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位用毒的行家。”
秋濯雪神色不动,撤身提住杨青腰带,将人自满地虫蚁里抓出,这荒山野岭,别的不多,最多就是这虫类,一时间不知叫什么东西驱动,争前恐后往破庙里爬来。
这寻常虫子爬倒也爬了,没什么大碍,只怕外头那人见缝插针,混入几只毒虫,却也够人消受一阵。
这回倒真是屋漏连夜偏逢雨了。
那人笑道:“秋濯雪,你嘴倒甜,我也不与你为难,给你指个明道走走。你随身带个娃娃,本就不便,出招都得瞻前顾后一番,再带血劫剑,身上未免累赘,更兼着雨天路滑,危险得很,倒不如让我来帮你分担一二。”
秋濯雪“噢”了一声,袖风逼退满地虫蚁,戏谑问道:“我倒不知道原来阁下还有这一片善心,甘愿替别人养娃娃。”
“呸!你才甘愿替别人养娃娃!”那人一怔,随即回过味来,登时勃然大怒起来,“秋濯雪,我今日要是叫你好手好脚地走出去!算我对不起你!”
秋濯雪缓缓道:“区区贱名,倒也不劳阁下多番挂齿。”
原来是在东南方向。
还未等秋濯雪出手,雨中又刮来一阵劲风,他不由得心下一紧:糟糕,难道此人还有后援?
这念头才刚闪过,忽听见一声极凄厉的惨叫在雨中清晰响起,紧接着,突然有一人突然自墙外贯入庙中,秋濯雪立刻旋身躲避,不忘将地上琴囊抓起,人倏然闪至墙角边,震撼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来人倒在地上,口鼻溢血,满面灰土,身上皆是散乱的墙石,胸膛处已不自然地凹下去,覆水剑威风凛凛地立于胸骨之中,好似这具人身是它的一方剑架。
覆水剑甚至没有出鞘,这不是宝剑之威,而是蛮力所至,力随剑势,击在肉躯之上,连带着庙里半面墙都被硬生生掀下来。
雨声渐大,随狂风而来的,似乎还有远处酝酿多时的雷鸣。
紧接着,外头突然大亮,紧随其后雷声与一声极清晰的骨裂声同时响起,高烧的杨青都被这动静惊醒,昏沉迷惘地张开眼睛。
春雷光骤,门口突兀被照出一人身影来,手中还提着一具尸体。
雷光照在越迷津的脸上,雨水淅淅沥沥地自发上流淌而下,神情仍如往常一般平静,目光仍同平日一般赤诚,看上去竟似地狱而来的修罗。
越迷津随手将尸体丢在门口,走进来拔出覆水剑,水流仍从他身上滴滴答答往下落。
“第七波。”
他如此说。
第五十二章
墙破之后, 风雨大作,原先供杨青休息的茅草堆顷刻间就被打得湿透。
就连秋濯雪生起取暖的火堆都未能幸免,只听见“嗤嗤”两声, 飘摇的火焰在雨下应声熄灭。
黑暗之中,越迷津的身影愈发可怖得犹如鬼神。
“第七波?”
秋濯雪捉到了关键词,他们分别时才不过是第三波, 这几日自己又未曾受袭,这个七显然是落在了越迷津头上。
越迷津淡淡应了一声,却没什么解释的打算, 手上一扬, 抛来一物:“太甜了。”
“什么……”秋濯雪伸手接住, 才发现是个酒壶,手上一摸, 便知是酿花坊的酒,低声笑道,“噢, 是我不好,忘记同你说了, 那小镇上有两处酒家, 有一家习惯以花酿酒,大多味甘, 后劲不足, 倒是酒瓶子做得精致, 接待的客人大多是设宴的文人雅士。”
酿花坊虽是酒坊生意, 但店铺却装潢得好似胭脂水粉的铺子, 秋濯雪本以为越迷津是绝不会看这种铺子的。
“难怪。”越迷津蹙眉道,“我还想, 为什么脂粉铺还卖酒。”
嗯……他的确是进脂粉铺,是想买些礼物送给徐青兰么?
秋濯雪说不清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惆怅有些,欣喜有些,惆怅两人到底渐行渐远,欣喜越迷津身旁有人相伴,下意识道:“看来阁下好事将近。”
“什么好事将近?”越迷津莫名其妙地看他,“我才进镇子就遭人跟踪,附近唯一开着的就是一家脂粉铺,你管这也叫好事将近么?”
秋濯雪“啊”了一声,窘迫至极,好在天昏地暗,一时间也看不出他脸上通红,便尴尬地将酒壶系在腰间,借着系带的功夫让思绪冷静一些:“是我失言,我还以为……”
越迷津没有言语。
“不过……”秋濯雪缓缓道,“你下的手未免太重了些。”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地上死相凄惨的尸体。
“他们既有来杀我的打算,也应当做好被杀的觉悟。”越迷津冷淡道,“我不喜欢别人跟着我,也没有自信能够说服他们,杀是最简单的方式。”
只要人死完了,说服与否,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秋濯雪哑然,好半晌才道:“可是,你怎么会来这里?”
“他们认为我带着血劫剑。”越迷津言简意赅,“我讨厌别人冤枉我,既然如此,就随他们的愿。”
“原来如此。”秋濯雪总算明白为什么越迷津为何如此戾气了,忍不住苦笑起来,“你我同行几日,受袭后突然分道扬镳,在外人看来,倒更像是故意分散注意力,的确很难判断血劫剑到底是在谁身上。”
“你是剑客,随身佩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比我更为可疑,难怪他们会找上你。看来,话已说得太迟,到底还是连累你了。”
他声音一向不缓不急,分析起这些阴谋诡计时,也仍是镇定从容得好似早有预料一般,曾几何时,这种声音令越迷津格外安心,也激起他此刻满心戒备。
在小镇里发现跟踪的杀手时,越迷津的确有一瞬间怀疑过秋濯雪。
他二人虽称得上是当世高手,但任是谁也不敢夸口自己能在无尽追杀之下永远保持最佳状态。
只有两人联手,才是上策。
这种事,越迷津想得到,秋濯雪当然也想得到。因此他无法肯定,秋濯雪是不是早就料想到了,因此才毫不犹豫地请他离开,是欲擒故纵之意。
毕竟越迷津迟早是会自投罗网的。
就像是七年前一样,倘若没有慕花容那一句意外,也许越迷津直到为他拿来青木岩参的那一刻,都不知道真相是什么。
而依秋濯雪的心灵性巧,也绝不会轻易怠慢越迷津,他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极自然地慢慢疏远,而他心中到底是怎么想,怎么看待越迷津的,除了他自己,恐怕没有任何人知晓。
秋濯雪也许并不恶毒,也并不冷酷,他只是太聪明,也太完美,知晓如何巧妙地利用一切来达成自己的目的,牢牢掌控住主动权。
越迷津曾被他的洞察人心与神机妙算所救,也因此,无法再信任他。
伪装,撒谎,对秋濯雪而言并不算多么困难的事,这样的本事可以用在万毒老人身上,也可以换一种方式,用在越迷津的身上。
越迷津永远是秋濯雪的手段之一,而不会是他的目的。
“你此刻才想到吗?”越迷津忽然问道。
秋濯雪神色黯然:“我的确该更早一些想到,无论如何,已将你牵连进来。”
黑暗之中,谁的神态都看不清,只有庙宇外的狂风暴雨,雷声轰隆,照出一方光亮,却照不透人心。
越迷津声音不变:“你也会有错漏?”
寂静在黑暗之中久久扩散开来,许久,秋濯雪在这一刻才终于明白了越迷津的意思,难掩疲惫地回答道:“我是人,当然会有错漏,当然也会有感情用事的一日。”
“感情用事。”越迷津细细咀嚼了这四个字,他的眼睛泛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彩,半晌后才道,“这纵然是句谎言,也是一句动听的谎言。”
被万毒老人追杀之时,秋濯雪曾教过越迷津凡事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此一来,才有与天争命的可能性,他一直记得,秋濯雪本该高兴。
可此刻用在自己身上,却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越迷津将火重新生起,火光终于又照亮三人的面容,明明已看得到面容神态,却无人再想继续开口。
你是为了青木岩参而接近我吗?是。
你对我是真心的吗?是。
之前让我走,是为我好吗?是。
你是真正没有料到吗?是。
这些“是”里,只有第一句话,是越迷津唯一能够确认是真实的,因此他也按照秋濯雪所言,总是先想好最坏的结果。
杨青已不知不觉又昏睡过去,他虽睁开眼睛,但思绪正在高热下沸腾,什么信息都没能接收,这会儿静悄悄地待在角落里,安静无声地熟睡着。
火堆主要是为了给杨青供暖,秋濯雪与越迷津二人都可运功御寒,眼下坐在两侧,被火光照得影子拉长,谁也没去瞧旁边的尸体。
“当年之事。”秋濯雪顿了顿,轻声叹息道,“我并不是不想说,只是来不及,这句话虽然迟了七年,但是我想到底该告诉你。”
越迷津只是抱剑坐在墙角,平静道:“此事很重要么?
“确实。”秋濯雪低声道,“确实并不重要。”
秋濯雪虽谈不上是个完人,但世上真正叫他头疼的事却也不多,他生来对银钱权势都不太在意,如此就少去许多焦头烂额的人生琐事之苦;又兼着性情平和,往日遇到再多艰难险阻,从未惧怕,甚至身陷囹圄时都可自得其乐,偏偏对着越迷津束手无策。
越迷津见惯了秋濯雪镇定自若,运筹帷幄的模样,多年来对他固然抱有极深的恨意,总盼望着叫他品尝一星半点自己心头悲痛如焚的滋味,可当真见他黯然神伤,也没觉出多么痛快。
“其实,我应当感谢你才是,起码你是欺骗我的人当中,唯一不想害我,甚至还救了我的人。”
越迷津想了想,谈不上是安慰还是在说事实,冷淡道。
这一句话说得虽然简单,但秋濯雪却心如刀绞。
“也许正是因此。”越迷津又道,“我才无法杀你。”
火光之中,每个人的神情都只被照亮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藏匿在黑暗之中,看不太清楚。
只是,我也再无法像当年那样,毫不犹豫地相信你。
秋濯雪从梦中惊醒而起,他睁开双眼,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房间发呆,一时间似还没有回过神来,不明白自己怎么从破庙来到了客栈之中。
左侧有人絮絮说话,秋濯雪转头看去,只看到一袭纱幔垂下,春日尚早,店家却已将夏日防蚊虫的帐幔高高挂起,从钩子上掉下来大半。
越迷津正坐在床边,端着一碗药,面色不善地看着杨青,杨青的苦瓜脸透过纱幔都看得一清二楚,他一脸英勇地舔了舔蜜饯,才皱着脸,屏气猛然喝一口药。
喝不到四口,就要呕出来一口,越迷津似早有预料,在他怀中搁了个小木盆。
杨青吐得面如菜色,一时间倒不知道是这高烧会要他的命,还是这苦药会要他的命。
秋濯雪看得好笑,脑子也清醒过来,这才想起下半夜时雷霆与风雨都停了,杨青烧得更加厉害,于是他们连夜赶路,来到这间客栈,找了名大夫给杨青看病,一通忙活下来,被雨打湿的衣物都几乎快干透了,身上却是又黏又不爽利。
药要人看着,于是他们轮流洗澡看药,再之后,秋濯雪扶着额头,然后他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等等睡着了……琴囊?!糟糕!
秋濯雪在木榻上直起身来,四下张望,越迷津头也不回,将带药的勺子硬塞进杨青嘴里,压根不理会少年痛苦的表情,冷淡道:“你的琴在这里。”
床脚边,琴剑相依,只是琴从琴囊里被取出,颜色古朴,又放在角落里,才叫他一时没能看见。
秋濯雪这才轻轻松了口气,缓缓道:“幸好你在。”
杨青却是完全没有这种庆幸感,他的大脑几乎被吞咽跟呕吐两个本能占据,他痛苦不堪道:“越大哥€€€€呕……哪有……呕€€€€你这么喂的€€€€”
越迷津皱眉道:“哪有你这么喝的?”
说是这么说,他倒也把药放在边上。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杨青这一路经受了赶路生病喝药的折磨,痛不欲生,含泪道:“越大哥,我觉得,我已经好很多了,用不着喝药了,我喝粥就能好起来。”
越迷津不说什么,只将放在一旁的粥碗递给他,让他自己进食。
其实之前喝药时本也是让杨青自己来,没想他闻到药汤就差点吐出来,越迷津只好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