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眼睛若年轻,心也年轻,他总是很难老的,再不然也要比别人老得慢许多。
“既然你没有杀人。”过了一会儿,越迷津轻轻道,“你走吧。”
黑凤凰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声音在喉咙里滚了两番,变得古怪至极:“他们……你……难道你不想知道秋濯雪为什么来吗?”
越迷津好似听了个大笑话,眼中难掩讥诮。
他的目光虽非是针对黑凤凰,黑凤凰却下意识狼狈地躲闪开来,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任何人都难免心虚,她飞也似的离开了酒肆,再不敢回头。
不管秋濯雪是不是真的要勾引越迷津。黑凤凰已确定,这绝非是正常人会有的想法!也绝不是正常人能够做到的事!他也绝不可能成功的!
掌柜点上的蜡烛还在燃烧,已烧得快要见底,酒肆里的光早已没有之前那么亮,再过一会儿,就灭了。
越迷津仍站在原地,月光从窗子里照进来,像一把巨大的刀,毫不留情地斩断秋濯雪留下的最后痕迹。
“我七年前就已知道了。”越迷津说,呼吸声在空荡荡的酒肆里,骤然变得沉重而痛苦起来。
他已想起来了。
那日的茶水本来是很淡的,然后变得很甜,最后却变得又苦又涩。
正如越迷津曾经有多心疼秋濯雪,现在就期望他的心有多疼。
第十八章
救人如救火。
马车虽平稳,但速度未免慢了些,秋濯雪带着七星阁的少主出来时,片刻就已下了决断。
杨青自睡梦之中被吵醒,只见着秋濯雪探头进来,月光照得他神色格外凝重:“杨小友,我现要去救一个人,你可愿意在此等候,我稍后差人来寻你。”
杨青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又下意识扯住秋濯雪的袖子道:“秋大哥,你一定要回来找我。”
秋濯雪安慰地拍了拍杨青,便抽身出去了。
他纵再有本事,到底分身乏术,只能先将杨青留在此地。
此地常有人往来,四周并无野兽踪影,加上九冥候与柴雄拦路截杀七星阁,必然做了万全准备,想来不会再有如自己一般的不速之客。
更何况……
秋濯雪闭了闭眼睛。
他还在。
秋濯雪骑术精湛,这两匹马儿虽称不上千里马,但也是不可多得的良驹,他解下一匹来,越上马背,微微压低身体,将这七星阁的少主困在自己怀中,免得这少年无知无觉,急行时不慎坠马。
杨青听见马蹄声响起,他急忙撩起帘子去瞧,只见车前少了一匹马,林间一道黑影快似流星,在树干之中穿梭自如,不多时就不见身影,再然后就连声音都听不见了。
只有林间被惊飞的鸟雀似还留有一点证明。
杨青坐在马车里,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他擦了擦自己的胳膊,又在马车里翻出一件新袍子来穿在身上,这才爬到车座上看着林间的月亮。
他根本没有武功,加上夜晚只有月光,自然看不见树梢上站着一个英俊无比的少年郎。
越迷津没有走近马车,也没有在杨青面前现身,他只是静静站着,直到天边微微泛出鱼肚白,看见慕花容纵马奔来,才翩然离去。
……
秋濯雪正在水榭之中,跟他在一起的还有慕花容。
秋濯雪并不是个有钱的人,他没有什么产业,也没置办什么田地,行走江湖多年,纵然积攒得再多,也都叫他花到更需要的人身上去。不知怎的,他的朋友倒是一个比一个有钱,而且都很乐意往他的钱包里塞银子。
慕花容就是其中一个,她好似天生就有发财的命,无论做什么生意,金银都会滚滚而来。久而久之,她已积累不少财富,便懒得挣钱,只由着手底下的人打理,又花了几年时间在临水盖起一座庄园,虽不大,但设计得极精雅,自此后就一人住在这里。
在家中便能欣赏到湖景,无疑是一件很令人愉快的事。
天虽还没有回暖,但江南的第一缕春风似已快要吹起,阳光自然要比北疆的更加明媚,秋濯雪躺在一张铺着褥子的鸡翅木椅上,温暖的太阳晒着他的脸庞,仿佛已完全沉入梦乡。
慕花容是个很讲究的人,此刻,她却心甘情愿地坐在栏杆上,欣赏着美丽开阔的湖景,脚陷在厚厚的地毡之中,地毡比草地更柔软,比沙地更厚实,全然隔绝开寒意,即便盘腿而坐,也绝不会感到寒冷。
“人家说峤南火地,一木五香,我近来想购些香料,有人听着风声,想沾两口荤腥,便紧巴巴地送了这份大礼来。不过坐起来,倒也并没有觉得多舒坦。”慕花容语调慵懒沙哑,她的嗓音并不似寻常女人那么高,也并不柔美,反而很低,却别有一番魅力,“如今看你坐着,却觉得它一定很舒坦。”
秋濯雪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瞥了她一眼,忽笑道:“送父不送子,这位倒是在商言商,规矩得很。”
“什么意思?什么叫做送父不送子?”慕花容的日子过得当然是很豪奢的,见过的珍贵木材并不在少数,不过却也不是样样都了解的,毕竟她又要经商,又要练武,对一些事难免了解有限,因此有几分纳闷。
秋濯雪便道:“你可知€€€€这种水鸟?”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慕花容不紧不慢道,“这木头行内叫€€€€木,俗称才叫鸡翅木,我知晓,不必废话。”
“€€€€木在木料行上有两个产处,一处是西羌,其木半生紫褐,半如乌木,高价无比,难以长大,常做些小物件。”秋濯雪冲她眨了眨眼,“另一个产处便是峤南火地,其树多连理,子为红豆,常做首饰,因此又唤作相思木,此木制成器具后常用生漆薄涂,光莹如玉,便是常说的紫檀鸡翅。”
慕花容半睐明眸,轻哼了一声:“嗯?”
“这送礼之人想做峤南的买卖,当然送峤南的木椅。”秋濯雪笑道,“送礼一定要心诚,他定然亲自上门来见你,见了你,却只送椅子不送红豆,可见此人必定很是规矩。”
他绕了一圈,说了些木料的门道,竟只是为了夸慕花容貌美。
慕花容当然听懂了,她不但听懂了,还轻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秋濯雪问道。
慕花容微微一笑,她已看见杨青的身影从月牙门内跑出来了,于是站起身来道:“我只是在好奇,江湖何以如此迟钝,以你这样的油嘴滑舌,竟最近才多出几桩风流韵事来。”
秋濯雪:“……”
“秋大哥!慕姐姐。”杨青站在长廊上遥遥对他们俩招手,“那个人醒了!”
慕花容理了理自己的云鬓与衣裙,又转过头来对着秋濯雪嫣然一笑:“如何?”
“簪子歪了一些。”秋濯雪素来知晓她的脾性,不论是出门、救人、做生意,她都必然要完美得体,探病自然也不例外。
这与是为了何人并无任何关系,甚至秋濯雪与其他人都没有差别。
慕花容轻轻一扬眉,从容低下头,任由秋濯雪为她调整。
杨青远远看着他们两人,只觉得郎情妾意,情意绵绵,不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想想之前闹出的大乌龙,虽没第四个人知晓,但到底自己不好意思,因此不敢再随意妄下结论。
很快,秋濯雪与慕花容就一起走过来,他们两人并肩而行,俊男美女,优雅从容,看得杨青一阵眼热,只能赶快迈开小短腿跟上。
慕花容虽不做木料生意,但却做过石料生意,与七星阁几家铸记打过交道,当然识得这七星阁的少主宋叔棠,只是关系并不深厚,不过几面之缘。
宋叔棠显然也认出她来了。
“见过玉娘子。”宋叔棠冲慕花容拱了拱手,他才中过毒,气色当然不会太好看,不过仔细瞧瞧,却也称得上是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
金娘子,银娘子,不如江南玉娘子。慕花容做的是石料生意,玉石不分家,这句话里的玉娘子便是指她。
慕花容对他十分冷淡,只略点点头,便不再说什么了。
秋濯雪的态度便比慕花容好多了,他问道:“宋少侠觉得身体如何了?”
纵然是宋叔棠也不得不承认,秋濯雪的魅力实在有些可怕,妖娇狠毒如黑凤凰,高傲冷艳如玉娘子,皆对他百依百顺。他虽不了解黑凤凰,但知晓玉娘子的挽风小筑是出了名的不迎外客,连清扫的婢女都不能久留。
她竟容许秋濯雪带外客入内。
宋叔棠默然半晌,忽道:“烟波客救我性命,此事我虽不愿告诉他人……但……”
“不必。”秋濯雪道。
宋叔棠不由得错愕地抬起头。
秋濯雪的神色十分柔和,他原以为宋叔棠是被点了哑穴,昨夜喂药时才发觉,九冥候等人既要拷问,当然不可能将哑穴点上,这少年人身上不少伤痕,两条胳膊都已脱臼,只是他将牙关紧咬,一声未吭。
忍到最后,已全凭意志力苦撑,自然很难发出声音来。
无论宋叔棠要保守的是什么秘密,他都已做到了,少年英雄,自然是人人都欣赏的。
“我不问你。”秋濯雪柔声道,“你只需好好养伤即可。”
秋濯雪只见宋叔棠的脸一阵青一阵红,又很快发白,心里忽然有了一种熟悉的不祥感。
“多谢烟波客抬爱,救命之恩永不敢忘。”宋叔棠神情复杂,看上去似乎有些恍惚,沉声道,“可惜宋某无才无德,实非良配。”
秋濯雪忽然觉得,这行走江湖救了自己无数次的预感,很有可能在接下来会要了自己的命。
第十九章
慕花容虽在家中听闻了些许江湖流言,但实没想到竟会严重到这种程度。
更没想到这姓宋的居然自以为是到这地步。
她脸上的笑容倏然淡去了,眼神已变得凌厉起来,冷冷道:“满口污言秽语,濯雪是什么样的人物,谁给你的胆子口出狂言,你给我滚……”
“花容。”秋濯雪拦下她,摇摇头道,“宋少侠不过有些误会,你不必生气。”
他的声音并不大,也并不严苛,只是充满着无力,却叫慕花容好似挨了一鞭。
宋叔棠看到慕花容的神色时,已多少有些后悔,在一个痴情女子面前说她情郎的坏话,简直是最蠢的蠢材都做不出来的事,他甚至都做好被丢出去的准备了。不过叫宋叔棠更没想到的是,性格强势的慕花容居然如此轻易就听从了秋濯雪,她看上去虽仍然很愤怒,很生气,但已忍耐下来了。
慕花容的心中已被悔恨充满,她转过头来看着秋濯雪,忽想到七年前自己无意说出口的那句话,叫越迷津与秋濯雪一刀两断至今。
那时候秋濯雪也是这样看着她,看上去好似已然要崩溃,可声音依旧轻柔,依旧坚定,甚至抽出力气来安慰着慕花容:“不是你的错,这……这本就是事实。”
七年的时光,慕花容却始终无法遗忘当时发生的一点一滴,她也无法忘记自己对秋濯雪造成的伤害,目光里忽然充满伤痛与苦涩,低声道:“你永远都是如此,不管旁人做错多少事,怎样误解你,你从来不会怪责他们。”
她痴痴地看着秋濯雪,好似在看一件出不起价的珍宝,生怕碰一碰就会将他打碎。
倘若宋叔棠不是亲眼看到,他绝不会相信玉娘子居然会这样看一个男人。
“花容。”秋濯雪轻轻叹了口气,他向来是个善解人意的朋友,柔声道,“不要紧的,咱们难得重逢,我想吃你亲手做的枣泥糕,好么?”
慕花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她咬了咬唇,仍是答应了:“当然好,怎么会不好。”
只是离开房间之前,慕花容又忍不住瞪了一眼宋叔棠,意思已非常明显,是不准他再胡言乱语。
宋叔棠却忍不住想道:“不管旁人做错多少事,怎样误解你,你从来不怪责他们……莫非……莫非这种事已发生过很多次?难道,秋濯雪时常救年轻英俊的小伙子来挽风小筑?”
秋濯雪当然不知道宋叔棠在想什么,他若知道了,可能也会忍不住把宋叔棠丢出去。
杨青只觉得气氛有些怪怪的,想了想,对秋濯雪道:“秋大哥,我去帮慕姐姐。”
“去吧。”秋濯雪微微一笑,“不要偷吃。”
杨青点点头,紧随着慕花容一道离开了房间。
房内转眼间就只剩下了秋濯雪跟宋叔棠两人,秋濯雪将汤药端来,又解释道:“宋少侠,我对你并无非分之想,对你所抱的秘密也没有兴趣。昨夜路过酒肆,见他二人将你挟持,担忧九冥候害你性命,才……总之,此事只是个误会,少侠也不必担心。”
秋濯雪说这话时,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他实在想不到有生之年,自己竟然还要对一个男人解释这种事。
一件事倘若太过荒唐,难免就会让人觉得可笑起来。
秋濯雪的目光清正,神色如常,毫无半点扭捏作态,吞吐隐藏之色,这样的人说出的话自然是让人忍不住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