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慕花容忽然似笑非笑地低下头来,“你瞧够了吗?”
杨青这才发觉自己盯着对方太长时间了,不由得闹了个大红脸,他抓了抓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瞧……瞧够了。”
哪知慕花容又道:“好看么?”
杨青脸上更热,几乎要把头低到肚子上去,不过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慕花容伸过手来轻轻摸了下他的脑袋,淡淡道:“你觉得我好看,我很欢喜,多看看也不打紧,只是在外头千万别这样到处乱瞧。许多人以为管不住嘴是件很危险的事,实际上管不住眼睛,在这江湖上也是很危险的。”
她的声音低沉,喑哑,固然没有少女那般甜美,也不似出谷黄莺一般清澈,却充满着难以言喻的风情。
杨青听得一惊,急忙又抬起头去,正好撞进慕花容的眼中,只觉得这双美丽而锐利的眼睛,好似欲语还休地在与自己说些什么。
他当然不会觉得慕花容在勾引自己,却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道:“姐姐,你真的很好看。”
慕花容略有些奇异地看着杨青,她当然看得出来杨青是真心实意赞美自己的,真是正因如此,才格外不寻常。
有胆量赞美她的男人本就不多,真心实意的就更少了。
“枣泥糕还没吃,你的嘴已变得这么甜了?”慕花容对他生出几分喜爱之情来,于是伸出手来,将杨青往自己怀中带了带。
她的腰被束得很细,身上有种诱人的香气,臊得杨青晕头转向,急忙如只迫不及待要离巢的小鸟雀,扑棱着翅膀蹦得远远的。
杨青当然知道慕花容不过是把他看成一个孩子,可他又并非是个真正的孩子,不由得涨红了脸,强调道:“慕姐姐!我不能占你的便宜。”
慕花容错愕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忍不住大笑起来,她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缓缓道:“好吧,小君子,是我错了。你的眼睛虽爱乱看,心却端正得很。只是这儿路绕,你还是来牵牵我的袖子,免得被丢在这儿,不知道该去哪儿。”
杨青这才走上前来,不好意思地牵住慕花容的衣袖,只觉得她真如所有男人的梦中情人一般:性体贴,好笑语,又美貌火辣,让人忍不住想大喊一句富婆贴贴。
“慕姐姐。”杨青又问道,“原来秋大哥喜欢吃枣泥糕的吗?”
慕花容顿了顿:“不,是我只会做枣泥糕。你自然觉得,他既想吃,定是他自己喜欢。其实并不是这样,他知道自己每个朋友的得意之处,也很乐意多见识见识。不管你都会些什么,哪怕你只会洗碗,恐怕他也很乐意与你一起洗洗看。”
杨青忍不住笑起来。
慕花容也淡淡笑起来:“与他相处时,总是很轻松,很愉快,他也从不叫你为难,只因他与朋友待在一起时,就已非常开心,没有更多的要求。”
“倘若你的朋友总令你开心,你也会忍不住想要他开心的,不是吗?”她喃喃着,似是若有所思。
杨青看着慕花容的表情,努力按住了自己的想法,艰难地点了点头。
“你看,你一个孩子都懂的道理,江湖上的人却不明所以,以为人们为他心甘情愿去做任何事,只是因为所谓的儿女情长。”慕花容很快收起之前的怅然若失,冷冷道,“真是肤浅!”
杨青想到之前自己误会风满楼跟秋濯雪的事,倏然觉得膝盖一痛。
他急忙转移话题:“对了,慕姐姐,那你知不知道秋大哥喜欢什么?”
“怎么?”慕花容看了他一眼,“你做了错事,想讨好他?”
杨青摇了摇头:“秋大哥救了我的命,我却没什么可报答他的,我很想为他做些事,不管多多少少,哪怕只能帮上一点忙也好。”
慕花容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你倒是个好孩子。不过不必啦,你有这份心意,他便很欢喜了。”
“这样啊。”杨青垂着脑袋想了想,又道,“对了,慕姐姐,你知道烟波客是谁吗?我之前问秋大哥,他不肯告诉我。”
“嗯?”慕花容闻言一怔,惊讶地看了看他,“烟波客便是你的秋大哥啊。”
“啊?!”杨青目瞪口呆,“烟波客就是秋大哥?”
慕花容点了点头。
倘若你见过他那样的男人,也许连女人是什么模样都忘了。
杨青冷不防想起之前那位大汉的唏嘘感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当时秋濯雪的表情看上去那么复杂了。
不过他现在感觉更加复杂的是€€€€
原来这个江湖,不仅仅他一个人误会秋濯雪跟朋友的关系,而且江湖上的谣言,居然比他的猜想还要更离谱。
这就是古代的八卦民众吗?!
……
已是夜,挽风小筑静得悄无声息。
每个人在晚饭时都吃得很饱,慕花容对附近酒楼的消息了如指掌,谁家的菜好,谁家的糕点香,谁家的粥炖得最是火候,没有她不了解的,伙计们挨个将饭菜送进来,就连虚弱的宋叔棠都忍不住连喝了两大碗粥。
挽风小筑里没有下人,也没有太大的规矩,每个人都很轻松,也很自在。
宋叔棠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加上挽风小筑的客房不多,杨青自告奋勇做个看护,两个少年吃饱了饭,熄灭了灯,躺在柔软的床铺上面面相觑,都忍不住想到慕花容那张笑盈盈的脸跟秋濯雪习以为常的模样。
杨青喃喃道:“哇,要是每天都能过这样的日子,我短命十年也愿意啊。”
宋叔棠轻斥道:“没出息。”
杨青翻了个白眼。
夜静静的,两个少年心里的羡慕之情却都几乎要溢出来了。
而令他们分外羡慕的对象€€€€秋濯雪,此刻正坐在慕花容房间的椅子上,无论多么好的友谊,多么好的交情,男人都不该胡乱进女人的闺房。
秋濯雪无疑是个君子,他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不过这若不是一间女人的闺房,而是男人的住处,作为朋友与兄弟,秋濯雪当然可以出现在这里。
屏风微动,进去一个妩媚多情的慕花容,却走出来一个潇洒风流的慕容华。
他已将那华美的衣裙退去了,脂粉也擦得一干二净,珠钗掩鬓被放在桌子上,这些东西才离开他不过片刻,转瞬之间,看上去居然就跟他完全没有半点关系了。
若非亲眼看见,任是谁都想不出来,慕花容居然会是个男人。
“宋叔棠的性命危在旦夕,我实在无处可去,不得不来叨扰你。”秋濯雪却对他的变化似乎毫不意外,脸上带有些许歉意,“我们很快就走。”
“不要紧。”慕容华摇了摇头,“我说过,这挽风小筑,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带多少人,就带多少人来,绝非虚言。”
秋濯雪含笑道:“难道你已不想再做慕花容了?”
“为何慕花容与慕容华就不能是一个人呢。”慕容华目光一暗,“为何男人一定要有男人的模样,女人一定要有女人的模样,这些胭脂珠钗我很喜欢,只因我是男人,就不可喜爱,这是什么道理。”
秋濯雪轻轻叹了口气,静默不语,这世上许多规矩,本就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与慕容华相遇时,两人都不过是少年,慕容华因喜爱女子的脂粉裙钗,被父母鄙夷厌弃,他心气极高,不堪忍受后便离家出走。
慕容华那时仍是大少爷脾气,花起钱来大手大脚,不多时就挥霍一空,才发现这人世间,倘若没有钱财,又有个离经叛道的爱好,简直是寸步难行。好在有些武功傍身,不至于叫人欺负,但仍吃了许多苦头,加上他绝不肯低头做个规规矩矩的男人,时常遭人羞辱是个不男不女的妖人。
其实慕容华并不想做女子,他只是喜欢美,美景美食美色,只要足够美,就能打动他。
只是世人大多是不明白这道理的,又或是明白,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无法接受。
秋濯雪当时初见慕容华的时候,他简直像个鬼画符里爬出来的夜叉,满脸被胭脂擦得不人不鬼,不阴不阳,喝得烂醉如泥,在墙角泣不成声,又大骂自己的东家蠢如猪狗,连送上门来的生意都不会做。
他不过是爱好异于常人,人们却干脆直接不将他当做个人来对待,还将爱好当做了他整个人。
于是秋濯雪停下来,细细听了这酒鬼的醉话,又将人摇醒,将自己身上的钱都给了他,要他去做这笔生意。
这果然是一笔大生意,慕容华也借此发了家,为了方便,也不愿再与过往有任何瓜葛,他索性撇去男装,从此扮演起慕花容来,再没有喝醉过一次。
随着生意越来越大,玉娘子的名声越来越高,慕容华就越来越被压制得几近全无,他是自己,却不能做自己。
这尘世最终逼他不得不选择做一个“女人”。
慕容华轻轻吐出一口气,压抑住自己,他本该让秋濯雪开心,可每次见了面,却往往是向秋濯雪发泄自己的怨愤跟怒气:“抱歉€€€€我……”
他心知肚明,人人所见都是玉娘子慕花容,唯有秋濯雪看见的是酒鬼慕容华。
因此总是……
秋濯雪摇了摇头道:“不要紧的,你除了我,还能跟谁说这满腹心酸委屈呢。你是我的朋友,我自然也是你的朋友。”
“我本该留下来与你畅谈一夜的。”这样的朋友,本来就是什么话都不必说的,慕容华柔声道,“只可惜我今夜与人有约。”
秋濯雪的眉宇间似也泛起一丝喜色:“是慕容华的约?”
“是慕容华的约。”慕容华的笑意遮都遮不住。
秋濯雪真心实意地为他高兴:“那你还在等什么?”
他当然是在等他的朋友知道这个好消息,如今秋濯雪已经知道了。
慕容华果然没有再等。
秋濯雪从无人的房间里走出去,他漫步在月光之下,忽然觉得心情很好。
第二十二章
宋叔棠醒来时,天还没有完全亮起。
身旁说着要看护他的杨青睡得不省人事,只怕被药迷倒了,也不见得能睡这么死。
宋叔棠起身穿衣,只听见杨青在床上滚了两圈,被刮进来的冷风激醒了,缩在被窝里含含糊糊的,似是梦呓着:“你干什么?受伤的人要多休养,知不知道?”
“练剑。”宋叔棠虽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听见,但仍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杨青一下子就清醒了,他瞪大眼睛,小心翼翼地揭开一角被子,触到寒意后立刻缩了回去,难以置信地问道:“现在?!”
“现在。”宋叔棠道。
“这么冷的天?!”杨青试图把天瞪出个日出来,“太阳都还没出来呢?!我当年期末考试炼狱周都没起这么早复习过!”
宋叔棠听不懂,就不回话了,只听得一阵簌簌响动,他似要推门出去。
“哎!”杨青刚钻出被子,冷不防打了个寒颤,“我的妈啊,怎么这么冷!你等等我啊!”
等到宋叔棠将剑招已演练过一遍时,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杨青才从房间里磨蹭着走出来,躲在月牙门后,探出半张脸看他。
“喂。”杨青哆哆嗦嗦地喊道,鼻尖冻得发红,小脸雪白,“你冷不冷啊!”
这模样,倘若说要偷招未免太懈怠,更何况他看上去完全不会武功,宋叔棠皱眉道:“每日晨起练剑是我必备的功课,你不必来陪我。”
“那……那怎么行呢。”杨青呼出一口气,看着它在昏昏欲睡的晨曦里变成白气,天光已从很遥远的地方慢慢渗出来,还没有半点暖意,庭院与人仿佛都笼罩着层很淡的灰蓝色,没有雪,却冷得他止不住跺脚,“我答应过秋大哥照顾你的,要是你练剑练到一半,突然倒下了,也没有人知道,活生生被冻死了,那不是很惨!”
他生在现代,本性不坏,可有时候难免有几分口无遮拦。
“呸!”宋叔棠勃然大怒,“我们俩无冤无仇,你干什么咒我!?”
杨青白了他一眼,比他更大声:“我哪里咒你,你昨天还那么虚弱,看着病恹恹的,今天就一大早跑出来练剑,你就不怕得风寒?难道这世上的坏事,是不说就不会发生的吗?!”
难道这世上的坏事,是不说就不会发生的吗?
宋叔棠心神一震,握着剑的手也不觉卸下力来,他低头瞧着自己的剑。
这剑是慕花容接杨青时带回来的,虽非名剑,但是宋叔棠亲手所铸,颇有感情,他看着剑身上的伤痕,不觉有些黯然。
它曾寄托了一个孩子对江湖最深切的梦,然而对于真正的江湖而言,它只不过是个孩子的玩具。
宋叔棠怎会不知要休养为上,可他如今除了努力精进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他唯一所能做的,不过是勉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