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七星阁的少主闻言,目光已从迷惑变成了震惊。
人命关天,秋濯雪也无暇与她说笑:“倘若没有,只好拿你的命来抵了。”
黑凤凰见着他神色淡漠,竟与方才和自己调笑的模样截然不同,不由得一时噤声。
她本回转来,到底是惦念着那点人情,看看能不能救九冥候一救,没想到看见了柴雄的尸身,又听到了九冥候的那番话,一时惊得不敢出面。
有些秘密是绝不该叫人知道的,九冥候的人情再大,也大不过黑凤凰自己的性命,她本想悄悄地来,悄悄地走,可秋濯雪却一眼就发现了她,因此不敢轻举妄动,一直留到现在。
九冥候心思向来缜密,虽猜错她与秋濯雪有染,可毕竟九冥候不知晓他们说了什么,这事关系重大,绝无外人知晓,难怪会怀疑是她这头漏了风声。但黑凤凰却被点明,既她并无泄露,那么秋濯雪到底是从何得知越迷津的事?
正因如此,黑凤凰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她本以为秋濯雪是无意路过,顺手打抱不平,可如今看来,他是特意赶来,有意设局。
毕竟,若非有心关注,他又怎会才回中原,就立刻知晓越迷津的踪迹。
可笑他们以为自己花费数月心力设了一个大局,万万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九冥候说得一点不错,他们不过是人家布置的一份见面礼。
黑凤凰简直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你何必对我这么凶,凡你所求,难道我有什么不应的么?你要进酒肆,我不也由着你进了。”黑凤凰咬着嘴唇道。
她这段话说得又娇憨又甜蜜,简直将一个对情郎神魂颠倒的少女扮演得惟妙惟肖。
纵然秋濯雪心急救人,也不得不承认任何一个男人听到这样的话,都会觉得很受用。
虽然照此来看,他与黑凤凰是姘头的流言很快就要在这少年心里变成铁一般的事实了,但黑凤凰此刻声音越娇越柔,就证明她帮得上忙的可能性越大。
秋濯雪淡淡道:“那你应该清楚,我不喜欢别人拖延时间。”
“九冥候从来不带解药在身上,否则人家杀了他,只管在尸体上找药就好了。”藏在小树林里的黑凤凰微微变了变脸色,“他全记在脑子里,不过我中过这毒,他告诉过我这毒的解药配方。我倒是可以告诉你药方,只是……我只怕你不守规矩。”
她最后一句又媚又缓,无限销魂,听上去好似一句容不得他人旁听的私语。
秋濯雪知她话虽暧昧,但不过是在讨个活命的保证,微微笑道:“姑娘大可放心,倘若能救他一命,我再守规矩不过。”
眼下自己的性命与那少年的性命息息相关,黑凤凰自然不敢怠慢,她将药方如实说出,心思一动,忽将一个瓷瓶抛进秋濯雪的手中。
“这毒一炷香内就能要了他的命。这药能缓解他的毒性,九冥候用毒防不胜防,我与柴雄不放心,逼他做的,里头有三颗,再没有多了。你每隔两个时辰给他吃一颗,只要手脚快些,他还是能撑到吃解药的时候。”
其实药有十颗,她偷偷藏起了七颗,现在各大药铺都已关门睡下,六个时辰,倘若秋濯雪真想救这小子的命,找药熬药足以忙得他团团转,绝不会有闲工夫再来追杀她了。
一炷香,毕竟还是太短了。
“多谢姑娘了。”秋濯雪淡淡一笑,他虽不知道黑凤凰在想什么,但知她必然存了些小心思,只是既能救人,他也不会太过追根究底。
“我说过,凡你所求,我总是没有不应的。”黑凤凰柔声道,只是她怕死怕得要命,无论如何都不敢现身,只有声音渺渺回荡着。
倘若是老江湖在此,自然看出其中的猫腻,但在这少不更事的少年耳朵里,他们俩显然就是一对蜜里调油的姘头。
七星阁的少主脸上不单单浮起青气,还浮出一层气血翻涌的潮红来,他目光闪动,显然大受震撼。
秋濯雪正要给他喂药,见他目光炯炯有神:“……”
这药见效倒也快,才一吞服,少年脸上的青气就稍稍退去,显然是毒性已被暂时压住。
秋濯雪与黑凤凰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黑凤凰嫣然一笑:“仔细瞧瞧,这小子生得倒不赖,也许过几年,用剑的高手榜上也会有他的名字。难怪九冥候死到临头都不放心,要自己亲自动手……”
否则只死他一个,这小子却得了青眼逃出生天,岂不是叫人死都不瞑目。
她当然没有说出来,这世上有许多话本就不必多说,说出来反而不美,黑凤凰不是那样不知情趣的人。
秋濯雪:“……”
他实在不太想瞬间就领悟到黑凤凰话中的深意。
七星阁的少主脸色已变得像是猪肝一样,秋濯雪当然能理解,倘若他听见有个武功高强的男人对自己有那方面的兴趣,他的脸只怕也会变成猪肝。
只是情绪波动过大,难免对身体不利,秋濯雪只好在他不敢置信的目光之中点了他的睡穴。
情况至此,秋濯雪竟仍能保持笑容:“凤凰姑娘还不走,莫非是准备一同到马车里做客吗?”
小树林里顷刻间没了黑凤凰的声息。
秋濯雪轻轻摇了摇头,带着人往马车处走去。
黑凤凰展开身形,掠过小树林,往无尽的夜色之中行去,这笔买卖已被截了胡,莫说她只是只小燕雀,纵然她是有九条命的猫儿,也不敢先撞越迷津,再犯秋濯雪。
她现在只想找个不错的客栈,舒舒服服地泡上一个热水澡,再美美地饱餐一顿,然后躺在床上入睡。
泼墨般的夜色里,忽然出现一个人,看上去好像天生就该站在这里。
他的背脊很直,令人想起大漠里指引方向的旗杆,年纪并不太大,与那位七星阁的少主相比起来,或许还要更稚嫩一些。
最令人难忘的是那双眼睛,他的眼睛看上去如磐石一般坚毅,却好似燃烧着无穷无尽的火焰,焕发着这具躯体里勃勃的生机。
欲望会令人苍老,热情则使人永远年轻。
这种年轻却并非是毛头小子那种粗笨又气人的稚嫩与青涩,而是不谙世事的孩童才拥有的纯粹。
成熟的男人自然是很美妙的,就好像秋濯雪那般,即便他是你的敌人,也一定温存细心地为你铺好台阶,绝不会不解风情。可他难免像是天边的流云,温柔地给予你一时遮蔽,又转瞬间变为雷霆暴雨,令人捉摸不透。
可眼前的这个少年郎,却拥有着一种截然不同的魅力,任何人看到这样一双澄澈的眼睛,必然会相信他对自己所做的每件事,所看到的每一个人,都抱着一种至诚的态度。
黑凤凰见过的男人恐怕比海边的沙子还多,可此刻看着他,仍看得眼睛都发直。
很快,她的喉咙也开始发紧。
因为她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英俊无比的少年郎是谁了。
越迷津。
第十七章
越迷津站在月光下,背后与腰上空无一物。
一个没有剑的剑客,就如被拔去利齿的野兽,纵然再凶狠,也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黑凤凰忍不住悄悄地松了口气。
越迷津只是静静地望着她,仿佛能看到她的心里去,黑凤凰的脸颊上微微泛起粉意,只觉得自己好似是光溜溜地站在这个年轻俊俏的少年郎面前,忍不住羞赧起来。
她平素打交道的人物,目光淫.邪的男人不知有多少,她从来也没在乎过,也许正是越迷津的目光格外干净,反倒叫人生出点真情实感的不好意思。
黑凤凰又忍不住细细看了越迷津两眼,心中好似被蜜蜂蛰了两口,又疼又酸又胀,眼睛也变得水汪汪起来。
他的眉眼虽干净得像个孩子,但绝不会有人真的将他当做一个孩子来看待的。
还不待她开口,越迷津先说了话。
“我用剑,不过是因为江湖上大多人都用剑。”越迷津道,“我并不只用剑杀人。”
他的声音竟也很清很亮,说话的速度并不算太快,却很有力量。
黑凤凰的笑容还未全然泛起,就僵硬在了脸上,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只觉得犹如冰天雪地里当头被人淋下一盆冷水来,顿时全身发寒。
一双好似能看透你的眼睛,跟一双的确能看透你的眼睛,当然是完全不同的。
这双眼睛虽生得又漂亮,又干净,但果真不是任何人都敢看的。
黑凤凰心里头才升起的一点儿旖旎瞬间消散,浑身鸡皮疙瘩一起,再也不敢与他对视,冷汗已悄悄顺着脸颊滑落。
她当然也听懂了越迷津的那句话。
江湖上的人若想闯出名头来,总难免要另辟蹊径,就连黑凤凰自己的名声之大,也有赖鸳鸯钺所学之人不多,倘若她也去练剑,也许还未来得及成名,就已经泯然众人了。
人往往意味着竞争,用剑的人越多,高手自然也越多,出名的难度就越高,名动江湖的可能性自然就越小,在江湖上行走,投机取巧并非坏事,黑凤凰行走江湖许多年,当然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正因如此,越迷津此言才显得更为动魄惊心,这般狂傲的话在他口中说来,却如天经地义。
她现在忽已明白,为何每个见到越迷津的人,都只恨爹妈给自己少生了四条腿。
黑凤凰脸上的神气尽数消散了,她低低地说道:“你要杀我么?”她的声音已颤抖起来,一点儿也不悦耳动听了,只剩下几分可怜与无助。
“柴雄与九冥候呢?”越迷津问。
黑凤凰看着这个英俊的少年郎,却害怕地连舌头都不利索起来:“他们都死了,死在秋濯雪的手里,他……他……”
夜色似乎彻底笼罩了越迷津,只有半边月光照在他无悲无喜的脸庞上,过了许久,他好似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带我去。”
他没有看黑凤凰,也没有问秋濯雪的目的,只是跟了过来。
黑凤凰当然不敢不从,因此不时回头看一眼,只见越迷津不紧不慢地跟在自己身后,若说她如黑鹰掠空,越迷津竟好似一只白鹤,只足尖轻轻点过树梢借力,轻盈优雅无比,其风姿绰约,潇洒从容之处,难以言说。
这轻功实在高明,可黑凤凰却觉得似乎有些眼熟。
似乎……
她突然想到,方才匆匆一瞥,秋濯雪的轻功,好似也是这样的路子。
只是夜间太黑,黑凤凰倒也不能确定,只是觉得这轻功跟越迷津似有些不太相配,也不知他是从何处学来的,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的轻功实在胜过自己太多,她已是竭力赶路,越迷津却如信步闲庭一般,一滴汗都没有出。
他们很快看到了九冥候,他的尸体被放在树下,应当是秋濯雪做的。
越迷津扫过一眼,忽嗤笑一声,便立刻进到酒肆里。
黑凤凰不敢离开,只好跟进去,里头的死人当然没有任何改变,倘若秋濯雪有空,他当然会帮忙收埋,只可惜还有一条危在旦夕的性命要救,自是活人重过死人。
越迷津将每具尸体的死状都看得清清楚楚,最后才来到了柴雄的面前。
柴雄仍然还站着,保持着想出剑的模样,喉咙上的那道血线与他杀死的两名剑师喉咙上的一模一样。
黑凤凰被这寂静的气氛折腾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勉强笑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秋濯雪杀了柴雄,他脖子上的伤,与他杀人造成的伤一模一样,好似是有个人用了他的独门剑招杀了他。毕竟……毕竟他总不能自刎吧。”
“原来他还记得。”越迷津忽然道。
他想起十六岁时的秋天,山脚下小小的茶摊上,茶叶煮得无味,太阳晒得人发昏,柴雄正在与人比剑,只可惜另一个剑法也烂得出奇,却已足够将老板吓得躲起来。于是他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破了柴雄的剑招路数。
当时秋濯雪轻轻凑过脸来,只看了一眼,便很快擦去了:“别这样。”
他的眼睛里带着纵容与无可奈何。
不过这毕竟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越迷津原以为自己早已忘了,秋濯雪也不会记得。
记得什么?谁记得?
黑凤凰迷惑不解,又忍不住偷偷去瞧越迷津,她依稀记得,越迷津初在江湖上闯荡时,才不过十六岁,那时他简直还是个孩子,却已杀了许多高手。如今已过去七年了,他应也有二十三岁,只不过比秋濯雪小上三岁,看上去却仍像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
许多人到这个年纪都已做爹了,再不然也变得沉稳厚重,或是庸俗不堪。可越迷津全然没变,他好似还是当初那个拿着剑,随时会找上门去决斗的少年。
唯一变化的,大概是他带给人那种沉甸甸的压迫感,越发叫人窒息起来。
也许是因为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