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容不下 第55章

越迷津看了一眼被关上的庄子大门,思考片刻:“那老婆婆与两个牵马的仆从都没有武功在身,应该是寻常百姓,只是不知道庄子里还有没有什么人?”

要是放在平日,以两人的身手当然无惧,可是在这种艰难的环境下追赶一日,还要全神贯注避免丢失三人踪影,这简直比在寻常大路上不眠不休走上两天两夜更叫人疲惫。

“都已追到这里了,也只能进去瞧瞧再说。”秋濯雪微微一笑,“不然,我到里头去,你在外面接应我?”

越迷津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摇头拒绝了。

两人缓过气后,将水囊里的水喝了个一干二净,这才又恢复了些体力,将身上沉甸甸的衣物拧出一些水分后,犹如两片落叶,前后飘进庄子当中。

这庄子并不算大,却也整洁,还种了许多观赏的花草,只是这会儿都被雨水打得抬不起头来,蔫蔫地垂着头。

秋濯雪与越迷津从漆黑的后院摸进来,四下一打量,发觉竟还围有篱笆,布置着鸡舍兔笼,此时搭了个雨棚,雨水正顺着茅草滴滴答答往下滑,看起来是再寻常不过是一处农家,不由得心中古怪。

两个牵马的仆从安置好马匹后,又来鸡舍里头抓鸡抓兔,他们二人身上没有半点武功,浑然不知自己被两双眼睛看着,在鸡兔上挑挑拣拣,流露出不舍的神色,很快后厨也亮起灯光来,是那两人开始烧火做饭。

秋濯雪与越迷津轻轻一跃,已落在房顶上,身体一倒俯,无声无息地贴在瓦片之上,被阴影彻底藏匿起来。

此时只听一个喑哑苍老的声音响起,想来就是那位开门的老妇:“不知道大人们要来,家里没准备什么酒菜,怠慢了。”

秋濯雪心道:“原来这不是那三人的庄子,难怪了。”

“得了得了,别说废话,赶紧把能吃的都端上来。”疤面一口气赶了这么久的路,饿得前胸贴后背,甚是烦躁,话中愈发不耐烦起来,“今个儿真他娘的是流年不利,路上那多事找茬的俩疯子,咱们好端端吃饭,碍着他什么事。”

秋濯雪闻声一笑,冲着越迷津眨了眨眼。

为首的倒是沉默片刻,忽然对那老妇道:“戚大娘,我知道你那口子是那人救回来的,圣教将他处置了,你心里不舒服。可你也应当明白,是你男人先违反了圣令,要不是巫觋大人垂怜,你全家本来都该死在万虫窟里,更别说好端端住在这宅子里,有两个儿子给你养老送终的,是么?”

“是……是……”老妇不知是怎么了,声音突然颤抖起来,只听得一声闷响,似是她跪下去了,闷闷磕了几个响头,声音近乎崩溃,“这是当然的,这是当然的!苍天在上,圣教在上,我绝不敢有半点埋怨圣教,还有巫觋大人的意思,但有半分不敬的想法,叫我受万虫噬心之苦而死!”

好霸道。秋濯雪心里冷冷一笑。

大概是觉得软硬兼施够了,为首之人又道:“很好,我问你,你跟你两个儿子住在这儿,有没有看见什么人从这儿经过,或是见到伏六孤的身影?”

伏六孤?!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秋濯雪猛地睁大眼睛,神色顿时凝重起来。

他怎么会在墨戎?

虽是深夜,但越迷津何其敏锐,一下子看出秋濯雪似有不对,便立刻伸出手去,抵住秋濯雪的手掌,在他掌心里一笔一划,写道:“谁?”

秋濯雪也在他手中写下一个字:“友。”

老妇忙道:“没有,这一个月除了大人们,就没再见着别的人。”

为首的沉吟片刻,最终只道:“那你去忙吧,这里是我们兄弟三人的一点心意,也是圣教的意思,戚大娘你们母子三人在此生活,到底也不容易,准备完吃的,你们就去休息吧,这儿不需要你们。”

“是,是,谢谢火鹤大人。”老妇毕恭毕敬地退出大厅。

秋濯雪略感惊讶:火鹤?火鹤乃是一种微毒的鲜花,这人名字倒也特别。

等老妇离开后,疤面才开口:“大哥,你刚刚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拦着我们的那俩硬茬子可能是伏六孤招来的?”

“只是怀疑。”为首之人€€€€也就是火鹤说道,“刚刚客栈遇到的那两人,不管是在圣教还是在中原,恐怕都是叫得上名号的高手。特别是跟我过招的那个,他身法实在快得离谱,我听说中原有个叫颜无痕的轻功高手,不知是不是他。”

“可是听说颜无痕只是轻功不错。”第三人沉声道,“如果真是伏六孤招来的,我倒觉得更有可能是另一个。”

疤面拍了拍桌子,肚子饿得他心烧,愈发不耐烦起来:“南天竹!你最好他娘的说明白点,什么这一个那一个的,老子现在饿得头昏眼花,没法子跟你打哑谜。”

南天竹轻“啧”了一声,又很快恢复成平稳的声音:“我是说伏六孤的姘头。”

秋濯雪不由得一愣,心道:“伏六孤的姘头……等等……他什么时候喜欢男子?此事怎么从来没听他说起过……”

他还没来得及理清纷乱的情绪,忽听见疤面叫唤起来:“你是说那个秋濯雪?!”

这一声好比石破天惊,一下子把秋濯雪喊懵了:“……”

他看着越迷津,越迷津也静静看着他。

之前秋濯雪已经因为误会有过许多风流情局了,也许是多亏了这件事,他此刻竟意外的心不慌意不乱,而是表情微微抽搐了一下,就很快恢复了平常心。

“中原人称‘烟波客’的那个吗?”火鹤皱眉道,“确实也有可能,听说他武功很强,轻功也不弱,只不过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江湖上不是说他才丢失了一把什么很重要的血劫剑,只怕自己都正焦头烂额吧,难道还有闲心来相助伏六孤?”

嗯?怪了,听火鹤的说辞,他们似乎对血劫剑上的妖蛊一无所知。

大概是因为三人喊着肚饿,老妇就先准备了些素菜馒头先端上来,三人见她过来,立刻就闭口不谈了。

老妇甚是小心翼翼:“肉菜和汤在做了,请三位大人再等等,怕大人们饿坏了,这些小菜先垫垫肚子吧。”

火鹤“嗯”了一声,让他们下去了。

疤面抱怨了几句菜色,就很快大吃大喝起来,一时间只听见房内三人进食的声音,再过一会儿,荤菜也送进来了,老妇帮他们关上门,就招呼两个儿子去休息,很快后院三间房的灯就熄了。

秋濯雪与越迷津虽也饿得要命,但仍能忍耐,只听三人吃个半饱后,总算放慢节奏,开始继续谈正事。

疤面唏哩呼噜地喝了一碗汤,又道:“我猜你们俩都是多心了,那俩疯子估摸着就是路过,他们中原人不就兴这套么?什么仁义什么良善的,把自己套在个圈圈里头,其实都是放屁,他们还当这屁香得很,咱们要把一个屁当真了,那不是笑话嘛!”

南天竹轻嗤了一声,还不待疤面发火,就立刻开口打断:“乌头的理虽然是糙理,但这话却不糙,我也觉得应是巧合。”

秋濯雪眨了眨眼,心想:这疤面居然叫乌头……南天竹、火鹤、乌头,都是带毒的花草,应当不是巧合,看来这圣教起名,倒实在特别。

“嗯?”火鹤对乌头的话不以为意,可对这南天竹的话似乎有几分信任,问道,“老三,你一向比我们俩聪明,说说看你的道理?”

秋濯雪又想:这三人里头,火鹤狠毒果决,乌头鲁莽冲动,唯有这南天竹阴沉冷静,方才在客栈里,也只有他先观察局势,没吃什么亏,看来对上此人该小心一些。

“一来,这消息是禁令,寻常人尚不能知晓,伏六孤久居在冷月银泉附近,少于人往来,如何能走漏风声。”南天竹冷笑一声,“二来,这是咱们内部的事,咱们墨戎众人各个都是心向圣教,当年老戚虽是沾了伏六孤的光才见着……”

他突然顿了顿,好半晌才继续说下去:“见着那一位,救回性命来,可外人到底是外人。将死之人想乞活,咱们奈何不得,可要他们为一个外人背叛圣教,却是不可能的。”

“没错!”乌头大声赞同。

秋濯雪却听出其中古怪来了,墨戎如此排外,却容忍伏六孤待在墨戎之中,想来就是跟“那一位”分不开关系了。

而且听他们的口吻,“那一位”似乎叫整个圣教又惧又恨,却是无可奈何。

“三来,咱们这事也与伏六孤无关。”南天竹道,“你我都清楚,伏六孤是个痴情的傻人,他宁愿为自己姘头的姘头留在墨戎,做那一位的试药,要是找姘头来帮忙,岂不是本末倒置。”

姘头的姘头……

“不错,伏六孤求的是治心疾的药。”火鹤听得有理,“这些年来不见他离开,可见压根没得到药,更不用说跟我们交手的那剑客强悍得简直像个怪物,绝不可能是个病秧子,老三你说的没错,看来果真是我多心了。”

是风满楼!

原来伏六孤是为了找治风满楼病的法子才来到墨戎……他居然留在墨戎……

秋濯雪只觉得天旋地转,他与伏六孤十三岁时相识,之后由于各种事,一直聚少离多,江湖儿女本也是常态,加上伏六孤淡泊名利,四年前一别后,他始终以为对方是在塞外隐居,没料到居然是在留在了墨戎。

越迷津虽不知秋濯雪为何神色大变,但仍然伸出手去覆在他手背上,以作安抚。

三人警惕非常,吃完喝完之后,将三匹疲马悄然牵出,马不停蹄地往前赶去了。

秋濯雪与越迷津却是无法再追,只能望着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处苍茫夜色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w<不好意思今天有点事,写得也不是很顺,就有点迟了

第七十章

三人离去之后, 只听房门吱嘎一声,矮小的老妇人缓缓从房内走了出来。

秋濯雪将本要起身的越迷津又按了回去,免得惊动了她, 心中却是暗暗奇怪。

观那两个年轻人的面貌,分明才不过二十来岁,这老妇却头发灰白, 脸上皱纹密布,说有七八十也未必没人信,祖孙不足为奇, 怎会是母子?

虽然还没有真正进入墨戎, 可路上遇到这杀人不眨眼的毒草三人组, 还有这庄子里年纪相差甚大的母子……

都足以令秋濯雪感觉到诡异了。

两人虽可不惊动这妇人就离开,但皆想看看她接下来要做什么, 就安静地靠在屋顶上一动不动地瞧着她。

只见老妇人在庭院之中徘徊了一会儿,突然低声嘟囔起来:“这三个混账赶得这么急,难道是圣教发生了什么大事?可是圣教的事, 与恩人又有什么关系……不行……我得去给他报个信儿,不能叫人害了他。”

恩人?!是伏六孤。

秋濯雪的手还贴在越迷津的背上, 此刻微微收紧了一下, 越迷津下意识看过去,见他神情紧绷, 甚是紧张, 最终也没说什么。

老妇人转过身来, 慢吞吞往两个儿子的房间走去, 口中不住呼喊:“阿大€€€€阿二€€€€快起来。”

才喊了不过两声, 老妇人突然又收住声,止住步, 喃喃道:“不可,倘若被圣教知晓,岂不是要了我这俩傻孩子的性命……还是我走一趟,不成,我去了也一样牵连他们……可是……可是……”

她“可是”了半晌,只觉得两头都难以割舍,忽然跪倒在地,忍不住掩面伤心地痛哭起来:“恩人啊!是我没用,帮不上你!”

秋濯雪见她真情流露,心下一暖,但仍有所警惕,就让越迷津在屋顶上看着全局,自己则轻身一纵,无声无息落在了老妇人的面前。

“老夫人?”秋濯雪轻轻唤了一声。

老妇人正沉在自己的悲伤之中,猛然见着一道黑影,“啊”的一声惊呼,险些往后栽倒。

秋濯雪忙伸手扶住她,柔声道:“对不住,惊着老夫人你了。”

“老夫人……”老妇人怔了一怔,不知是想到什么,用手轻轻抚过自己面容,目光里流露出哀痛怀念之意,不过很快回过神来,一双眼瞧着秋濯雪,难掩戒备与怯意,“你是谁,怎么在我家里?”

秋濯雪心念一转,立刻说道:“我……我是个过路人,来找一位朋友,可惜在山间走迷了路。听见此处传来哭声,恐怕有人遇到难事,又担心是入室劫盗,怕惊扰了歹徒,就翻墙进来了,冒犯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他知这妇人今日已遇到太多事,口吻愈发和气起来。

此时雨收雾散,天地茫茫,夜幕后露出一缕月光,柔柔月色相就,只见秋濯雪的衣裳虽沾了些污浊,但其风度雍容,仍似天宫降临的仙人。

老妇人看他模样俊秀,谈吐也甚是有礼斯文,的确不像个劫匪,这才安心下来:“原来是这样,谢谢你这热心肠的好人啦,我确实是遇到难事,只是你帮不上我。”

秋濯雪仍是微微一笑:“老夫人何必说丧气话,说不准我正好能帮上,纵然不行,你也有人倾诉一番,不必一人在此难过。”

老妇人叹了口气:“唉,倒也不妨告诉你,我夫妻二人有个救命恩人,直至我丈夫死了,也未能报答他的大恩。我今日知道有人要害他,却不能告诉他。”

“救命恩人……”秋濯雪只觉得自己的心在砰砰直跳,“为何不能告诉他?他住得很是偏僻吗?”

老妇人抹去眼泪,摇头道:“这倒不是,我这恩人就住在冷月银泉边,此去也不过五十里路。”

“五十里路,这倒确实算不上远。”秋濯雪的喉咙紧了紧,“既不是因为这个,想来是别有难处了?”

老妇人点了点头,又打量了一下秋濯雪:“我看你面生得很,恐怕是中原人吧,难怪不知道我们当地的规矩。唉,说起来,我那恩人也是中原人……”

她唏嘘了一阵后,才继续说下去:“我听说过你们中原有什么武林跟官府的,这与我们不同,我们是以圣教为尊。墨戎向来不允许外人入内,因此圣教严禁我等与恩人来往,违者要受重刑。才叫我现下既担心恩人,又怕牵连了我两个孩子。”

秋濯雪道:“这倒怪了,既然贵教不允,你这恩人又是如何留在墨戎之中的?”

“这……”老妇人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轻轻叹气,“这就要说到藜芦大人了。”

老妇人说到这个名字时,不觉打了个冷颤,她自己虽没发觉,但秋濯雪与屋顶上的越迷津却看得清清楚楚。

“藜芦大人本是这一任的巫觋,只是他许多年前因为一些事,离开了圣教,自己一个人住在醉梦忘忧之地。”

“醉梦忘忧之地?”秋濯雪有心打探更多消息,“这名字听着倒是别有风情。”

老妇人与秋濯雪虽是素味平生,但这年轻后生对她甚是耐心温柔,又正是满腹愁肠想与人倾诉,不觉心下亲近,笑道:“什么美呀丑呀的,那地之所以叫做醉梦忘忧,是因为极适合生长醉梦花,忘忧草这两种毒草,实在是个很凶险的地方,寻常人要是在那儿待上几日,就要变成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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