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根又柔又滑的蚕丝弦一定曾浸透在鲜血当中,才染出这样浓的暗色。
在秋濯雪印象里,近日所接触过用乐器做兵刃的高手,无疑是明月影,可她的琵琶却也是用内力相佐内力,纵然对敌时,虎口或十指崩裂,也不该留下这样的血迹。
更不要说,这把月琴的面板干净如新,就好像……
就好像是……
秋濯雪目光一暗:就好像是这根蚕丝弦被取下之后,割断了血肉之躯,又重新被系回到了月琴之上。
之前半枫荷说的那句话,还有两个孩子脸上近乎一模一样的深色伤疤,与这根浸透鲜血的蚕丝弦,似乎隐隐约约地连成了一条线。
秋濯雪经历过许多伤口,也用过匕首挖出过没在血肉里的暗器,加上他曾为古蟾打过一段时间的下手,对外伤颇有见地。
两个相连在一起的孩子,当然不能用刀,太锋利,即便是匕首也过于勉强,细微之处难以顾及。
特别是孩子年纪尚小,稍有疏忽,必然造成残缺不足。
最恰当的是……蚕丝弦。
秋濯雪脑海中的迷雾缓缓散去,他的手指触碰在月琴弦上,感觉到蚕丝弦的韧性,只要稍微注入内力,这条丝线就可锋利如刀,轻若无物地分离开黏合的皮肉。
藜芦果然活剖了那个胎儿,将这个孩子分成了两个人。
好厉害的本事……
这当然不是一件坏事,甚至还说得上是一件好事。
可是秋濯雪仍然感到一阵莫名的阴森与恐怖,鼻下似乎还能闻到蚕丝弦上渗透出的淡淡腥气。
换肢剜肉,颠倒阴阳……
杨青无心吐露的言语,字字句句在秋濯雪的脑海之中重复不断地响起。
医经一途,许多时候是建立在病人身上,病人渴望恢复康健,大夫也期望治愈病人,双方互相成全,这自然是最好的情况。
可是,大夫并不是神仙,也会遇到顽疾,也会遇到难关……最重要的是,也并非每个大夫都生得一副仁慈心肠,也并非每个大夫都为了治病救人。
就如同万毒老人一般,他一身本事,于毒术上的造诣非同凡响,然而他并非是为了治病救人,而是为了谋取私利,为所欲为,甚至不惜抓来徐青兰培育成自己的蛊母。
活剖……换肢……剜肉……
这样的事做过多少回,方能拥有这样的成就。
秋濯雪忽然有些坐立难安起来,之前谣传多时的流言也显得没有那么这么可笑了。
这四年来,伏六孤从未表态,因此所有人都曲解了他的意思。
墨戎之人对藜芦甚是敬畏,他们将藜芦当做神,当做鬼,却绝没有人敢将藜芦看成活生生的人。
治病需要付出这样惨痛的代价,当然是很难对藜芦产生感激之情,这是人之常情。
正因为他们是这样的人,因此以为伏六孤与自己一样,那么伏六孤心甘情愿留下来,无论是为了什么,都显然不可能是为了藜芦。
而伏六孤在墨戎想念自己,加上藜芦这样的一位神医在旁,难免就会提到风满楼。
久而久之,以讹传讹之下,也就传出那样奇特的流言来了。
这样的流言,秋濯雪自己这短短数月就经历了不少。
可他眼下倒宁愿这个谣言是真的。
秋濯雪虽不知伏六孤为什么没有对藜芦表达情意,但其中可以有许多缘由,也许是碍于他们都是男子,也许是流水无意,又或者是另有打算。
因为伏六孤的选择,已相当清晰明白地告知秋濯雪€€€€他是何等情根深种,难以自拔。
对藜芦这样的人,秋濯雪谈不上憎恨厌烦,只是越感到此人的深不可测,心中就越是担忧伏六孤。
“吃面了。”
伏六孤的喊声惊醒了秋濯雪,他恍然回过神来,只觉得胸膛砰砰直跳,手心渗出冷汗来。
“你怎么了?”
越迷津不知秋濯雪怎么看了两眼月琴就变得脸色苍白,不禁自己看了看,并未看出什么诡异来,正要再说什么,忽上前一步,将众人掩在身后。
秋濯雪自他肩膀看去,赫然看见一人站在门外,腰间别着个药篓,衣衫染作黑紫二色,形貌€€丽,下摆以亮线绣上刺藜花纹,犹如雀屏低垂。
正如此人给人的第一观感,高傲雍容。
“藜芦,你到哪里去了?”
伏六孤最先开口,一口道破来人的身份,见他平安无事,骤然松了口气。
“无病之人前来求医。”藜芦并未回答,而是看向越迷津与秋濯雪,“我想,定然是别有所求吧。”
秋濯雪心下一沉,面上仍微微一笑:“又或者,医者难自医,我等前来帮忙。”
藜芦幽深的眼睛静静注视着秋濯雪,任何人的眼睛里都有一丝生气,哪怕是风满楼,他的眼睛也是活的,而藜芦的眼睛却像是两块精心雕琢的玉石,美则美,的确令人神迷,也同样使人感到怪异。
仿佛这双眼睛倒映出来的一切,都并非活物。
有一瞬间,秋濯雪几乎以为自己只是一尊石雕,可供以肆意拆分打磨,露出分明的筋脉肌骨。
藜芦收回了目光。
“我去采药了。”
他对伏六孤说。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二章
面在桌上, 现如今已微微涨开,只是眼下谁都没有心情去理会。
伏六孤抓了抓头发,左看看秋濯雪, 右看看藜芦,两人虽不过只说了一句话,但似已经能看到话中的刀光剑影, 不由得一阵恶寒,赶忙推着藜芦道:“快去把药草放下,我有急事要告诉你!”
藜芦被伏六孤推着往前走, 也并没说什么, 又低头看了看雪蚕与赤砂, 两个娃娃分外心虚地埋在面碗里吃面,桌子底下的两双小腿不自觉轻晃起来。
不过秋濯雪看得出来, 在藜芦回来后,这两个孩子肉眼可见地放松了许多,对他们的警惕也消散大半。
看来这两个孩子对藜芦甚是依赖信任。
“吃面。”
秋濯雪正思虑着, 忽觉手中一沉,竟是面碗, 面条已吸饱汤汁, 微微有些溢满碗沿,他下意识抬起头去看, 见越迷津自己已安然坐下, 不由得好笑。
面谈不上好吃, 不过勉强还能入口, 秋濯雪与越迷津坐在一起, 边上是两个认真扒拉吃面的小娃娃,很快就听见里屋响起伏六孤的声音, 听起来还颇有些洋洋得意。
“藜芦,你是很有本事没错,可这次你非要欠我人情不可。”
里头传来几声轻微的脚步声,应当是伏六孤在走来走去,思考着怎么告诉藜芦来龙去脉,很快他的声音就绷紧了,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
“圣教决定对你下手了,应该就在这几日,你打算怎么做?”
藜芦声音平淡,也听不出半点人气:“你从何得知?”
“我不知道,是濯雪告诉我的。” 伏六孤倒是不邀功,将秋濯雪所言尽数告诉藜芦,不禁感慨道,“还好濯雪来了,我实在放心许多,倘若只有我一个,心底终究不踏实。”
伏六孤与秋濯雪相交多年,虽常被调侃打趣,但倘若要他提一个心服口服的人,恐怕也只有亲人一般的秋濯雪,想到他在这危急时刻来到墨戎,真是说不出的放心,夸赞之语不绝于口。
秋濯雪虽看不见他的面容,但也知他必然眉飞色舞,甚是开心。
朋友这样的信任,总是叫人振奋,秋濯雪脸上洋溢着笑容,不免又看了一眼越迷津。
越迷津只是低头吃面,神色如常。
秋濯雪的筷子一顿,面条悬在空中,绷紧了身段,涨开的模样叫人越发没有胃口起来。
他搁下筷子,忽然觉得伏六孤对自己这般赞誉,全心信赖似也没这么值得高兴了。
当年那段往事,纵然越迷津选择放下,可到底犹如一根难去除的针刺,掩藏在和好的表面之下,偶尔会在二人相处时忽然刺痛秋濯雪€€€€正如越迷津之前赞他聪明得令人胆寒。
人吃亏后难免会长记性,而越迷津的记性太好了。
这本就是秋濯雪的错,他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等待时日来抚平。
秋濯雪晃了晃神,又听屋内藜芦淡淡道:“如此说来,他很有本事?”
伏六孤笑起来:“我与你说老实话,倘若当年我是与濯雪一同去赴宴,只怕现在人已经在塞外了。别人我不知晓,可是他冰雪聪明,胜过我许多。我请来这样一个大帮手,这一次就能将你的救命之恩一同还清,所以我才说,指不定你反倒要欠我个大人情。”
他说话向来大大咧咧,这句却说得小心翼翼,将最真的心意藏掩话中。
秋濯雪一听就明白过来,心道:“他虽句句夸我,但心里始终惦念的是藜芦。”
藜芦似是轻笑一声,却没有反应。
看来阿衡虽是有意,但藜芦却未必有心。
这叫秋濯雪忽然想起了杨青的那些话来,男人喜欢男人并没有什么奇怪的,说到底来,与男欢女爱都是相同的。
因此道理也是相通的。
感情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并不是付出多少就能得到多少的,无论伏六孤有多好,藜芦不喜欢也是无用。
大概是藜芦表现得过于漫不经心,伏六孤显得有些慌张:“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难道不信我说的话?我……”
藜芦道:“我没有不信你,只是我也已经回答你了。”
伏六孤一怔,半晌才开口:“你已回答我?你在打什么哑谜,我怎么完全弄不明白?”
“藜芦大夫的意思是,他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决定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秋濯雪已将面吃完,默默站起身来走入内室,轻叹一声,“阿衡,这就是他的回答。”
伏六孤闻言不禁傻眼:“你难道真的打算什么都不做?那雪蚕跟赤砂怎么办?”
这话显然是想用两个孩子激将藜芦,秋濯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
他果真如自己所说,对秋濯雪完全信任,甚至没有多问藜芦两句是不是这样想的。
藜芦的确是这样想的,因此他望了秋濯雪一眼,看不出是喜是怒,又看向伏六孤:“人有生有死,你既不满意,不妨明说你想要我怎么做?”
果然如此。
秋濯雪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他虽与藜芦只说了不到两句话,但足以意识到藜芦绝非是轻易会因外物而改变心意的人。
伏六孤虽然爱他,了解他,但并不完全理解他,恐怕这一点就连伏六孤自己都心知肚明。
“我当然是想快些离开这个地方,逃开眼下危机,可是,难道我说了你就听吗?”伏六孤皱起眉头,“你要真有这么听话就好了!”
藜芦道:“你这不是很明白吗?”
这话一下堵住了伏六孤,他看上去简直像是一口气上不来,闷在心中,几乎将脸涨得通红,只好拼命吸气呼气,努力压抑自己的怒火。
看伏六孤气得发抖,藜芦给予他时间平息,继续做自己手头上的事,不紧不慢地去揭开炉盖,开始清理里头香料燃尽后余下的灰烬,很快就抖出一只蜷缩的虫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