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有归处 第55章

这七个字听起来异常顺耳,梁戍便捉住他亲了一口,阿宁端着茶壶走到门口又立刻转身,差点没撞到柱子。梁戍叫住他,将怀里的人放开,叮嘱道:“我先去找一趟高林,你早些休息。”

柳弦安点点头,目送梁戍离开小院,阿宁头回撞见这种大场面,也很受惊,屏气凝神站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差点没将他自己憋出毛病,半天才涨红着脸道:“公子怎么也不关门。”

柳弦安答:“没顾上。”

阿宁觉得这个回答简直没法听,他问:“可我以后还是要伺候公子的,王爷在时,这门是不是就不能进了?”

柳弦安在这方面很无所谓,浪里浪荡的,你要是想进来也行,反正王爷又不管。

阿宁设想了一下那种场面,神情严肃:“……算了,那我还是不进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宁:辛苦我了,辛苦我了。

第70章

为了不打扰城中百姓, 翌日天还没亮,柳弦安就从床上爬了起来,骁王府其余人也早已备好车马。童鸥与刘猛都在院中, 怀中各自抱了一摞书, 都是遵照梁戍的吩咐, 从十里八乡搜罗来的志怪诡事。刘猛小声问:“童统领,你说王爷要这玩意做什么?我昨天无聊翻了两页, 一页比一页血腥下流,血呼刺啦的女人抱着男人往他头上插灯,我娘见我在看这玩意, 二话不说抄起笤帚就打, 连解释都不听, 还差点塞进灶膛里给点了。”

童鸥道:“你是看血腥下流, 柳二公子却是看西南传闻。有些时候民间故事也未必就是生编硬造,总能找出些现实的影子,你没听过血女提灯的故事?”

刘猛摇头:“什么雪女?这西南也不下雪啊。”

“是鲜血, 就是你看到的那幅画。”童鸥道,“有个年轻女人,成亲后没多久, 便毒杀了她的男人,并将头颅斩下做成灯笼, 终日提在手中,满身是血在山间游走。”

刘猛听得汗毛倒立:“这故事情节,得是什么样的书生才能编出来?”

“不是故事, 是真的。”童鸥道, “那座城叫渡鸦城。女人在杀了她的丈夫之后,就将无头尸体推入枯井, 过了三天才被邻居发现,而在同一时间,柴夫也在山里撞见了血女,他认出她就是失踪的女人,但因为模样实在太过诡异,所以就连下山报官时,都是陈述自己撞见了鬼。”

但那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当时童鸥正在渡鸦城中调查白福教,他道:“是我亲自带人去抓的她。”

刘猛听得匪夷所思:“她疯了吗?”

“没有疯,她思维清晰,毒杀丈夫的计划也列得十分详细,刀口整齐,看得出在下手时没有任何犹豫。”童鸥道,“初时,大家以为她和其余大多数杀夫案件一样,是因为常年遭受虐待,实在忍无可忍,后来却发现他们夫妻二人极为恩爱,有邻居作证,连架都没吵过两回。”

女人杀夫,是为了找回自己的孩子。她新婚不久就怀了身孕,本是一件大喜事,孩子却在三个月时没能保住。虽然丈夫百般劝慰,女人仍郁郁寡欢,有一日她去街上散心,遇到了一个巫师。

刘猛问:“白福教的人?”

童鸥点点头。

从那之后,女人就信了邪教,一次次将家中财物捐给巫师,起先可能只是一碗饭、一块肉,后来就变成了一吊钱、一锭银,眼见妻子越来越糊涂,男人便强行将人锁在房中,想过段时间带她一起回老家避避,女人却在一个雨夜将他杀了。

“她听信了巫师的话,觉得孩子完全是因为自己和丈夫的罪孽才会夭折,此时魂魄正在被万千野鸦撕咬啄食,想要召回他,只有以丈夫的头颅为引路灯,她日日在山中赤足行走,只为能将残魂唤回自己腹中。”

刘猛脸都白了,倒不是害怕,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反胃。童鸥拍拍他的背,道:“往后等你听多了这类惨案,就会适应。”

两人的交谈声虽说很轻,但柳弦安耳力好,依旧听了个清楚明白。他扭头问梁戍:“渡鸦城,若我没记错,应该距离西南驻军的大营并不远,是一座很大的城镇,交通往来纵横,甚至还有不少南洋异邦人,白福教竟也如此嚣张吗?”

“有时邪教并不会承认自己是邪教,西南又盛行巫蛊之术,门类繁多,他们随便就能套一个别的壳子。”梁戍道,“传教不需要多大张旗鼓,私下里一张嘴一张凳,就能令数十百姓家破人亡。”

柳弦安此前虽说从未来过西南,却很喜欢渡鸦城,主要是喜欢这个名字,配上西南边陲的神秘,总觉得有一种暮色沉沉时,于满山翠色中,惊飞无数寒鸦的壮丽。阿宁却不懂,道:“深山老林日落,满天乌鸦乱飞,这不是要闹鬼吗?”

柳弦安捏住他的嘴,行了,你不要破坏气氛。

梁戍道:“好,我到时候带你去山里看。”

柳弦安松开手,阿宁还是觉得很郁闷,自己又没说错,正常人哪有跑去山里看乌鸦的,公子的品味可真奇怪啊,王爷居然也惯着他。

从怀贞城到渡鸦城,还有挺长一段距离,柳弦安便躺在马车里,将童鸥搜罗来的话本全部翻了一遍。梁戍也是头回见识他看书的功夫,一目十行都算谦虚,纸页被翻得“哗哗”响动,梁戍看了一会儿,就上前用手捂住:“这一页是在讲什么?”

柳弦安不假思索:“鬼母产子。花坪镇富户刘某,有一妻一妾,妻无子妾生子,妻妒之……唔。”

梁戍俯身,咬着他的唇瓣,又舔了舔:“妒就妒吧,又是鬼故事,不听。”

柳弦安在亲吻的缝隙里解释,这本书就没有一页不是鬼故事。

梁戍道:“那就都不听。”

高林打马路过,从窗帘的缝隙里往里瞄了一眼,立刻神情肃穆地把脑袋拧正。

什么叫老房子着火。

大半车的书,柳弦安三天就全部翻了一遍,梁戍问:“还要不要我再去找些新的?”

柳弦安摇头:“都是些大同小异的故事,不必了,没意思。”

梁戍把他软绵绵的身体拎起来一些,问:“那做些有意思的事情?”

柳弦安也不想做,手脚并用地爬进被子里,将自己一卷,睡觉要紧。

梁戍看得好笑,也不再逗他,只在旁边陪着。睡仙一睡又是十来天,成日里懒洋洋的,不戳不动,躺久了,便开始抱怨头疼。阿宁坐在车夫旁听着,心想,唉,先前好像也没有这么多的毛病,原以为我们全家已经很惯着公子啦,没想到一山还有一山高。

梁戍颇有耐心地帮忙按揉太阳穴,柳弦安在他怀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还没来得及打个小盹儿,阿宁就在外头说:“王爷,公子,前面有个村子,好像也是在举办五彩会,人很多,我们要绕过去吗?”

“绕吧,别打扰他们。”梁戍捂住怀中人的耳朵,想让他继续睡,一阵清脆的拨浪鼓声却远远传了过来。

柳弦安睁开了眼睛。

……

这座村落和西南其余几千座村落一样,竹楼瓦屋,五彩斑斓。村中间燃起巨大一堆篝火,映得整个冬日也暖洋洋的,火堆上烤着野鸡腊肉,四周散落着美酒,小娃娃们正在围着火堆转圈,笑笑闹闹,本来应该是喜庆温馨的画面,却因为他们小手中攥着的拨浪鼓,而多了几分诡异。

柳弦安道:“一模一样的图案。”

这时村民们也发现了这群人,纷纷笑着打招呼,引他们也来篝火旁分一碗酒。

梁戍伸出手,不动声色地揽住柳弦安的腰。

一般村民见到外乡人,哪怕是最热情豪爽的性子,也会问一句客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然后再斟茶倒酒。像这种初一见面,二话不说就要引对方到自己家中喝酒的……他低声道:“小心。”

柳弦安应了一声,随梁戍一道往前走。他参加过怀贞城的五彩会,知道真正欢迎客人的歌舞和笑容该是什么样,那是发自内心的,不掺杂一丝虚假的真诚喜悦。而此时眼前的村民,虽然在笑,却笑得像是戴了一张人皮面具,被跳动的火焰映照着,生硬至极。

村长引两人坐在篝火边,很快就有人送上了两碗酒。柳弦安没喝,梁戍也把酒碗放在地上。一个小娃娃可能是觉得柳弦安好看,一直在偷偷打量他,柳弦安便伸手将她叫到自己身边,从面前的盘子里抓了一把糖果递过去,又接过她手中的拨浪鼓。

纹理清晰,一股腻香。

依旧是人皮。

他扫了一眼现场拨浪鼓的数量,只觉心中一阵发寒。原以为在怀贞城里塞进自己手中的那个鼓,就已经能算是白福教对于梁戍最直白的挑衅,却没料到对方竟还能更狂妄嚣张。酒碗里是有毒的,他能看出来,梁戍能看出来,白福教的人应该也知道梁戍能看出来,但他们还是安排村民组织了这场五彩会,专门守在路上,明晃晃拿着拨浪鼓,明晃晃斟着毒酒。

西南常有将尸体炼制成傀儡,供巫师所用的秘术,听起来虽然恐怖,柳弦安却觉得远不及自己此时看到的画面半分。村民们是没有中毒、也没有中蛊的,正因为如此,才更加能令人毛骨悚然€€€€一整个村落的人,男女老幼,皆被邪教洗脑,正载歌载舞,喜庆欢腾,齐心协力,要清醒地下毒,清醒地杀人。

这实在比乱葬岗里的傀儡往外爬还要阴森。

梁戍觉察出他的不适,解下自己腰间的水囊递过来:“喝两口。”

“客人。”一名老妪问他,“你怎么不喝我们的酒?”

梁戍答:“还要赶路,喝不得酒。”

“来了五彩会,每一个人都要喝酒。”又一个村民说,“不喝酒就是看不起我们!”

“对,喝酒!喝酒!喝酒!”

村民们开始整齐划一地喊,小娃娃们不懂事,也跟着喊,喊得歇斯底里而又兴奋狂乱,手中的拨浪鼓“咚咚咚咚”响成夏日雷雨,听得人心焦,一个顶多只有五岁的小男娃扯着嗓子,双眼发光道:“喝酒!喝酒!剥皮做鼓!”

他娘赶紧捂住他的嘴,混在一片嘈杂中,被掩了过去。

“倒酒!倒酒!倒酒!”

现场的人纷纷站起来,端着酒碗将两人围在中间,你推我搡地不断靠近,手中端着的酒液摇晃泼洒,现场一片刺鼻的味道。

柳弦安看着这群被洗脑的狂热村民,稍微往梁戍身边靠了靠。

第71章

村民们的情绪逐渐失控, 包围圈也越缩越小,挤在最前头的一个人没站稳,身体踉跄手腕一抖, 碗中盛着的毒酒“哗啦”泼洒出来, 却一滴都没有落到柳弦安身上, 因为梁戍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便横手扫出一道寒光, 袖中软剑似银龙出匣,将那碗酒一滴不漏地挡了回去。

“喝……咳咳!”一人正在亢奋地催促两人喝酒,冷不丁自己却被泼了一脸一口, 毒液如酸蚀穿皮肤, 他大惊失色抠住自己的嗓子眼, 挤到一旁拼命呕吐起来。

这个小小的变故令现场有了片刻安静, 村民们停下脚步,警惕地看着梁戍和柳弦安,也看着梁戍手中的那把剑。而就在短短的安静中, 那名误服了毒酒的村民已经四肢痉挛地倒在了地上,他的面孔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蓝色。柳弦安道:“应该是蛇毒。”

“杀了这两个邪魔!”村民当中突然爆出一声大喝!

“杀了邪魔!”人们跟着振臂高呼。

然后就如同被打开了身体上某个隐秘的开关,突然再度兴奋了起来, 似乎已经完全忘记刚刚才死过一个同乡。他们将手中的毒酒朝两人泼来,哗哗倾盆似夏日山雨, 梁戍一把揽过柳弦安的腰,飞身踩过面前黑压压攒动人头,稳稳落在另一头的树下。

一直守在村口的高林也率人赶来。在初听到拨浪鼓声时, 众人就判断这或许是白福教的又一个陷阱, 但再陷阱,高林也只推测出了村里或许有埋伏, 却万万没料到会是眼前这种大场面。“和邪教的套路相比,我还是太天真单纯了,真的”,高副将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挥剑扫开面前一群已经抽出了刀的暴徒,转头问:“王爷,这要怎么收拾?”

梁戍提议:“能问出这种话,不如你先试着给他们讲讲道理。”

高林:“……”

道理是没法讲的,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梁戍这回南巡,虽然没带多少护卫,却个个都是高手,那群御前壮汉也还一直形影不离地跟着。而这座小村子里满打满算就一百多个人,刨除掉不能打的老弱妇孺,剩下五十来个男人,若换成敌人,解决干净也就是半个时辰的事。

但他们却偏偏是百姓,哪怕此时正举了刀要杀人,也还是百姓。一名御前侍卫侧身躲开眼前长刀,身后却又有两人偷袭而来,他正犹豫一瞬是否要拔刀杀了对方,眼前已经有一道黑色的冷风倏忽而至,“砰”一声,偷袭者口中冒血地飞了起来,又一个摞一个地趴在地上,梁戍靴底踩上两人大臂,骨裂声在一片刀剑碰撞中依旧清晰可辨,痛喊伴随着歇斯底里的诅咒,梁戍听而不闻,将他们踢到树下,转身冷冷道:“别让本王再救你第二次。”

御前侍卫汗颜:“……是。”

柳弦安独自站在树下,一个大一些的孩子头注意到了他,尚未变声的嗓音尖细残忍:“把他的皮也剥了!”

小娃娃们转着手中的拨浪鼓,想用鼓声驱逐邪神,纷纷捡起石头往树下砸,一群老妪也举起火把冲来烧邪祟。梁戍及时折返,半剑出鞘扫得树下一片惨叫,他落在地上,眼神冰冷扫视一圈,震得那群孩童老人不敢再有任何动作,当中有零星几人,就算已经爬不起来了,还在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杀邪神!杀邪神!白福佛母杀邪神”,说话哆哆嗦嗦,形容畏畏缩缩,偶尔偷瞄过来的眼神里仇恨倒是不减半分。

柳弦安稍微叹了一口气。

梁戍问:“怜悯他们?”

柳弦安答:“有一点,但不多。”

高林在旁边听着,心想,有一点,但不多。

听起来既有人性,又不至于圣母过头。学会了,下回我也这么答。

柳二公子配王爷,当真挺合适。

村民们很快就被制服,他们越发将梁戍一行人当成邪神,憎恶与恐惧都毫不遮掩地显露在脸上,还有人冲护卫吐口水。高林嫌恶地离这喷壶远了一些,问梁戍:“王爷,白福教放这么一群人在这,就为了纯恶心一下我们?”

“是,”梁戍道,“他们也做不了别的事。”

地上散乱丢着许多拨浪鼓,柳弦安用手帕垫着捡起来一个,问那个大些的孩子头:“是你们自己做的,还是那些人给的?”

对方并不回答,只在嘴里不干不净地诅咒着他,又扯出一个欠揍挑衅的笑。梁戍眉头微皱,一旁的护卫会意,抽出腰间软鞭,挥手就是一下。

血痕自身上绽开,那孩子痛得大喊起来,他的爹娘也着急地在人群里叫嚷,护卫抬手又是一鞭,这回是抽在地上,打得地皮飞溅,碎石乱飞,震得大人们都不敢再吭气了,只有孩子头还在破着嗓子喊:“你们大人,打我一个娃娃!”

高林被听笑了:“你今年多大?”

孩子头像是得了机会,大声叫嚷:“我才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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