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蟾抬起眼皮看了看他的脸色,心里不由得一咯噔,忙道:“老人家知道,这种委屈,你向来自己忍受,可是这种事不是你的错。当然了,也不是我的错……”
秋濯雪深吸了一口气:“……你先上车来吧。”
两个少年人听得目瞪口呆,忽然额头一疼,活像两只小球滚进车厢里头,古蟾已稳稳当当掠过两匹马,落在秋濯雪的身侧,偷偷看他的脸色。
“谁告诉你,我被九冥候……看上的。”这句话,秋濯雪说的很艰难,他生平有过许多难以启齿的话,可每句话比起这一句,都显得不值一提。
古蟾欲言又止:“不是谁,是老人家自己寻思的,我在万剑山庄就听说了,你杀了柴雄跟九冥候,还给七星阁的小少主解了毒。医毒不分家,九冥候那小子,老人家也是打过交道的,简直奸猾谨慎得要命,你又好心肠得很。他要是肯好心救人性命,就不会下毒了,要是你们之间做了交易,他现在也不会死了。”
“平日也没听说你们认识,所以老人家就想到了,是不是之前差你去半陀山采药的时候,叫九冥候这小子对你起了贼心……”
古蟾一边看他,一边嘿嘿干笑。
秋濯雪忽然感觉自己的头很痛,他当然明白古蟾的意思,一个男人想要讨好心上人的时候,连心都恨不得挖出来,几张解毒方子显然不成问题。
“难怪你今日这样卖好,下次不要这样了。”秋濯雪无奈道,“你想从我这儿要九冥候的毒经去看,是么?”
古蟾被说破心思,顿时扭捏起来:“嘿嘿,我就知道,秋家小郎是天底下最体贴,最懂事的人,也不是老人家稀罕他那些本事,不过医学之道,本来就该多讨论讨论,才好发扬光大的嘛……他拿来害人,落在老人家手里,说不准能多救几个人呢。”
秋濯雪叹了口气道:“不是我不愿意,古老,解毒的方子是我从黑凤凰那里得来的。”
比起黑凤凰,古蟾当然更相信秋濯雪,难掩失望之色:“啊?黑凤凰这女娃娃什么不好学,学人家撒谎,叫老人家空欢喜一场。怪了,她有解毒方子?难道说,毒经其实在她身上……她是故意祸水东引……”
秋濯雪:“……”
在遇到徐青兰之前,秋濯雪本会毫不犹豫地认为古蟾是多心,可现在他却忽然有些动摇。
他突然明白人们为何总是相信很荒唐的传闻了。
毕竟人们总是知道得太少,思考得又太多。
“当然是因为她喜欢恩公!”宋叔棠实在忍不住,从车里探出头,小脸严肃,“我当日听得一清二楚,她千方百计想要勾引恩公,言辞挑逗,不堪入耳,恩公好心放她一条生路。没想到这女子蛇蝎心肠如此,竟恨恩公无情,因此想借机泼上污水,败坏恩公名节,让江湖人以为他与九冥候有染!”
秋濯雪:“……”
秋濯雪没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知道自己很俊俏,可实在不知道,这张脸到底在宋叔棠眼里俊俏到了什么地步。
第三十二章
古蟾好奇心旺盛, 如今毒经不能到手一观,就软磨硬泡要宋叔棠详细说说当日发生的事。
宋叔棠便将秋濯雪如何巧从黑凤凰口中探得情报,又如何一招制敌, 令柴雄与九冥候魂飞魄散的事一一道来,说得绘声绘色,引人入胜。
这叫秋濯雪不得不苦笑起来, 他觉得宋叔棠倘若以后不想继承祖业,说书也许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古蟾摸了摸自己的胡须:“骗人家女娃娃的心救人?这个事儿听起来好像不是你的风格啊。”
难道骗男娃娃的心救人就是我的风格吗?!
秋濯雪简直百口莫辩,最终无奈道:“我怎有这样大的魅力?”
“哼哼。”古蟾道, “你倒谦虚。”
闲话说得差不多时, 万剑山庄已近在眼里, 近来宾客如云,门丁都几乎分身乏术, 可宋叔棠才言明身份,立刻有下人领着众人往大厅里走去。
万剑山庄存世数百年之久,代代翻修扩建, 规模不必多说,杨青原以为山雨小庄已很了不得, 没想到这万剑山庄竟要比十个山雨小庄加起来还更气派些, 不由得暗暗感慨起这腐朽的旧社会来。
只是还没等杨青再多感慨几分,这封建社会的院子就快要磨断他这平等自由的一双小腿, 对一重又一重的房屋也没了兴趣, 脑子里只盼着快些见到大厅。
大厅外的廊上堆着许多箱子, 显然是有人送了礼来, 想来是有所求, 秋濯雪便知厅内应当是在商量一些要紧的事,便对古蟾笑语道:“哎呀, 秋某这一未得请帖,二是两手空空而来,实在无礼。人家礼数周全,只怕主人家要觉得我轻慢,倒叫我一时间不敢进去了。”
他这一提声,是与主人家打个招呼,免得匆忙入内打扰人家。
“你不是送了宋小子来么?”古蟾不知弯弯绕绕,只冷哼一声,一把握住秋濯雪的手,“再说还有我老人家,我就不信还有比你礼数更周全的人了,他们要是赶你,老人家也不在这里呆了。”
不过两句话的功夫,步老庄主步渊停已从厅内急急出来了:“哎呀!古神医这是说哪里话,实在羞煞老夫,可是下人何处怠慢了您老人家?惹您这般不快?”
秋濯雪微微一笑道:“是秋某不请自来,唐突主人,还望步老庄主海涵。”
步渊停大笑道:“烟波客来访,叫敝庄蓬荜生辉才是,何来唐突一词,倒是老夫待客不周,有失远迎才是。”
他先同古蟾还有秋濯雪打过招呼,这才仔仔细细瞧了瞧宋叔棠,满面激动之色:“好!真好,宋贤侄也无恙,老夫已听说你遇袭一事,可惜鞭长莫及,实在心焦如焚,见你一切都好,老夫这才安心。”
在四人里,步渊停唯一不认识的只有杨青,见他虽无武功,但跟随秋濯雪身边,也并不是个侍童模样,一时拿不定主意,也赞他一声少年英雄,一同请入厅中。
厅内已坐着十来人,等到三人落座,步渊停又为他们招呼酒菜,酒水才刚满上,还来不及开口,下人急匆匆进来,低声道:“老爷,那一位来了。”
他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更是有人立刻站起身来。
“快快有请!”步渊停忙道。
声音才落,越迷津已出现在门口,他走来时,悄无声息,好似风都没有发现,大厅里的人当然更没有发现,所有人的脸都忍不住白了白。
“不必请。”越迷津淡淡道,“我来了。”
越迷津的眼睛还是如往常一样,也仍没有多少人敢与他对视,只有才落座的秋濯雪静静注视着他。
他却看也不看秋濯雪,只将目光移到步渊停的脸上。
“血劫剑当真现世?”
大厅中人多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此刻却是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只因越迷津身上的杀气,已叫人心惊胆寒,步渊停沉声道:“的确出现在犬子房中,只是不知江湖怎么走漏消息……”
越迷津并不感兴趣,只是又问:“剑还在万剑山庄之中?”
步渊停神色沉重:“确实在,不过越大侠放心,犬子绝不会……”他的话没能说下去,因为越迷津正看着他,他额上不知不觉已淌下汗来,觉得所有的话都像挤在嗓子眼里,无论如何都发不出来。
这简直不是一双人拥有的眼睛,越迷津看着步渊停的眼神,也绝不像活人在看一个活物。
“你说完了?”越迷津问。
步渊停只好点了点头。
越迷津便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且慢!”
众人才要松一口气,又被这一声猛然提起心肝,都循声望去,不敢置信地看着胆大包天的秋濯雪。
秋濯雪当然知道自己此举过于突然,不过除此之外,他也实在找不到什么机会拦下越迷津,与对方说上几句话。
七年来,秋濯雪从没为此心焦忧虑过什么,可如今相逢,却觉得心中闷着一口气,怎么也舒不出来。
他胸中涌动的问题有很多:你今日为什么这样不高兴?是见着我的缘故么?徐姑娘好似很仰慕你,你心中又是怎么想的?血劫剑的事,你早就知道么?
还有七年错过的光阴,秋濯雪本有无穷无尽的话要说,然而临到口来,却只能静静凝视着越迷津的背影,疏离而客气地问上一句:“秋某有一事想请教,不知方便么?”
越迷津道:“烟波客智武双绝,竟也有难事求我么?”
他眉目冷峻,言辞犀利毒辣,话中杀气比方才更浓百倍,众人陡然一惊,不知秋濯雪是何时开罪了这位越大阎王。
就连步渊停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出声调和。
寻常人此刻只怕吓得说不出话来,秋濯雪居然还上前一步,缓缓道:“秋某想问,七年前那位好友,可还在么?”
秋濯雪犹豫再三,到底还是不愿在众人面前令越迷津为难,他一口道破二人昔日情谊容易,可对方心思却难琢磨,他是有修好之意,可不是盘算结仇。
七年前?那位好友
众人不约而同竖起耳朵,这位声名远播的烟波客近来在江湖上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并不是他俊俏非凡的容貌,也不是他为挚友四下奔走的义气,更不是他打抱不平的仁德之心。
而是秋濯雪绝不会为人所否认的魅力。
江湖人逃不开的无非四点:金钱、权力、名声、美色。
这几乎已成为人性的弱点。
秋濯雪却完全避开了这几样。
要说金钱,他从不缺钱,也视钱为无物,毕竟风家与玉娘子几乎就差将聚宝盆递在他怀里。
要说权力,江湖受过秋濯雪恩惠的人不在少数,其中许多人甚至已成了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大多都记得昔日恩情,他根本不必拉帮结派,就有人心甘情愿为他做事。
要说名声,见过秋濯雪的人的确不多,可没有听过烟波客之名的却是一个都没有。
要说美色,玉娘子慕花容生得虽有几分英气,但谁也无法否认,她的确是个美人,她每年收集名贵药材,并非留给自己所用,而是为了帮助秋濯雪的朋友风满楼,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甚至于秋濯雪自己,也是难得俊俏风流的翩翩公子,更不要说他还是江湖上排得上名号的高手之一。
江湖里不知有多少人,做梦都想成为秋濯雪。
只因这样的人,天都好似欠他一笔人情债。
在这样完美的男人身上发生再不可思议的事,都会令人信服,就比如数月之前颜无痕传来的消息€€€€风满楼亲口承认自己痴恋秋濯雪。
乍一听的确难以接受,可仔细想想,却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任是谁也无法抗拒秋濯雪这样的人,即便他是个男人。
这就好比人们对着绝色美人一见钟情是理所当然,倘若他人拒不承认,还要疑心是不是嘴硬;可要是有人说自己对丑八怪一见钟情,那多少是要请去让古蟾神医看看脑袋。
这传闻流传得如此快,与其说众人爱看八卦,倒不如说正因为风满楼、慕花容包括九冥候等人痴恋的是秋濯雪,才叫此事变得极为可信,倘若换作猫三狗四,就在推杯换盏之间拿来下酒的笑话了。
正因过于完美,秋濯雪如今展露出身段之软,姿态之低,才愈发令人感到好奇。
毕竟佩服归佩服,男人一点阴暗的嫉妒心总是必不可免的。越迷津对上秋濯雪这样的好戏,简直比看血劫剑对上越迷津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在一年前,已死于半陀山。”越迷津侧过脸来,阳光照得他面容模糊不清,看不清楚神态,“你为他得罪万毒老人,他为你灭除后患,你当年所赠,已尽数偿还,自此后一刀两断,不必挂念。”
秋濯雪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只喃喃道:“尽数偿还……一刀两断……”
越迷津看着他的脸色,只觉得心头揪紧起来,倘若心志不坚一些,此刻简直连为他死也愿意。
可一想到当年之事,心肠又顿转冷酷,越迷津见识过秋濯雪的本事,只要他愿意,为他死的人又何止越迷津一个。
秋濯雪玩弄人心的本事,只怕江湖上根本没人能比得上,别人为他做任何事,倒像是在求他做事,心甘情愿不说,生怕自己做得不好,不能叫他开心。
正因如此,越迷津才忍不住口出恶言。
只因越迷津见着秋濯雪,就与世间之人再没有半点不同了。
当年他追杀万毒老人,总认为只要此人一死,自己就能干干脆脆将前尘斩断,从此之后再与秋濯雪没什么瓜葛,可前不久的那个梦,却好似在嘲笑越迷津的痴心妄想。
他永不可能忘记这个人。
永不可能的。
就连今日,他来到万剑山庄,到底是为堂堂正正地再见一面秋濯雪,还是真为血劫剑,就连越迷津自己也难以分辨。
满座宾客不由得低声轻呼起来,就连步渊停都忍不住开口问道:“等等,越大侠,你说万毒老人已死,此事可有凭证?”
越迷津没有理他。
其实众人也知,越迷津既开口,当然不可能有假,只是此事实在重大,万毒老人为祸武林多年,不知成了多少人的噩梦,不料死时竟悄无声息,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
秋濯雪轻轻道:“步庄主,此事千真万确,我……我这位朋友,是绝不会撒谎的。”
他说这话时,满面黯然神伤之色,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此事经过越迷津与秋濯雪二人之口,简直是打了包票,彻底盖棺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