起来不大正经,但世间也确实只有一人能治,柳弦安稍微坐起来一些,邀请他:“将来若边关无事,王爷不如随我一道回白鹤山庄过年。”

梁戍不假思索,好啊。

柳弦安又问:“那皇上会答应吗?”

梁戍大言不惭:“皇兄不管我这个,每年初一朝臣觐见,我都要气翻过去两个老头,他正嫌我麻烦碍眼,白鹤山庄收了我,算大功一件。”

柳弦安怀疑:“真的?”

“真的。”梁戍看着他,态度真诚,“难道你觉得我不够讨嫌?”

柳弦安想起了三千世界里,那些被迫列队的贤者们,立刻点头,那确实有一点。

“所以,你得收我。”梁戍抱着人站起来,心满意足地往外走,“先去吃饭。”

柳弦安四下看看,奇怪地问:“远处是高副将吗,他为什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梁戍完全不关心:“可能是吃错了什么药吧,不必理会。”

而高副将此时也很进退两难。

先前倒也罢了,现在自家王爷已经春风得意马蹄疾,那像这种两人摞在一起走路的场景,自己到底还能不能过去?

第69章

这次五彩会全由百姓自己举办, 东户一碗肉西户一壶酒的,统统摆在街道两旁的长条桌上,琳琅满目, 任人自取, 其中有一种酒酿玫瑰做的点心, 软糯香甜,柳弦安尤其喜欢, 但城里的小娃娃们也很喜欢,全部挤在摊子前,嚷嚷着要婆婆给自己挑块大的。

婆婆上了年纪, 眼花, 记不住事情, 更不认识什么骁王殿下不殿下, 见他人高马大挡着光,就打发到后头去排队,自己转着小火炉子慢慢烘烤。旁人看见这一幕, 吓了一跳,赶紧跑上前想要提醒婆婆,却被梁戍制止。

“无妨。”他笑道, “婆婆动作慢,我就在这里等。”

第一锅热腾腾的糕烤好, 很快就被小娃娃们哄抢一空,连渣都没给骁王殿下剩一块。柳弦安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等他,都等瞌睡了也没见人回来, 困得呵欠连天, 但周围偏偏人来人往,又没法睡, 便只好四处走动着醒神,顺便买了两块酸角糕,咬一口,险些酸掉牙。

“柳神医,柳神医!”旁边突然有人叫他,声音清脆,而后眼前就被递过一个拨浪鼓,上面绘满五彩的欢腾图样。柳弦安接到手中,还没来得及道谢,对方却已经咯咯笑着跑开了,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梁戍刚拎着一包酒酿糕寻过来,就见到这一幕,于是酸不溜丢地站在旁边,“咳咳”两声,彰显地位。

柳弦安没理会这份彰显,只把那拨浪鼓递给他拿,自己擦干净手,用竹签扎起一块糕吃。梁戍咳了半天没得到回应,用一根手指勾住他的发带,不满道:“我才离开多长一点时间?”

“我都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柳弦安小时候都对拨浪鼓没兴趣,长大了更别提,看也不愿多看一眼。倒是梁戍,拿在手里转了好几下,从颜色到手感再到声音,里里外外将毛病挑了个遍,堂堂大琰元帅,心眼堪比针尖。

柳弦安被吵得受不了,便扎起一块糕,塞进了他的嘴里,以求片刻清静。两人挤在一条窄路上慢慢走着,因为梁戍已经事先吩咐过,百姓不必拘礼,所以大家都只是笑着打招呼,又吆喝着前头的人往边上靠,好让王爷与柳神医先走。

至于柳神医具体叫什么,百姓一部分认为他叫柳弦安,因为骁王府的护卫就这么说,但另一部分却坚持他一定是顶着柳弦安名字的柳弦澈,理由也很充分€€€€柳二公子是个全国出名的懒蛋啊,成天吃饭睡觉,写一写字都要闹自杀,哪里会出门看病?于是大家就为了这件事争来争去,争来争去,争不出结果,越争越糊涂。

柳弦安不大在意这些,只是对梁戍说:“倘若被上回策划绑架的那两人听到消息,以为大哥真的在怀贞城中,又跑来绑,结果却发现还是我。”

“若肯自投罗网,倒是正好,省得将来还要去山里抓。”梁戍道,“不过根据阿月留下的讯息,刘畅似乎已经混得了他们充分的信任,凤小金的身体也有所好转,短期内应当不会再需要别的大夫。”

“阿畅的医术是很可以的,说起这个,我们已经许久没有见过程姑娘了。”柳弦安问,“她现在在何处?”

“先前一直暗中护着刘畅,现在正在赶往西南驻军大营。”梁戍道,“过几天你就能见到她。”

两人在城中逛了整整一下午,又在酒楼里吃过晚饭,方才踏着银白的月露回府衙。柳弦安累得几乎走不动道,腿酸腰也酸,进屋后便立刻躺平在软塌上,阿宁手脚麻利地往他腰下塞了个硬些的玉枕,道:“我以为公子申时就会回来,还专门煮了些热汤。”

“王爷不准我回来。”柳弦安皱着眉毛,缓慢地换了个姿势,“说今天太阳好,要多晒晒。”

阿宁立刻提议,这件事得记住,留着下次写家书,庄主肯定会对王爷好感大增。柳弦安敷衍地“嗯”了一声,单手按住腰慢慢揉。阿宁在桌子旁收拾了一会儿行李,随手拿起一旁的拨浪鼓问:“这个东西公子还要不要啦?”

“不要。”

阿宁便将它随手放在灯罩旁,转身继续忙活。半透明的鼓面透过灯烛亮光,显现出细致的纹理来,柳弦安躺得无聊,就盯着它看了一阵,原本脑子里正在胡乱想一些没边没际的事情,可又隐约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

至于具体是哪里不对……柳弦安猛然坐直身体:“去请王爷过来。”

阿宁委婉提醒:“可是王爷刚刚才走,连茶都还没凉呢。”就算,也不能,这样太不矜持了,对吧。

柳弦安匆匆穿鞋:“这拨浪鼓有问题。”

至于具体是哪里有问题,待梁戍与高林赶过来的时候,柳弦安已经将那鼓大卸八块,所有零件都整齐摊在桌上,其中一张鼓面翻卷着,背面绘有白福教的图腾,但因为鼓的正面同样也覆有五色油彩,所以白天两人都并未发现。

“别碰。”柳弦安挡住梁戍的手,道,“人皮做的。”

高林一阵恶寒:“这些阴损玩意,怎么尽挑满城欢庆的时候,给人下这晦气的咒?”

梁戍下午只看到了对方的背影,柳弦安也没注意女子的具体长相,护卫们出去打听了一圈,同样人人都说不认得那是谁,因为临近乡民赶来城里参加五彩会,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所以并没有谁特别留意。

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女子,随着人群来了,又随着人群走了。

梁戍的脸色有些难看,这邪门的拨浪鼓,显然是白福教对自己明晃晃的挑衅,光天化日,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就这么毫无顾忌,来去自如,而怀贞城还只是西南三十六城的最北一城,再往南,邪教的嚣张程度可见一斑。

柳弦安摘下手套,让阿宁去厨房煮一壶安神的茶,高林原本想再劝慰两句自家王爷,但屁股还没坐热,又觉得自己好像很多余,便起身蔫儿溜了。

房间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柳弦安道:“我先前也看过许多描写邪教的书,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招,因为要奉一尊人们先前从未听过的东西为至高神,为使百姓信服,在前期时便大多采取恐吓诅咒的手段,现在这拨浪鼓,算是他们的老本行。”

梁戍握过他的手,叹气道:“我是在后怕,今日看集市上百人欢腾,就放松了警惕,让你独自一人站在树下,实在不该。”

“我也是有防身暗器的。”柳弦安拍拍腰间,“自从被绑架过后,这回再出门,我爹就让叔父准备了这个。”他一边说,一边取出小匣,“大哥又将里头所有的暗器都淬了一遍毒,沾上立刻就会死。”

沾上立刻就会死,梁戍将手停在半空,不可置信地问:“这么危险的东西,你自己会不会用?”

柳弦安重新装回去:“当然会,不仅会,我还改进了机关,以前只能一次射出十八根牛毛针,现在能射出八十八根。”

梁戍听得哭笑不得,指着他的腰:“这东西……嘶,算了,先凑活带着,以后我替你寻个更安全的。”

柳弦安却觉得自己这个就很安全,不过他也不想再将机关匣子拆了细细讲解一回,太繁琐了,就换了个话题,问:“我们明早几时动身?”

“等你睡醒再动身。”梁戍将他拉到自己腿上坐着,“别动,抱会儿。”

柳弦安单手环过他的肩膀,在背上拍了拍,道:“我其实也并不是那么手无缚鸡之力,王爷不必如此担心。”

“没有手无缚鸡之力吗?”梁戍手指在他腿上一戳。

走了一整天的酸痛被悉数戳了出来,柳弦安倒吸冷气,本能地想跑,却被梁戍一把揽住,将头埋在他胸前,闷笑了一阵。柳弦安被笑得比较郁闷,还想辩驳一下,不能走路并不等于不能自保,梁戍却已经不笑了,将他重新抱紧,低声道:“往后再向南,就一直跟在我身边,别走远,白福教的人目前定然已经盯上了你,他们不会放过任何机会,我也会差人保护好阿宁。”

“好。”柳弦安答应,“我一直跟着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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