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容不下 第56章

“原来如此。”秋濯雪暗暗记下,“那不知道这位藜芦大人怎么住在这样可怕的地方?”

“藜芦大人又自然不同了。”老妇人摇摇头道,她虽很是惧怕此人,但言行之中,似又充满了信服与敬畏,“大概的事,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藜芦大人甚是看重恩人,甚至不惜为他坏了规矩,墨戎不留外人,巫觋大人派左护法去执行圣令,却叫藜芦大人杀死了……”

老妇人脸上明显流露出惧色来:“现任的巫觋大人很是震怒,终于换得藜芦大人退让一步,最后决定让恩人搬到冷月银泉附近。”

秋濯雪闻言不由得心下惊骇,规矩被破,左护法身死,巫觋震怒,只换得此人退让如此微不足道的一步。

可听老妇人的意思,竟好似藜芦肯退让,就已是极了不得的事了。

虽还没有与此人照面,但秋濯雪已意识到此人绝对是个麻烦人物,只怕会比墨戎更为棘手,再想到那毒草三人似是对血劫剑上的妖蛊一无所知……

看来这墨戎也是暗流涌动。

秋濯雪不动声色道:“原来是如此,那不知,他又是怎么救下你们夫妻二人?”

“墨戎中人,与瘴气毒草为伍,常患疾病。”老妇人幽幽叹了口气,“有些病已有记载,有些病……却无法可治,我的丈夫在三年之前患上了一种绝症,皮肤溃烂,疼痛难忍,每日犹如身受万蚁噬心之苦。”

“我四处奔走为他寻医寻药,可大夫却只叫我给他一个痛快,或者是给些止痛的药草,可是药效一过,他就愈发痛苦难忍起来。”老妇人似回到了当时的那段时光,痴痴望向远方,“止痛的药草越用越多,我不敢再让他吃下去了,可是他太痛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绝望的平静,秋濯雪实在难以想象这妇人在当时承受了怎样的煎熬与痛苦。

秋濯雪轻轻叹气道:“难道老夫人去找了……”

“不错。”老妇人点点头,“万般无奈之下,我想到了藜芦大人。”

秋濯雪不由得动容,虽没多说,但从之前那三人与老妇人的只言片语里也听得出来,墨戎似乎人人都对藜芦甚是恐惧敬畏。

单此一句,他已能想到老妇人当时走投无路到什么地步。

“只是藜芦大人又怎么是寻常人能见到的?”老妇人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说下去,“我那时实在顾不了许多,就冒死去求见恩人了。”

这话虽然轻描淡写,但这妇人当时鼓起的勇气,已在这只言片语里展露无遗。

“恩人得知我的遭遇后,便带我去见了藜芦大人。”老妇人似沉溺在回忆之中,“我还记得那一日是满月,藜芦大人走出来,答应救治我的丈夫,问我愿不愿意付出容颜老去的代价。”

秋濯雪骤然色变:“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我要付出的酬金,藜芦大人不缺银钱,他只缺试药的人。”老妇人叹息一声,“他从来不求人,也不愿意他人求自己,因此每个忙代价都极大。他还同我说,你如今不过三十九岁,颜色不差,就算带着两个儿子,这个男人死了,再挑一个也能过日子。他要是活转过来,你年老色衰,难道值得么?”

将女子在意的容貌与心爱的情郎放在两端供以选择,却又如此仔细周道的询问……

秋濯雪想到伏六孤这几年竟与这样的人呆在一起,一时间只觉得遍体生寒。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这老妇人为什么听到“老夫人”这称呼时会有那样的异样,也终于明白为何他们母子样貌相差竟如此之大。

他几乎已不忍心听下去:“夫人不必再说了……”

“我还没说完哩,你不必急。”老妇人的目光又温柔了许多:“我丈夫一日日好转,我也一日日变老变丑。我本也觉得没什么,可当我发现我男人几乎认不出我来,只觉得痛不欲生,不如死了干脆。”

红颜忽老,这虽是人之常情,但实在……

秋濯雪轻叹了一声:“然后呢?”

“我这一寻死,就寻到了冷月银泉去,那时候我很感激恩人。”老妇人笑了笑,“也是不想死吧,就决意报答完他的恩情再说,他就空出一间小屋,让我帮他煮饭洗衣,劈柴挑水。”

这事本很严肃,秋濯雪却忍不住微微一笑,又很快收敛:“对不住,我只是……”

老妇人摇摇头:“不要紧。我心情郁结,也觉得他这人莫名其妙呢,不安慰我就算了,还使唤我做这做那的,真像我家那俩混小子。”

“事情做多了,心思就想得少了。”老妇人道,“然后你猜怎么着,我那笨男人知道我的脾气,不来找我,居然也去求藜芦大人将他变得又老又丑。”

老妇人虽是笑语,但眼中已含泪。

秋濯雪不由动容:“二位伉俪情深,真是难得。”

“我知道消息后,立刻就想回去见见我家男人,恩人看出我的心思,就说恩情作罢。其实我当时也想明白了,我要是死了,我男人也一定活不下去。”老妇人叹气,“可是我当时什么都听不进去,要不是恩人,恐怕我也活不到现在。”

在老妇人这平凡的一生里,这也许是她经历过最勇敢,最不平凡的一件事,几乎已成了她的骄傲。

她说出这些话时,神采飞扬,似乎又回到那段美好的时光,那个永无畏惧的自己。

随着老妇人的一字一句,秋濯雪仿佛能看见伏六孤就站在自己的眼前,眼眶都已发热。

“啊,看我,光顾着说了,还没请你进来喝口热茶。”老妇人分享完了自己的故事,见秋濯雪认真听着,心下大是感动亲近,和善道,“看你衣服都是湿的,反正我家的柴火已经在灶里了,正好烧个热水擦擦身子,去去寒气,我去给你找件新衣服换上。”

秋濯雪讶异道:“这怎么好意思,太劳烦大嫂了。”

他知眼前这老妇其实还不过四十多年华,便不再喊她老夫人。

“还大嫂。”老妇人噗嗤一声笑出来,听着很是开心,摇摇头道,“没什么什么劳烦不劳烦的,还要多谢你听我絮叨呢。更何况这儿地方偏僻,没地方落脚,你今晚就在我这儿休息一晚上吧,我让我两个儿子挤一挤,你吃饱睡饱,休息好了,第二天我再给你指条路,让你平平安安地走出去。”

见秋濯雪还要推辞,老妇人又道:“好了,别说了,难道我要叫你这热心肠的好人,挨冷受冻地走出去吗?”

秋濯雪苦笑道:“不,大嫂,我的意思是……我还有一位朋友在外等我。”

老妇人甚是痛快:“那就让他一块儿进来。”她一边说,一边往外头走去。

在屋顶上的越迷津探出头,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秋濯雪,眼见大门就要打开,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轻轻掠过夜色,落在了门外。

等到老妇人将大门打开,越迷津已经默默站在大树下,看上去似乎等了许久。

“呀€€€€”老妇人感慨道,“这真是个老实孩子,在外面真呆得住。”

越迷津:“……”

秋濯雪:“……”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写的感觉不太对劲,今天重写了一下,稍晚一点会有今天的更新。

第七十一章

等到两人烧水清洗, 换上干爽的新衣,已是深夜了。

老妇人则在他们沐浴时,将大厅收拾得干干净净, 又煮了两大碗面条,各卧了个蛋。

秋濯雪知道农家生活不易:“叫大嫂破费了,我这儿还有些银两。”他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来。

“不必提钱。” 老妇人看也不看, 将他的手推回去,摇摇头道,“你们俩孩子自己迷了路, 还好心想来帮我的忙。这两个蛋算得了什么。”

秋濯雪轻轻叹了口气:“大嫂哪里的话。”

“哎呀, 什么大嫂的, 我都这把年纪了,叫大嫂没的让人笑话。我夫家姓戚, 你叫我戚大娘好了。”戚大娘揉了揉眼睛,显然也是困乏了,她打个哈欠道, “你们俩快吃,我去叫那俩混小子起来, 给你们俩空个房间出来, 只是怕要挤一挤了。”

秋濯雪心想:“她与丈夫虽是墨戎人,但却如中原人一般, 也有姓氏……藜芦, 《本草》曾经提过, 藜芦有大毒, 服之令人胸闷, 吐逆不止,也是一味毒草, 看来只有圣教中人才拥有这样的名号。”

戚大娘的两个儿子起床后来看了看客人,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也没再入睡。

两人吃过面后,又将碗筷清洗了一番,这才回房睡觉,这戚大娘的两个儿子虽未成婚,但未雨绸缪,床板准备得倒大,两个大男人挤在上面也睡得下。

追了一日,两人本该甚感困乏,可不知是不是一碗热腾腾的鸡蛋汤面下肚,居然都没什么困意。

“伏六孤,这个名字很奇特。”越迷津睡在外头,望着放在床头的覆水剑,忽然开口。

秋濯雪本闭眼休养,闻言稍稍翻了个身,望着越迷津的背,温声道:“怎么了?”

“听起来太凉薄了些。”越迷津道,“老道士说不该给小孩子起这样的名字,他爹娘很不喜欢他么?”

秋濯雪轻轻笑了一声:“不是,他爹娘很喜欢他,再喜欢不过了。”

房间里沉默一阵,秋濯雪的声音才又在黑暗里响起:“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他娘亲。他娘亲是个鲜卑女子,姓步六孤,在他十五岁那年病死了,一生也没能回到故土。他本想叫做伏步六孤,可是万剑山庄的步家又极出名,招惹来许多麻烦,他便索性匿去步字,自称伏六孤了。”

“原来是这样。”越迷津沉默了一会儿又道,“那些人虽说是试药,但既还忌惮他,说明他如今应当无事,起码还活着。无论如何,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秋濯雪轻轻一叹:“多谢你安慰了。”

若非是他意外追踪这三人来此,恐怕是什么都不知道,即便后来巧合遇到伏六孤,对方必然不会说出这四年来在墨戎所受的苦楚困难。

“我实在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也许他不忍心看着你难过。”越迷津淡淡道,“药吃多了,就会变成毒,毒用得好,未尝不能变成药。他当年很有可能意外得知了墨戎的消息,倘若告诉你,你一定会为了风满楼涉险,就如同当年在浮萍山庄一样。”

“倒不如他先去走一遭,要是运气好,能够功成身退,再告诉你让你高兴。倘若运气不好,出了什么意外,你只当他在塞外隐居,也不会太难过。”

过了一会儿,秋濯雪实在心绪难忍,长眉微蹙:“且不说这爱屋及乌得过远,你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越迷津也侧过身来,两人的眼睛都已习惯黑暗,在夜幕之中,依稀能看清对方的面部轮廓。

秋濯雪凝视着他:“若说我是世上最爱管闲事的人,他就是这世上最厌倦风波的人。他自幼颠沛流离,见惯父亲为恩仇厮杀不休,这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从江湖里抽身,到塞外去安生过日子,彻底远离是非。”

越迷津不太明白:“塞外,那实在很远,你每年还要去为风满楼送药,只怕很难见面,他为什么要去那么远?”

秋濯雪的话说得很慢:“是啊,我起初也不明白,劝他留在江南,隐居山水,同样是闲云野鹤的日子,何必远离故土去往塞外。他只说中原武林若不退个彻底,迟早麻烦会跑到家门口来,倒宁愿去塞外放马牧羊。”

“其实我后来已想清楚了,他有些鲜卑特征,白肤黄发,小时不知道受了多少指点,因此他虽对鲜卑没什么感情,对中原却也一样。”秋濯雪道,“他那样说,只是不想让我伤心。”

异类。

越迷津明白这种感觉,他是老道士捡来的弃婴,无父无母,山脚村子里的孩子各个都有爹有娘,老道士带着他去买东西时,那些孩子们也曾好奇地问过他:“你为什么没有爹爹妈妈呢?他们为什么不要你了?”

他不知道原因,却在那一瞬间明白,自己与这些孩子们看起来相同,实则却大大不同。

“如此看来,他退隐的决心确实很坚定。”越迷津也有些困惑了,“你与他最后一次见面时,他有什么异常吗?”

秋濯雪摇摇头:“没有。”

四年前,伏六孤了结父亲留下的最后一笔血债,来与秋濯雪告别,他得知越迷津的事后,又陪秋濯雪喝了三天三夜的酒,才动身离开。

他走的时候,一点异常都没有。

这就是秋濯雪最料想不到的地方,两人相识多年,只要当时伏六孤有一点异常,都绝不可能逃过他的眼睛。

总不可能真为风满楼的病€€€€

同样是好友如慕容华,慕容华会帮忙寻医,会帮忙找药,会陪他深入险境,却绝不会为了并不相识的风满楼而主动做这些事。

更不要说是厌倦风波的伏六孤。

越迷津想了想道:“无论那些人说的姘头是真是假,伏六孤又是不是真的对你有情,如今看来,他留在墨戎唯一的理由就只有你。”

秋濯雪长长叹息了一声:“我认识他时,他本不是个痴人。分别时,也未曾看出他是这样的痴人。”

他自认不是个瞎子,可是的确看不出来伏六孤对自己有不同的情意。

然而如果不是,伏六孤又为什么要留在墨戎?

越迷津静静凝视着秋濯雪的表情,他忽然发现,自己还是比较喜欢看秋濯雪俏皮欢喜的模样,这样苦恼哀愁的神态,并不太适合这张脸。

“其实,我倒是认为你更该苦恼另一件事。”越迷津侧过身体,决定闭上眼睛,有意结束话题,“救他并不困难,毕竟冷月银泉离此只有五十里地,依戚大娘之言可推断,因藜芦这面大旗,四周也绝无人监视看管他,我们救他简直再容易不过。”

“噢?”秋濯雪一愣,“那我更该苦恼什么事?”

越迷津道:“他若真的爱上你,你要如何回应?”

秋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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