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句?”秋濯雪仍在饮酒,他的姿态很慵懒,也很放松。
风满楼握着茶杯,杯子上已有了裂痕,火光照在他的脸上,面容仿佛也如杯子一般有了几道裂痕:“你为我做得足够多了,不配的人是我。”
秋濯雪没料到会是这句话,他的轻松惬意尽数消失了,看上去好像刚刚被人打了一拳,过了好一会儿,他将酒一饮而尽,黯然道:“也许我做得还不够。”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
“他很关心你。”风满楼当然不是来相对无言的,他很快就打破了寂静,“他担心你是不是做了坏事,所以跑来问我,能不能原谅你。”
秋濯雪简直说不出话来了,他原以为杨青是不会在意的,没想到这个少年居然会将这句话放在了心上,甚至还付出了行动。
他的心忽然有些暖洋洋的,无论如何,知道有一个朋友全心全意地为自己着想,总是让人感觉很愉快。
“你会认为他做得不够吗?”风满楼又问道。
秋濯雪怔了怔,他才皱起眉头,就明白过来风满楼的意思了。
他当然不会觉得杨青不够维护自己,同理,对风满楼而言,秋濯雪也是如此。无论如何,既然他们都已竭尽自己的所能,本不该说这样让朋友不安的话,更不该这样有这样的想法。
这对于朋友而言,岂非是更大的压力,更大的痛苦。
“看来我只能自罚一杯,聊表歉意。”秋濯雪笑了起来,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焕发出的光彩足以迷倒世间任何一名怀春的少女。
风满楼的脸上也少见地露出了微笑。
他们已经是很多年的朋友了,就像一件合身的旧衣服,穿得舒适贴心,却难免会因为岁月而破损,需要定时缝补一二。
如今,这条刚绽开的微小裂口已被重新缝补好了。
……
杨青觉得庄子里的人对自己的态度似乎有了些许变化。
倒不是说之前山雨小庄的人对他不假辞色,他们对自己一直是很恭敬的,而现在这种恭敬里又多添了几分体贴。
要不是杨青头脑还算清醒,几乎要以为自己才是山雨小庄的小主人,他如今在庄子里畅通无阻不说,在饮食上还有求必应。至于那两位关键人物,秋濯雪本就很少拒绝他的要求,现在居然连风满楼都愿意多搭理他两下。
简直叫人摸不着头脑。
在秋濯雪来山雨小庄做客的第十日,山茶花尽数都开放了。
毕竟是在这种寒冷的地方,任由商队说得天花乱坠,也显然不可能有什么名贵娇嫩的品种€€€€那些大多是要人精心伺候的,因此山雨小庄里的山茶来来去去都是耐寒种,红白交错,只胜在量多,看着热闹非凡。
山茶花种在长廊的两侧,杨青跟着秋濯雪一道去欣赏,学着他的模样,将手贴在柔软的花瓣上,只觉得又凉又软,好似在抚摸美人的面容。
杨青略有些沉醉,回过神来时,秋濯雪已走入小径,花影摇动,将他簇拥其中。
在过去几天里,秋濯雪闲谈时已与杨青说过这些山茶花都是一些凡品,然而这似乎并不影响他赏花的心情。
“凌霜所开,已是傲骨,赏花一事,若过于在意是不是佳品珍种,反倒不美。”
秋濯雪在路上原是这样与杨青说的,倘若是在平时,杨青绝不会多想,可他自从意识到了秋濯雪跟风满楼之间的关系,就忍不住觉得这句话也许是意有所指。
杨青的心突然有些沉重,他原本还担心是自己想多了,才特意去向风满楼求证,可从风满楼确定他们没有任何嫌隙与误会之后,加上山茶花的事,事情无疑指向了他最早的猜测。
只是,他现在不太清楚的是,两个人是互相心知肚明,还是都以为自己处在无望的单恋当中。
如果是前者倒还好,如果是后者的话,那岂不是白白错过。
看风满楼的样子,他应该是知道的,就算原先不知道,自己跟他聊过之后也必然一清二楚了,否则他看上去就不会那么痛苦,更不会说不配的人是他了。
风满楼的心疾注定他不能开口。
至于秋濯雪……他在两天前就已在收拾包袱,若非在等花开,也许他早就离开了。
杨青穿越到这个世界里来,是秋濯雪救了他的性命,还照顾了他一路,可是杨青却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他的。
如果……如果秋濯雪以为自己是一厢情愿,那不是太可惜了吗?
杨青已下定决心,他决定在来不及之前再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秋大哥。”
秋濯雪含笑转过身来,他的笑容在看见杨青的表情时就消散了,心不由得微微提了起来。
“怎么了?”秋濯雪缓缓走出花丛,脸上已布满忧虑,“杨小友,你可是身体不适?”
杨青摇了摇头,他跟秋濯雪坐在栏杆上,深呼吸了一会儿,才缓缓道:“秋大哥,我想要告诉你一件事。”他的模样虽然稚嫩,但眼神却非常专注,也非常赤诚。
秋濯雪柔声道:“我在听。”
“我……”杨青动了动嘴唇,似有些难言之隐,“我……我想告诉你……”
杨青只觉得自己的额头都快要冒汗了,如果是以前的那群狐朋狗友要自己帮忙送情书或者转述告白,他肯定翻个大白眼过去,可他生怕自己会伤害到两颗真挚的心,于是努力思考着自己该说得更直白些,还是更委婉些。
“我想说的是……”杨青沉声道,“风大哥的心意,跟秋大哥你的心意是相同的!”
秋濯雪看着少年严肃正经的表情,实在没料到他所说的是这样一番话,不由得失笑,只当杨青还在介怀那句不配,心中仍感觉温暖,微笑道:“秋大哥早就知道了。”
“什么?”杨青瞠目结舌,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能相信秋濯雪竟然还能微笑,“你……你早就知道了?”
秋濯雪点了点头:“是啊。我们本就将对方当做自己最好的朋友。”
原来是这个意思。杨青松了口气,又很快急切起来:“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说……”
就在此时,秋濯雪又突然有了之前赏花时的怪异感,仿佛被人窥探着的不适让他站起身来,目光才巡过墙头,忽然听见毫无所觉的杨青闭着眼睛大喊道:“我是说!你们是两情相悦的!”
秋濯雪:“……”
东面的一棵树上忽然簌簌落下雪来,那躲在暗处的人似也被这消息震得头昏眼花,不慎露出半张脸。
秋濯雪已认出了他,也终于明白自己之前为什么找不到他。
江湖上轻功胜过秋濯雪的本就不多,能躲在他眼皮子底下的几乎没有,而眼前这个人,就是例外。
此人的轻功若施展起来,许多人本还算不错的轻功只能说是在散步而已。
秋濯雪来不及纠正杨青,身体已顺着风追了出去。
只因这世上唯一能比此人轻功更快的东西,就只剩下了他的嘴。
第六章
颜无痕这一生也许从没跑得这么快过,可两旁树木不断倒退,怡人的花香却在慢慢逼近。
倒不是颜无痕的轻功出了什么岔子,更不是他在戏弄对方,而是逃跑的时候实在太过震惊,他的脚在树上滑了一下,这就好比拼酒时岔了口气,先输了一筹,倘若对手喝不了几杯倒也罢了,倘若也是个海量……
风中已萦绕着秋濯雪身上淡淡的花香。
颜无痕的额头几乎流下汗水来,他很清楚,即便是慈悲为怀的菩萨,只要被人发现了最不愿为人知的秘密,都一定会变成地狱里的夜叉。
在这个最要命的节骨眼上,颜无痕本该连一口气都不敢歇,他却偏偏停了下来。
他并非不想走,而是他的面前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人。
风满楼。
遇到阎王的人,总难免会觉得夜叉还有几分亲切,只是考虑到颜无痕正好偷听到的是有关他们二人的秘密,他甚至已经开始思考自己如何才能死得稍微好看一些。
风满楼的身上没有杀气。
江湖上的人若动了杀念,身上必然会流露出杀气,杀性过重的人身上甚至还会带着戾气。乃至于天底下第一流的刺客,在出剑的那一刻,也一定会暴露出自己的杀气。
正如停在颜无痕身后的秋濯雪,他身上的杀气虽已淡去,但仍然存在。
即便颜无痕没有转头,也仍感受得到那双多情的凤眼必然在自己的要害上打转。
可凡事总是有个例外,江湖上有一位剑客,他没有杀气也能杀人,这位剑客的名字正好就叫风满楼。
风满楼的身体决不允许他负荷如此沉重的情绪,因此他在出剑夺走人的性命时,也如赏月观花一般,毫无半点杀气。
这也就意味着,颜无痕连他什么时候会出剑都推测不了。
任何人都不会在这样的一把剑前妄动的。
秋濯雪很吃惊风满楼的出现,事情发生得太过于突然,他根本没有时间通知对方,即便是杨青反应过来,风满楼本也不该来得这么快。
“他偷了我的东西。”风满楼很快就说明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他也偷了你的东西?”
秋濯雪忍不住苦笑起来,他宁愿颜无痕偷的是东西。
事关自己的名声,颜无痕顿时愤愤不平起来:“什么叫偷!我只是借!只是借!等我完成赌局之后就会再给你送回来的!”
秋濯雪问道:“你偷了什么东西?”
“只是借!我只是拿了他的剑穗!”颜无痕更大声地喊起来,试图维护自己的名声,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枚红色剑穗来,“我还写了借条在桌上呢!”
“不问自取,便是偷。”风满楼毫不动摇。
秋濯雪定睛一看,的确只是风满楼剑上的装饰,这东西既非他人的心意,也非是绝世珍品,时间也已久远,唯一值得称道的便是风满楼的剑穗。他实在想不通颜无痕为什么要偷这样一个东西。
“哼哼,倘若是偷,我何必要写下自己的名字,跟归还的日期。”颜无痕挑了挑眉毛,“这就是借!”
颜无痕在江湖上的名声虽然不太好,但大多是出在那张嘴上,他本人并非是偷鸡摸狗之徒。
秋濯雪忍不住问道:“你到底为什么要偷这个剑穗?”
“是借!”颜无痕强调道,然后眨了眨眼睛,“因为我跟别人打了个赌。你也喜欢喝酒,你应该知道,男人喝酒时要是不吹几句牛,那简直一点乐趣都没有。我当然不是个扫兴的人,所以我就跟喝酒的朋友们夸下海口,我要做一件既刺激,又危险的事。”
“比如在风满楼这种绝顶剑客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他的一样东西?而且你还挑了最危险的东西,风满楼每日都要练剑,你居然偷他的剑穗,够自信。”
难怪风满楼会来得这么快…
秋濯雪忽然笑了:“我想你这顿酒一定喝得不多。”
“你怎么知道?”颜无痕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因为你起码醉得不太厉害,知道来风满楼这里偷东西,而不是越迷津。”
颜无痕完全被说中了心思,他嘿嘿笑起来,不过还是纠正道:“是借。”
寻常的剑客若听到这番话,难免要问一句为什么,风满楼却一声不吭,他好像一点儿也不好奇为什么自己要比越迷津更好偷一些。
秋濯雪淡淡道:“你虽是个藏不住话的人,但起码还有一个优点,从你嘴里说出去的话,往往都不会反悔。因此我想,你夸口时一定已经想好了怎么偷,你是跟着我来的。”
“我不是偷,只是借!”颜无痕再次纠正,不过他实在忍不住,满面春风,得意洋洋地动起眉毛,“你说得一点不错,风满楼总比越迷津安全。我知道你是风满楼唯一的朋友,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给他来送药,而且我与你打过几次交道,你不但能分风满楼的心,还是个好人,就算被抓住了,你说不准还会请我喝酒。”
“我毕竟不过是想试试自己的本事,而不是急着找死。”
说到这里,颜无痕突然想到刚刚听见的秘密,脸一下子垮了下来,这算盘本来打得很响亮,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如果不是这么尴尬的情况下,秋濯雪也许会为这件趣事请颜无痕喝酒,毕竟能从风满楼的眼皮子底下偷走他的东西,的确是值得夸口的本事。
“我没有答应借给你。”风满楼冷冷道。
颜无痕瞪圆了眼睛,忍不住嚷嚷起来:“你要是答应借给我,那就不是我的本事了,倘若你与越迷津比剑,难道你会客客气气地请越迷津让你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