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半枫荷与藜芦又没什么关系。
“他说得没错。”伏六孤木然道,“我的这条命是他救回来的,本应还他。”
伏六孤这样爽朗的人,此时此刻却也说不出半句话来了,嘴巴动了动,似乎是想努力笑一笑,却没能做到,显出一脸麻木。
他最后看了一眼秋濯雪。
这让秋濯雪心中蓦然生出一种恐惧来,他缓缓走上来几步,却不是拉住伏六孤,而是抓住了越迷津,手心已满是冷汗。
越迷津转头看他:“你做……你怎么了?”
质问很快换成了关怀。
“这是阿衡的选择。”秋濯雪只能听见自己在说话,他几乎整个人跌撞在越迷津肩上,声音放得很轻很轻,越迷津一把接住他,只听见低低的五个字,“我救不了他。”
就如他拦不住伏六孤隐居。
如今,他也拦不住伏六孤赴死。
七位长老与青槲甚是惊奇,藜芦杀人不奇怪,他们没料到得是,藜芦居然会出手先杀伏六孤,不由得又是欣喜又是惊奇,想当然以为,藜芦必然是选择站在墨戎这边。
可为什么偏偏从最为亲近的伏六孤先开始,众人欣喜之余,又不由得心下一凉,只感藜芦无情无义,无爱无恨之处,简直不似活人。
半枫荷更是想到了之前雪蚕与赤砂之事,时至今日,终于真正意识到藜芦的残忍无情,不由得花容失色。
伏六孤站在藜芦面前,忽然伸出手去,提起他的手掌放在自己的脖子上,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知道自己一死,是再没有办法见着他了,心中有许多话要说出来,却最终只轻轻道:“我们好歹相熟几年,你不要用金丝,也别用毒,亲手来杀我,倒也显得我不同一些。”
用这双救人的手,来亲自感受我的死亡,让它仔仔细细地烙印在你的记忆里。
这点不同,也许会让你记得更深一点,更久一点。
藜芦慢慢道:“我本就要这样做。”
“是么……是么……”伏六孤轻声地重复了两次,“那好极了,咱们俩倒是难得想到一块儿去。”
他是个极洒脱的汉子,自己也不过还恩而已,就绝不再恳求藜芦放过秋濯雪二人,以免自取其辱。
藜芦没再说话。
秋濯雪虽因悲痛而魂不守舍,但他身处异地,内力又失,如何敢丧失警觉,因此很快就注意到了藜芦的异样,他一下子直起身来,紧抿着唇,仔细凝视藜芦。
说不上来是什么,只是感觉到了不对劲,这种直觉曾经救过他许多次,秋濯雪希望这次也能救下伏六孤。
只需要五息。
藜芦看着伏六孤的眼睛,他一直都看得懂里面的东西,然而那又如何€€€€
一旦特殊不足够达到真正意义上的特殊,就谈不上特殊。
那只不过是一种再寻常不过的欲/望,还不足以发酵成一种独一无二的感情,情跟欲同源生存,开花结果后却截然不同。
伏六孤是个重情之人,而不是重欲之人。
在他的心上永远都有很多东西,无意义的原则,拖累人的善良,可悲的侠义,偏偏是这些东西,让他孤傲地挺直脊梁,也足够理智到约束自我。
只要伏六孤活着,藜芦就无法掌控他;可是死就简单干脆得多,藜芦起码可以做那个结束他性命的人。
死,本身就是另一种占有。
这对藜芦来讲本是稀松平常的事,他不知道自己在迟疑什么。
也许从放任伏六孤影响自己开始,就已经铸下大错。
藜芦若有所思,于是看向了秋濯雪,跟那些哭天喊地的病人还有他们的亲眷不同,秋濯雪并没有任何反应,他已经从越迷津身上起来,站在那里,平静地看着这场杀戮在眼前发生。
也许中原人更喜欢将此称之为牺牲与偿还。
他不求饶,伏六孤也不求饶,他们是一类人。
藜芦在第三息松开了手指,伏六孤茫茫然地望着他,看上去像是死了又活过来一次,眼睛充血,忽然暴怒起来:“你到底想做什么?!你又要杀谁!你又想到了什么新的把戏!你到底……你到底……”
他伤心欲绝,一时间哽咽,说不出话来。
藜芦却没有理会他,而是转过身去,重新往竹屋内走去,在众人都猝不及防之际,有几个声音悄然停止€€€€
青槲、大长老、二长老的头忽然滚落在地,三具躯体还未回过神来,怔怔地坐着,喷涌出大量鲜血,飞溅在他的衣摆上。
众人鸦雀无声,尽数怔怔地看向那三具尸体。
太快€€€€
死得又太干脆€€€€
谁都没有想到藜芦的心意为何变得这么快,为何他如此叫人捉摸不透,他分明前一刻还为了墨戎要杀了伏六孤,下一刻却又选择杀死圣教的巫觋与长老。
根本没有人能反应过来。
就连三长老都晃了晃身体,全身绷紧,失声道:“你……你为什么……怎么…你为何要杀……?”她语无伦次,难以置信。
“这样的把戏,我已经厌倦了。”藜芦的声音比往日都更为冰冷,他侧过脸来,盯住了三长老,“我希望下一任巫觋,会是一个安分的人。”
巫觋这样的位置上永远不会缺少人,缺少的永远是适合的人。
既然青槲不够适合,对藜芦而言,那就与任何人都没有任何差别。
半枫荷的愚昧之处就在于,她始终无法分辨出,特别的到底是巫觋这个位置,还是青槲这个人。
在无能的情况之下,是巫觋赋予青槲权力,而非是青槲赋予巫觋权力,他是同等的愚昧,因缘巧合坐上高位,就以为自己截然不同,不曾意识到自己是何等的一文不值。
残羹即便盛入祭器,也绝不会变成佳肴盛宴。
三长老漂亮的脸蛋顷刻间扭曲起来,脸上的游刃有余已经被惊恐取而代之,拼命地点起头来:“是……是……藜芦大人放心。”
而半枫荷脸上血色尽失,当藜芦走到自己身边时,她望见那双冷冰冰的眼睛,踉跄着倒退了两步,大脑几乎空白一片,被无穷无尽的恐惧占据了全身。
地位尊崇的巫觋与长老,在这个男人面前竟然也如蝼蚁一般脆弱。
半枫荷只觉得寒气从心底源源不断地涌出,曾经支撑她的勇气此时如同流水一般倾泻。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藜芦看也没有看她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十七章
秋濯雪原本以为要经历一番苦战。
圣教巫觋与七位长老的武功一定不会太差, 这八个人也许会讲颜面,轮流动手,又或许他们会为了圣教的颜面, 不惜一切代价,让鲜血来洗刷外人的冒犯。
在越迷津询问他时,他就已经想过十来种办法, 其中有三种办法可以全身而退。
可无论是哪种办法,都不包括眼下的情况。
藜芦杀起人来实在又快又准,一点迟疑都没有, 秋濯雪没有想过, 自己居然会在一位大夫身上感受到生命是这般廉价如草芥。
他突然明白了青槲的恐惧。
青槲的恐惧注定了他的死亡, 他€€死亡的敬畏才衍生出了恐惧,一饮一啄, 莫非前定。
伏六孤正俯下身,双手撑在膝盖之上,身体在微微颤抖着, 想要咆哮,想要怒吼, 想要发狂。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爱上这种人。
“阿衡, 你怎样?”
伏六孤感觉到肩膀搭上来一只秋濯雪的手,他将嘶吼压抑住了, 嗓子眼里仿佛冒出血来, 带着腥锈的味道, 说出的话似乎都带着血腥气:“他为什么不杀我?”
藜芦说得一点不错, 这只不过延长他等待死亡的痛苦。
他的心上人要杀他, 伏六孤可以接受,可以理解, 甚至准备好死在藜芦的手,他很清楚秋濯雪是个讲道理的人,绝不会因此要与藜芦结仇,自此以后,想来也不会再来墨戎。
可是藜芦却忽然放弃,好像伏六孤根本不值得他这样做。
伏六孤快要崩溃了。
“也许……也许……”即便是秋濯雪这样八面玲珑的人,也不敢随意猜测藜芦的心意,他只能隐隐约约感到藜芦并非是因为中原与墨戎的关系,他环着伏六孤,轻轻道,“他到底是不忍心。”
伏六孤惨然一笑:“濯雪,他不是这种人,他不是不忍心的人,为什么……他明明答应我的。”
他答应会亲手杀我……他……他答应过的……
两人离得稍远,半枫荷听不清他们的声音,只看见伏六孤依偎着秋濯雪,看上去似乎打击极大,心中不由得十分同情。
她被圣教追杀时,也是感到这般痛苦绝望。
伏六孤视藜芦大人为恩人,为朋友,甚至不惜性命与他站在一起,在圣教来临时都不曾退缩,可见他€€藜芦大人的感情很深。
藜芦大人却要杀他……
其实藜芦为何中途突然改变心思,半枫荷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她只依稀记得当时藜芦大人要杀伏六孤时,忽然转过头来看了一眼秋濯雪,就放弃了。
嗯……转过头来看了一眼秋濯雪……
半枫荷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可又一时间不敢断定。
而三长老已看见了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的半枫荷,她缓了缓气,招手唤道:“半枫荷,你过来扶我。”
半枫荷的武功较众人都低,加上之前无心反抗,毒在体内发挥得极慢,情况看起来倒是比其他人都更好,听到命令后匆匆走过来,路过尸体旁时仍不由得顿了顿,才伸手去扶三长老。
越迷津立刻敏锐地看向他们。
“半枫荷。”三长老恍若未觉,她缓缓道,“我要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你到底犯下什么过错?”
此事事关圣教颜面,半枫荷不会告诉秋濯雪,哪怕与他有关。
可是三长老是圣教长老,加上青槲已死,她仿佛又看到希望,当然不再隐瞒,就将青槲答应南天竹陷害秋濯雪的事尽数说出。
将此事说完,她难免愧疚地看了一眼秋濯雪。
秋濯雪在旁闻言,不由得长叹一声。
三长老状若怜爱地抚摸了下半枫荷的肩膀,柔声道:“如此说来,倒也怪不得你,你所说的道理是极€€的。”
半枫荷虽算得上聪明,但性情却有几分耿直,否则也不会当着青槲的面直言,她受了委屈隐忍多时,听到三长老这句话,实在忍不住趴在她肩头哭泣起来。
三长老口中虽是这样说,但是心中却甚是冷漠,也终于明白过来前因后果。
青槲刚愎自用,听了这样的话,难怪要杀半枫荷。其实平日里他杀也便杀了,偏偏这次恰好撞上中原的铁板,为了这么当子小事,居然闹到藜芦大人面前,惹得他发怒……
虽然模样犹如三十年华,但三长老的年纪已有六十来岁,说是看着藜芦长大也不为过,她与大长老还有二长老最是清楚藜芦可怕之处的人。
在藜芦九岁之时,圣教当时只有一位护法,性情甚是暴戾,为练毒掌,隔三差五就会自外头抓来百姓,用他们来渡自己的毒血,倘若侥幸不死,就再用来练蛊,家门外几乎白骨成山,悲鸣成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