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不但真诚温柔,似乎还浮现出一丝不确定的胆怯。
那些不厌其烦的接近,在这一瞬间有了一个崭新的答案。
越迷津还没能彻底回过神来,就看见秋濯雪微笑着凝望他,好似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倘若秋某也€€越兄置气,越兄所见到的秋某又会是什么模样呢?”
“……”越迷津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不甘不愿地勉强挤出一个答案,“令人憎厌。”
他很清楚,这就是一个死结,倘若没有秋濯雪的宽容忍让,两人必然渐行渐远,直到足够漫长的岁月,彻底抹消这份前缘。
而那个时候的越迷津,只会坚定自己的认知,不会去反省自己的过错,正因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才无法继续粉饰太平。
这让秋濯雪忍不住苦笑起来:“倒也不必说得这般直接。”
越迷津:“……下次我会斟酌。”
秋濯雪简直要忍不住大笑起来,他知道越迷津曾被老道士教着读书识字过,好在老道士生性通透豁达,未将他教成一个令人头痛的道学先生,只是同样过于通透豁达,令越迷津也染上了相同的毛病。
“那还是不要有下次的为好。”秋濯雪促狭道。
越迷津没有说话。
“初相见时,我就已知道越兄是这样的人。”秋濯雪脸上浮现出温暖的神色来,他望着越迷津的目光,也令人的心砰砰直跳,“也正因越兄是这样的人,秋某才不肯放手啊。”
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永远都是越迷津在带着他前进。
秋濯雪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他能够改变明月影的心意,能够劝退圣教,也能抵挡藜芦,却一向无法扭转越迷津的想法,就连这一次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越迷津的心太过赤诚,以至于他的行为与动机都清晰可见。
可是世上的事并非看清就能转变,能够转变的东西往往本身就不坚定,又或者是有所牵挂,然而越迷津的诚实与超脱,却始终来源于自身。
他不奢求任何事物,也不为外力所动,甚至就连个人的私心与喜怒哀乐都可舍弃。
只因看到了秋濯雪的好处,越迷津就忘却自己所遭受的背叛与痛苦。
这七年来,他无法放下秋濯雪,秋濯雪又何曾放下过他。
“倘若越兄实在过意不去,我可以这样说。”秋濯雪柔声道,“因为越兄值得我这样€€待,也值得我忍受这些误解,如今正是我得到回报的时候,不是吗?”
他实在很懂得如何说服一个人。
半枫荷说得一点都没错,世上绝不可能有人能够铁石心肠到拒绝秋濯雪,就连越迷津也不能够。
最终越迷津只是缓缓道:“你想要什么样的回报?”
“这嘛。”秋濯雪轻笑起来,“越兄很着急吗?”
越迷津摇了摇头。
“也许这样会令越兄提心吊胆。”秋濯雪含笑道,“不过秋某也并不是很着急。”
话音告一段落,两人静静坐在山石之后,聆听着鬼音谷奇特的风啸之声,月光洒落,看上去颇为幽诡神秘,却无人惊恐害怕,而是专心地欣赏起这特殊的风景。
二人在鬼音谷待到了曙色将催,谷底的风声终于寂静下来,天光翠蓝如湖,还未被霞色所覆盖。
鬼音谷声,天明即停,确实有几分魑魅魍魉横行的感觉。
直到此刻,越迷津的声音才终于响起:“不要紧。”
秋濯雪闻声转过头去,他已淡忘之前的问题,看向越迷津年轻而刚毅的侧脸:“嗯?”
而越迷津并没有立刻做出解释,反倒是站起来,迎着日光往花海之中的竹屋走去,云层分晓,金色的阳光一缕接一缕地落下来,照耀在他的身上。
令他看上去像是另一道光芒。
秋濯雪看不清越迷津的表情,却听见了他的声音:“因为是你,所以我不会提心吊胆。”
越迷津的犀利似乎不仅仅在刺伤人的时候,在这种时刻,更是真挚得近乎可怕。
……
每次走入大殿,半枫荷都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寒冷。
自从醉梦忘忧之地无功而返后,荆芥就一人前去禀报情况,让他们各自回去先休息几日,半枫荷就在家中翻来覆去地想着南天竹的心思。
南天竹心机狠毒,却无半点分寸底线,是个十足的小人,单凭他一人,实在掀不起什么风浪。
然而青槲大人呢……
一只青壳的毒蝎簌簌爬出半枫荷的袖子,她顺着小毒蝎翻转自己的手腕,任由爱宠停在自己的指尖缓缓吮吸毒血。
以精血来培育蛊虫,在圣教里是很常见的一种做法。
在醉梦忘忧之地,半枫荷能感觉到毒蝎时而蠢蠢欲动时而蠢蠢欲动,说明竹屋之中有一只更强的蛊,最有可能是一只新的蛊王,而且受了很重的伤。
这足以意味,秋濯雪并没有撒谎,在圣教来临之前,他的确在跟藜芦大人动手,甚至还伤到了藜芦大人所培育的蛊王。
这个结果无论是留情导致,还是秋濯雪确有相当的实力,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秋濯雪展现出的诚意是真实的。
可是权力争夺需要的从来不是真实,而是一个合理的借口,是一个恰当的理由。
正如同澹台进入墨戎时与圣教的交谈,他曾经文质彬彬地询问青槲大人是否有开疆扩土的野心?是否想要在中原武林展露实力?是否想要开创一番霸业?
青槲大人并非没有动心,只不过他现如今更加忌惮藜芦大人罢了,于是婉言谢绝了澹台的好意,澹台转而向藜芦大人索求一只蛊。
只需要言语与情势的稍稍变化,这番€€话就立刻变成了请求圣教与中原相€€抗的图谋。
此刻半枫荷站在大殿之中,分明无风,仍然感到寒冷。
青槲大人就高坐在上方,他的表情看不出喜怒,殿内寂静无声,半枫荷也没有说话。
她并不算是青槲大人的亲信,因为半枫荷忠诚的一直都是巫觋这个位置,而不是某一个人,所以青槲可以用她信她,可是永远不会器重她。
“南天竹已€€我说了他的看法。”青槲道,“他还说你生出叛教之心,半枫荷,本座可以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半枫荷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行礼,开口第一句却不是为自己辩解:“巫觋大人,你可还记得当年中原第一人纪书琴?”
“本座自然记得。”青槲道。
半枫荷道:“纪书琴虽然武功天下第一,但是他却也要给一人面子,那就是当年的武林盟主,是吗?”
青槲沉默片刻,似是斟酌她的意思,眯了眯眼,放慢了语速:“只可惜中原武林有眼无珠,当年居然挑了个奸人做盟主。”
“不错,如今中原各自为政,分崩离析,就连五年前的血劫刀现世也乱糟糟地无人管理,直到万剑山庄的步渊停挺身而出,才终于勉强收拾残局。”半枫荷继续道,“这一切源头,都是因为当年那位武林盟主身居高位,却失德败名,以权谋私,以至于江湖大乱,人心离散。”
青槲骤然变色,喝道:“住口!”
半枫荷果然住口。
青槲的神色一时间阴晴不定,他看着站在台下的半枫荷,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半枫荷拖到万虫窟里去。
“半枫荷,你可知自己刚刚在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青槲才说道。
半枫荷淡淡道:“属下只是与巫觋大人说了一段中原的过往。”
青槲沉默半晌:“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这句话让半枫荷难掩失望之色,她低声道:“巫觋大人,清者自清,半枫荷无意为自己辩解,然而秋濯雪救我等是事实,难道圣教真要做恩将仇报的小人?”
青槲闭眼沉思,最后才道:“半枫荷,你今日的失言我不会计较,你回去闭门思过吧。”
半枫荷心中冰冷:“是。”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十二章
圣教与藜芦争斗, 想来已不是头一回。
这几日只见藜芦早出晚归,颇为忙碌,大概是在做什么事, 事关性命,秋濯雪也不便催促,加上他已答应说个详细, 只好耐心等待。
经过那一日圣教的来袭,雪蚕与赤砂对待伏六孤时都冷淡许多,更不必提秋濯雪与越迷津这两个外来客, 因此大多时刻他们都到鬼音谷处切磋。
不知为何, 秋濯雪总感觉不单单是武林之中山雨欲来, 就连墨戎也不例外。
如此又过去了两日,藜芦才终于得空回到医庐之中, 来得正巧,秋濯雪与越迷津正在喝药草茶,只见雪蚕与赤砂忽然都跑出门去, 伏六孤也一道跟往。
“一起吗?”秋濯雪询问越迷津。
越迷津道:“走。”
两人一同外出,还没出门, 就听见伏六孤大惊小怪的声音:“你怎么突然转了性?居然愿意救人回来, 实在算得上天下奇闻了!”
他虽说是奇闻,但声音里却充满喜意, 显然非常高兴藜芦主动救人。
救人回来?
秋濯雪与越迷津面面相觑, 加快脚步, 只见藜芦迎面而来, 臂弯里搂着一名面熟的女子, 竟是半枫荷,皆无声分立两旁, 任由他怀抱此人进到屋内。
“她怎有这样重的伤势?”秋濯雪仔细一瞧,见半枫荷身上多处伤痕,血已洇到藜芦的袖子上,好在已暂时止了血,不由得心惊,“墨戎之中常有内斗吗?”
“很少。”藜芦简洁道,“她并非是因为内斗,而是圣教动手,青槲居然还在她身上下了红颜蛊。他虽庸才,但红颜蛊却甚是稀少,需得小心谨慎才行。”
秋濯雪这才明白,藜芦带人回来非是不计前嫌治伤,而是为了取蛊,不由得心头一冷。
此时雪蚕与赤砂早已如穿花蝴蝶一般越过他们俩,回到屋中,在屋里跑进跑出,开始准备药瓶与小刀银针等等器具。
“红颜蛊?”伏六孤这时才终于进到内屋,闻言甚是惊奇,“你是说你用在戚大娘身上的那种蛊?”
用在戚大娘身上的……
秋濯雪与越迷津面面相觑,脑海中都回忆起那张苍老的面容来。
藜芦道:“不错。”
秋濯雪陡然生出不祥的预感:“不知这红颜蛊到底是何物?”
伏六孤摇摇头表示不知,而藜芦只是往放满工具的木盘上看了一眼,忽道:“赤砂,将银刀递我。”
赤砂递来的除了刀,还有自己小小的胳膊。
还不待秋濯雪再开口,伏六孤已经忍不住道:“我还是跟之前一样的说法!如果要用血,不如让我来。”
藜芦看了他一眼,微微皱了下眉,却并没有说什么,倒是赤砂看向伏六孤,皱起眉头道:“可是伏大叔的血对引蛊又没用。”
雪蚕坐在小板凳上晃着脚,眨巴着眼睛,支着下巴道:“伏大叔的血引蛊一点用都没有。”
引蛊之血……这是何意?
秋濯雪的目光在这两个孩子身上略微打转,也许是杨青所言让他太过疑神疑鬼,不由得有几分忧虑。
伏六孤瞪着两个孩子:“我才不管藜芦当年为了让你们俩活下去,给你们喝了多少汤药,养出你们一身宝血……我就是不准藜芦放你们两个小菜头的血,个头还没长高,年纪轻轻放什么血!”
原来如此。秋濯雪这才恍然,赤砂与雪蚕自幼同体,藜芦既要将他二人分开,必要令两个孩子都健壮起来,否则难以承受分离之苦,而两个孩子也因此得了一身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