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容不下 第71章

秋濯雪口齿清晰,声音温和,不急不缓,令人闻之如沐春风。

荆芥闻言,当即喜上眉梢,缓声道:“此事本是教内一桩丑事,不过阁下既救过半枫荷的性命,也不算外人,再者此事与阁下有关,又可做个见证,顾不得许多规矩了。”

藜芦冷眼旁观,脸上闪过一丝讥诮之意。

弱者总是祈求垂怜,祈求同谋,荆芥并不算愚蠢,知道拉拢立场不明的强者,只是这种迫不及待地争取,让整个场景看起来更加令人发笑。

以秋濯雪的本事,用不了多久,就能将荆芥彻底掏空,取走他所需的秘密。

这就是圣教的可悲之处,无能带来的恐惧,即便聚众成堆,也不过是放大自身的不足,最终将自己逼得发疯。

他终于来了兴趣。

秋濯雪道:“请说。”

站在廊下的越迷津远远看过来,见着秋濯雪站在花海尽头,含笑对众人说话,神采飞扬,说不出的泰然自若,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只是爱看他这样神气,就微微笑起来。

伏六孤却是忧心忡忡,紧抿双唇,一会儿恨他炼出这样的蛊来,一会儿又担忧此番能不能全身而退,心中到底有个地方悄声为藜芦辩解:是药三分毒,人家要蛊的时候,藜芦也未必知道拿去做什么用处。

藜芦不是嗜杀邪恶之人,人家给出足够的诚意,他答应交易,无非就是这样简单。

别人做了坏事,追查的人却找到他头上来,打扰清净,他当然是不乐意的。

听见藜芦对两个孩子说的话时,伏六孤的怒气已经渐渐淡去,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叹息,四年相处,早已足够让他知道藜芦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了。

有时候伏六孤甚至怀疑,藜芦到底有没有人应当有的感情。

即便是一直陪伴在藜芦身边的雪蚕与赤砂,他所给予的,似乎也只有为其报仇的允诺,这甚至已是他所能体现出来最深厚的关切了。

越迷津对局势颇为乐观,见伏六孤皱眉叹气,想到他的心意,沉声问道:“你很担心藜芦?”

“不。”伏六孤苦笑道,“我是在想,明知不会有回应,我对他的心意却从未更改,甚至生出过多的心思,真是痴愚。”

越迷津愣了愣,有些奇怪:“什么意思?”

“我从来不明白藜芦的心思。”伏六孤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感情的一面占去上风,叹息一声,“他救了我一命,容留我在冷月银泉,甚至愿意松口医治我带去的人,你认为,他待我好吗?”

越迷津沉吟片刻:“这当然是好。”

“是啊,这好却不是理所当然的。”伏六孤未曾移开目光,而是怅然道,“我喜欢他,我对他好才是天经地义的。他是我的恩人,按道理来讲,不论他对我如何,我都不该抱怨。”

越迷津听出他的意思,知他是在想刚刚秋濯雪与藜芦动手的事:“只要不殃及旁人。”

“不错,这本该是我考虑的事才是。我却不知怎么,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该为我考虑。”伏六孤淡淡道,“甚至因为他未能做到,就对他大发脾气。”

这样的痴话,越迷津实在闻所未闻,他沉默片刻,问道:“你怎么喜欢上他的?”

“我也不知道。”伏六孤叹气道,“大概是断筋那些时日吧,我自己都认命要做个废人了,藜芦却不容我放弃。什么蛊虫啊药的,他试了许多,我弄不明白这些东西,又痛痒难当,毫无起色,我知他不过是为了赌约,也由着折腾。

“可是……只要有一点效果,藜芦就高兴非常,我望着他的笑,也萌生出期待,期望自己的手好转起来。”

越迷津冷血地评价道:“他不是在意你,只是你的手对他而言是个有趣的新谜题。”

伏六孤很是无奈:“我知道,你不必说得这么直白。”

两人沉默了片刻。

越迷津不知怎么的,犹豫问道:“你为什么……不放下呢?”

“放下?”伏六孤愣了一下,“这个答案,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他说得是那七年光阴相隔的嫌隙,越迷津若能轻易放下,也不至于时至今日才与秋濯雪和好如初。

有些事,有些感情,本就是难以割舍,怨气如此,情爱更甚。

“不错。”越迷津道,“我的确比你更清楚。”

为何如此气恼……

为何这样愤怒……

为何此等不甘……

又为何屡屡妥协……

又为何选择和好如初……

他选择放下,正是因为无法放下。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七章

越迷津并不惊奇伏六孤喜欢的人是藜芦。

伏六孤€€秋濯雪的态度在小屋里已经足够明显, 在藜芦的事情上又过分激动,答案不过是再度确认他的判断而已。

“唉,圣教€€藜芦忌惮多年, 定是有备而来,这本是藜芦与我的事。”伏六孤顿了顿,又道, “将你和濯雪牵连进这件事里来,真是€€你们不起。”

越迷津神情淡淡,只道:“他本就爱招揽麻烦, 与你们没干系。”

这话听得伏六孤大笑起来, 望向越迷津的眼神里已充满赞赏:“说得好!单这一句话, 就知你定然是他的好朋友了。”

“更何况€€€€”越迷津又重新望向局内,“这最后到底会是谁的麻烦, 还未见分晓。”

其实在江湖上,除了殃及整个武林的祸事€€€€如不分敌我的血劫刀剑,或是魔教入侵, 往往各门各派互不干涉,内务也绝不许外人插手。

特别是墨戎这种地方。

不过在极端情况下, 比如情况僵持不下, 或是强弱有差,也会特意请人来主持公道。

秋濯雪虽非是墨戎之中的耆宿大贤, 但是因伏六孤求药一事, 墨戎人人都知晓他, 再加上烟波客在中原颇有名望, 现如今又救下半枫荷性命来, 更是为追查妖蛊而来的苦主,因此荆芥请他做这个公证人, 无人有什么异议。

“此事还要从本教第十二任的巫觋,也就是墨旱莲大人说起。”荆芥颇是感慨,“阁下有所不知,本教自建立以来,每一任巫觋大人均坐镇教中,素来不外出,本是与中原全无瓜葛的,而墨旱莲大人却是其中一个例外。”

秋濯雪微微一笑道:“这位巫觋大人性喜游山玩水么?”

“不错。”荆芥€€着秋濯雪点了点头,轻声叹气道,“墨旱莲大人样样都好,事事都强,只是过于随性,继位的第二年就借口寻找新蛊,离开了墨戎,一年后方才回返。自此之后,每隔一年,他都必然要外出一趟。”

秋濯雪若有所思:“可知是去了何处?”

“当时是谁也不知道的。”荆芥笑道,“离开墨戎前一天,墨旱莲大人就已易容化名,每次都有不同,因此当时的护法长老,谁也抓他不住。直至有一日他受伤回来,口中叫骂一人的名讳,我们方知他这些年来居然是去了中原。”

“噢?”秋濯雪问道,“不知是谁人的名字?”

荆芥道:“你们中原人如何称呼,我们不太知道,不过墨旱莲大人提过几次,那个€€手的名字叫纪书琴。”

闻言,秋濯雪面上不由得露出惊愕之色来。

这是任何一个武林人都绝不会忘记的名字,更不会忘记的传说。

月帝纪书琴。

纪书琴出身富贵人家,精通琴棋书画,于武道造诣却是平平,少年时籍籍无名,直至而立之后,忽成大器,一入江湖就连败十大高手。

传说他的剑法内力均是观月相而成,剑成之后,但凡有人欲与他比试,无论强弱,只应满月之邀,给予€€手最大的尊重。

每个满月,皆是纪书琴的巅峰之时,因此得名月帝。

出名十年之后,纪书琴在江湖上再无敌手,因此居于一座孤岛上,静观潮汐,待到六十岁时封剑。

而纪书琴之后,才是步清歌的江湖。

纪书琴出剑向来不问生死,能与他相斗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纵然荆芥有些夸大,也足以说明墨旱莲的本事了。

“说来惭愧,我教一向自视甚高,直至墨旱莲大人到外一游,受伤归来,方知中原也有许多高手,往日实是坐井观天。”荆芥又道。

秋濯雪惊叹了一声,不禁道:“月帝纪书琴说是当时武林第一人也不为过,这位巫觋大人本事已是相当不凡,贵教实在过谦了。”

话音刚落,秋濯雪又想起毒草三人组在外打探消息来,心中暗道:墨戎避世多年,却非是€€外头一窍不通,反是中原€€它一无所知,如今坐井观天的倒是中原武林了。

荆芥显然€€这位巫觋大人甚是敬佩,听他夸赞,不由得露出笑意:“是啊,墨旱莲大人虽然随性逍遥,但是他的本事,却是当时人人都敬佩服气的。”

他说得心驰神往,目光放向苍天之外,似乎也回到了过往的那个江湖。

“然而墨旱莲大人生性不服输。”荆芥很快回过神来,继续道,“就欲研制更强的药蛊来增进修为,再与纪书琴一决高下。可当年我教中炼蛊之鼎,往往是药木所制,或是潮湿腐烂,或遭蛊虫啃食,或是药物相冲,或是不可近火,实在缺点繁多,墨旱莲大人就生出了寻找新鼎的念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确是这个理。

秋濯雪奇道:“嗯?炼丹制药向来用金铁之物,药木不耐火烧,更易腐烂,为何贵教这般另辟蹊径?”

荆芥道:“阁下有所不知,药鼎固不便,然而寻常金铁遭逢蛊物,受其涎液,极易腐蚀消融,较药木却是更不耐用。”

这才叫秋濯雪恍然大悟,金铁遇水而锈,炼丹炼药尚且还好,饲养蛊虫确实远不如药鼎。

秋濯雪沉吟片刻道:“想来这位巫觋大人一定得偿所愿?”

“不错,日子就这样过了几年,一直到了第五年,墨旱莲大人带回一口青灰色的小鼎来,说是在中原的友人知道他的苦恼后,亲手铸造所赠,用以制药炼蛊。”

此言一出,圣教众人忽然纷纷吸了口气,都是一惊,只听得几句“神鼎”“圣物”杂乱地交错出现。

荆芥又道:“正是本教圣物€€€€神木鼎。”

这神木鼎在圣教多年,位高权重之人均知晓这段过往,大多教众却是€€前尘往事一无所知,只当神木鼎是圣教一直所有,此时知晓是外来之物,都颇是惊讶。

看来这小鼎甚是非凡,秋濯雪微微笑道:“想来贵教圣鼎,自然克服这种种不便。”

“不错,墨旱莲大人带来的这小鼎甚是厉害,不朽不坏。”荆芥甚是赞叹,“无论何等毒液,均不受损。长老们本有些坚持用药木制鼎,€€这金铁之物颇为冷淡,并不当一回事,到头来也都回心转意,€€此鼎赞不绝口。”

“哦?”秋濯雪倒是来了兴趣,“此鼎倒是非凡,不知是用什么材料所铸?”

荆芥思考片刻:“这倒不知,墨旱莲大人也不曾留下话来。”

这小鼎这样厉害,铸造之人定然江湖留名。

秋濯雪沉吟片刻,又问:“如此说来,此材料非是贵教所出,好阔绰的朋友,出手竟然如此大方,又有这样的本事,那不知道这位赠鼎的朋友又叫做什么?”

要是换成旁人这样问东问西,荆芥早已不耐烦起来,说不准要数十个老大巴掌抽到€€方脸上,可秋濯雪每句话都这般叫人舒坦,又总问得恰到好处,不觉飘飘然起来,很是愿意开口。

荆芥笑道:“此人的名字叫做澹台。”

秋濯雪眉头微蹙,澹台乃是一个复姓,怎会是名字,要么是墨旱莲只唤姓氏,要么就是€€方有意隐瞒。

不过澹台这姓氏颇为特殊,理应不是化名。

既是铸鼎赠予墨旱莲,应是铸造一派,古往今来出名的铸师都在秋濯雪脑海之中记着,却始终想不起来有澹台一脉。

奇怪!纪书琴之名在武林当中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澹台却是从未耳闻€€€€不过,也许是遁世之人,江湖之中从来不乏这样有本事的隐士,更何况这么多年,不知也不足为奇。

秋濯雪收定心神:“此人我倒是没有听说,也许是位隐士。”

荆芥€€这个倒不在意,他说了前面这老长一串,其实最终目的还是为了引出今日的纠纷来,缓缓道:“这样的朋友,虽然是中原人,但是墨戎也将他的大恩铭记于心,于是墨旱莲大人特意铸了一朵墨色莲花作为信物,赠予此人,以为友好之意。”

€€这墨莲信物,许多教众都知道,只是头一次知道其中前因后果,这会儿才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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