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满楼的眼中已布满风雪。
颜无痕的声音立刻又小了下去:“你看,就是这个道理。”
风满楼凝视着他:“即便按照你的道理,你也输了。”
“要不是……”颜无痕不甘心地看了一眼秋濯雪,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般,飞快地转过头来看着风满楼,侥幸问道,“罢了,愿赌服输,既然我已经被你发现,呃,我若把穗子还给你,你会放我走吗?”
“他不会。”风满楼简洁道,“所以我也不会。”
颜无痕缓缓吐出了一口气,他的脸看上去好像想哭,又勉强自己挤出笑容来:“难道他想杀人,你就要帮他放火吗?”
风满楼淡淡道:“我甚至可以帮他杀人。”
秋濯雪:“……”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颜无痕静静地看着风满楼,好似已经认命:“那少年说得果然不错,你们确实有染!”
秋濯雪:“……”
即便镇定如风满楼,也不免疑惑地皱了皱眉,他自然看向了秋濯雪,却发现自己的这位巧舌如簧的好友看上去竟好似有些说不出话来。
“来吧!”颜无痕悲壮地一抬脸,紧闭双眼,“起码我在临死之前,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这比拿走风满楼的东西更刺激又更危险,我此生也算是无憾了!”
秋濯雪:“……”
“他对你做了什么?”风满楼问道。
颜无痕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睛:“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听到了一个不该听的秘密!”
风满楼看都没有看他:“我没有在问你。”
颜无痕又把眼睛闭回去了,不过这次他眯着两只眼睛,偷偷地看着风满楼跟秋濯雪。
秋濯雪望着风满楼干净的眼睛,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杨青真诚的神情,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跳动,他实在难以启齿,于是缓缓叹了口气:“他不过是听错了一些事。”
“我的耳朵好得很!绝无可能听错!”颜无痕怒道,“一字一句我都听得清清楚楚,秋濯雪!你可以污蔑我偷东西!却绝不能污蔑我的耳朵,我虽然口无遮拦,但是我听见什么就说什么,绝不会故意胡编乱造!”
秋濯雪:“……”
秋濯雪身上的杀气又浓了起来,他本带着微笑的脸上,竟连一丝笑容都找不到了。
颜无痕的声音虽然很大,胆子却很小,立刻又服软道:“呃,其实我也不是不能听一听你想说的话。”
还不等秋濯雪说话,风满楼忽又问道:“刚刚为何他说我们有染?”
秋濯雪:“……”他脸上刚刚绽放的笑容瞬间僵硬住了。
风满楼看着他:“也许他会听错,但我不会。”
“他对我们的关系,略有一些误解。”秋濯雪简直佩服自己居然还能如此心平气和说话,“等我同他解释完了,就不打紧了。”
风满楼沉吟片刻,又问颜无痕:“你为何有此误解?”
颜无痕撇了撇嘴:“什么叫误解!每个人对事情本就都有自己的看法,我不过是听见一个少年对你们关系的看法,觉得很有道理罢了。倘若真是误解,怎么我这个局外人都忍不住脚滑,秋濯雪却立刻就追了上来,一点也不惊讶!一点也不错愕!”
人在大受刺激时,反应往往会慢上半拍,这几乎是一种本能。
可秋濯雪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高手所面临的危险与困境远远超出寻常人,他的身体乃至思绪似乎已被打磨成了另一种坚不可摧的武器,任何寻常人会犯的小毛病,他绝不会犯。
只是秋濯雪总不能对着颜无痕自夸,他只能无言以对。
“更何况,我这些天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们庄子对那少年简直如小少爷一般,我虽不知道你们的关系,但也知你们亲密无间,他难道是故意造谣来坑害你们?”颜无痕飞快道,“我对我的轻功还是很自信的,当时又没外人,他何必撒谎,想来一定说的是实话。”
秋濯雪终于忍不住:“你难道没有想过,这个孩子也许还不懂事,不明白许多事!自然难免会说一些胡话。”
“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怎么会知道两个男人也能两情相悦!”颜无痕瞪大眼睛,“难道你想告诉我,是他慧根天成吗?!”
秋濯雪:“……”
他突然说不出话来了,他也很想知道杨青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第七章
“你并不想杀他。”
风满楼对这些事向来漠不关心,他已问来前因后果,沉思片刻后看向了秋濯雪。
秋濯雪叹了口气:“倘若为这种事杀人,难免太过小题大做了。”
这正是他为难的地方。
风满楼又看向颜无痕:“濯雪要是跟你解释,你会如何?”
颜无痕虽听说过风满楼的大名,但并没有跟他本人打过交道,见他到了此时此刻,竟还如此冷静,好似说的事与己全然无关,毫无半点活气,不禁打个寒颤,老老实实道:“我自然对人家说,我听见那少年说你们两情相悦,不过后来烟波客又追上我解释,说你们并非是这样的关系,不过是朋友而已。”
烟波客是江湖人赠给秋濯雪的雅号,他在江湖上颇有名声,为人儒雅风流,不知道多少人受过他的恩惠,也不知道解决过多少麻烦,偏偏行踪不定,正如江上烟波,朦胧不定,却又无处不在。
秋濯雪:“……”
风满楼:“……”
颜无痕看着秋濯雪的表情,毕竟他实在看不出风满楼的表情到底有什么变化,忍不住怪叫起来:“干什么?!难道你不是要这样说吗?既然我不知道到底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只好两样都说出去了。”
话虽是这个理,但倘若真的说出去,比起秋濯雪与风满楼是好朋友这样老掉牙的事,当然是秋濯雪与风满楼已睡在一张床上听起来更加吸引人。
秋濯雪竟已经很认真地思考起要不要真的将颜无痕灭口。
他到了今日才发觉,倘若良心少一些,说不准自己过得会更舒坦些。
这世上最难说清的就是这样暧昧不清的谣言,较真是心虚,不较真是默认,除非真将颜无痕埋骨于白雪之中沤肥养山茶花,否则他一定管不住自己的嘴。可为这点小事害一条性命,又不是秋濯雪的风格,因此追上人,他反而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风满楼将他们二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忽然开口:“倘若我说,他并没有撒谎,杨青也没有撒谎呢。”
秋濯雪的眉毛忍不住皱了起来,他虽然聪明贴心,但此时此刻,竟也完全猜不到风满楼在想什么。
颜无痕哼了一声:“他们俩的话全然矛盾,必然有一个说得不对,怎么可能都没有撒谎呢?!”
“为什么不能?”风满楼看向他,“难道这件事当中,没有第三个人吗?”
秋濯雪的脸色已然开始变化。
倒是颜无痕还迷惑了一阵,他的嘴巴虽快,轻功也不慢,但脑子多多少少有些及不上这两样本事,等到秋濯雪的脸色变得有几分难看时,他才恍然大悟地瞪大了眼睛。
“你……你是说?!”
风满楼淡淡道:“不错,杨青已经知道我的心思,见我二人朝夕相伴,便误以为我们是情投意合,可濯雪本只将我当做朋友,因此他追你而来,也并无撒谎。”
秋濯雪刚要说话,却突然被颜无痕打断。
“所以那些山茶花!”颜无痕突然尖叫了一声,他看上去简直晕头转向,已听得全然呆住,磕磕巴巴地说道,“你……那……那些山茶花,天啊,我就知道,难怪你竟在山雨小庄里种那么多山茶花,我本该想到才是!秋濯雪最喜山茶花,你精心栽培,自然是为了讨他的欢心,我竟这么蠢,一点没联系在一起。”
秋濯雪:“……”
当时秋濯雪与风满楼一同夜谈,颜无痕当然不敢靠近,自然无从知晓山茶花到底为谁而种,不过他潜伏在山雨小庄里时,确实看到那许多山茶花,也知晓秋濯雪日日前去照顾。
他如今总算是恍然大悟了。
秋濯雪自认算不上伶牙俐齿,可也算得上能说会道,他现在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当然不会觉得风满楼是在说实话,这样的话最多只能骗骗颜无痕,却瞒不过秋濯雪,转念之间,他也已明白风满楼为什么会这么说。
想要压倒一个荒谬的谣言,自然是另一个更为荒谬的谣言,倘若有比听见秋濯雪跟风满楼两情相悦更令人信服的事,必然是风满楼正想要跟秋濯雪睡到一起。
这世上愿意两肋插刀的朋友很多,可愿意牺牲名节跟清白的朋友却很少。
因此颜无痕不会相信秋濯雪,却一定会相信风满楼。
有这样一位朋友,任何人做梦都能笑醒,可秋濯雪已完全笑不出来,他只能尽量控制自己的表情不要太扭曲。
颜无痕看着他震惊无比的模样,几乎已忍不住同情,任何人知道自己的好朋友对自己有意思,都一定不会太高兴:“我知道,这一定很难接受。”
秋濯雪:“……”
“不过虽然他想睡你,但我相信,他一定是真心的。”颜无痕继续安慰他,“否则按照他的本事,你早就遭到毒手了,而不是到现在才被我,呃,还有那个少年撞破。”
秋濯雪:“……”
他想自己现在身上的杀气一定很惊人,因为颜无痕立刻闭嘴了。
秋濯雪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平复自己的内心,竭力不要做出任何让自己会后悔的事,沉声道:“你不该这么说。”
“我说过。”风满楼看着他,“只要是为了你,没有什么不应当的。”
秋濯雪来不及感动,就飞快地转过头看向颜无痕。
他看上去已经完全相信了这个谣言,其实也不奇怪,要一个男人亲口承认自己喜欢另一个男人,这本就是天大的难事。
颜无痕当然不会觉得这是谎言。
颜无痕甚至喃喃道:“倘若我是女人,单此一句话,要我立刻嫁入山雨小庄都不是问题。”
秋濯雪:“……”
风满楼:“……”
见着秋濯雪的脸色不对劲,颜无痕立刻改口:“可毕竟烟波客是男人,他婉拒你的情意,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风满楼见他已经相信,便没有继续听下去的意思,只是淡淡道:“将穗子留下。”
“啊!哦。”颜无痕还没从刚刚的真心告白里回过神来,他正琢磨着,冷不防听见这句话,便怔怔从怀中掏出红色剑穗。
风满楼并没有接,他看着颜无痕:“你走吧。”
颜无痕还有些不敢置信:“呃,你不杀我了?”
风满楼却越过他,看向了站在雪中的秋濯雪。
颜无痕自然看得出来,秋濯雪的脸上满是震惊与痛苦,显得那张俊俏的脸都变得有点奇怪起来,可他并不疑惑,甚至终于想通了其中的许多事。
难怪秋濯雪当时一点也不迟疑,也许他早就知道了,只是没有说,朋友毕竟是朋友,他可以为风满楼满江湖找药,却未必能接受风满楼的心意。对秋濯雪这样的人而言,伤害朋友就如同在剜他的心,更不要提风满楼还有心疾,因此他宁愿当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这件事本不该是这样的,也不该在这种时候暴露。
二人已并行着在雪中渐渐远去了。
被留下的颜无痕看着手中的剑穗,轻轻松开手,他看着这枚陈旧的剑穗落在地上,颜色已然黯淡,正如风满楼的情意。
它被不该被偷出来,也本不该被发现,这本是风满楼自己的东西。
一旦暴露在阳光下,它的命运也就注定了。
它是很重要的,却注定不会被接受的。
颜无痕叹了口气,得知这件事时的震惊与慌张已荡然无存,反而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他跪下来,将这枚红色的剑穗埋在雪堆里。
他虽是个大嘴巴,但却知道不该糟蹋别人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