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容不下 第85章

“在圣教还未建立之前,墨戎各大部落常有摩擦,人牲是很常见的,原本都是杀掉祭祀神明。”半枫荷按住自己的手臂,低声道,“可当时有位部落族长不知道怎么,发现人食荤素,体内藏有异毒,€€人无害,€€蛊却是大补之物,加上人的精血充足,可以鲜活地供养蛊物十余日甚至数月之久,体内又不见光明,几乎是最合适的温床……”

半枫荷似是感觉到了寒意,她局促地抬起头来,避开两人的目光,只是望向远处:“这些被下了虫卵的人牲就是活蛊巢。”

虽然早有预料,但是听到真正的介绍之后,秋濯雪的面容还是僵硬了一下:“如此行径,实是有伤天理。”

半枫荷并没有否认:“活蛊巢的出现令各族之间的仇恨彻底深入,也掀起了战火。当时有个叫做蓝采的女子,出身一个小族,全族都被覆灭,唯剩她一人。她为了复仇,忽生疯狂之心,将自己培做活蛊巢,吃下许多毒草,想要养出一只绝无仅有的蛊王。”

这样的邪恶手段,不但掀起了最初的狼烟,到头来又成了这女子报仇唯一的希望,真不知是何等讽刺。

秋濯雪默然不语。

越迷津皱了皱眉:“后来呢?”

“后来谁也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半枫荷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缓,“百蛊缠身,食入百毒,居然让蓝采的身体产生新的变化,蛊物竟然与她共存相生,甚至能借她的躯体源源不断产生新蛊。”

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差别,秋濯雪眉头紧锁:“共存相生?”

“是的,寻常的活蛊巢少则数日,长则数月,总会被不知餍足的蛊物吃空。可是蓝采体内的蛊却安然繁育,甚至为其吞吃剧毒,使得她百毒不侵。纵然离体,也如同她的子嗣,无需蛊引就能听从她的指令。”

半枫荷神情凝重:“蛊物本就不易繁衍,蛊王无法生育,蛊后至多能繁衍一次,蓝采体内的蛊却不受此影响。”

秋濯雪恍然大悟。

这就好比人的竞争一般,野蛮残酷的原始厮杀往往会带来沉重的伤痕,蛊王在炼蛊时吞噬了其他蛊物后,身体必然发生相应的变化,有时毒性相冲也未可知;而蓝采体内的蛊却如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只管吞吃毒素,无病无灾,安心繁衍,而毒素也历经一代又一代,培育出毒性愈发强烈的蛊虫。

秋濯雪心下顿觉厌烦可怖,他终于明白,万毒老人为什么想要将徐青兰炼制成蛊母了。

以活蛊巢的办法,蛊王不过只有一代,可是要是用蛊母的办法来培育蛊虫,却可拥有无数代……

秋濯雪脸色凝重,缓缓道:“半枫荷姑娘真是博学多识。”

半枫荷摇了摇头:“不是我博学多识,如果你问别的,也许我就不知道了。此事实是个意外,因为蓝采不仅仅是第一任蛊母,还是第一任巫觋。”

难怪半枫荷娓娓道来,原来这蓝采是圣教的开创者。

越迷津忽然道:“你刚刚为什么听起来很惊讶的样子。”

“我确实很惊讶。”半枫荷道,“这样的邪术杀戮太重,墨旱莲大人晚年时已将这些典籍尽数烧毁。活蛊巢之所以幸存,不过是因为流传太广以至于难以彻底禁止,可之前藜芦大人将圣教之中所有炼制此法的人都变成了活蛊巢之后,圣教已无人敢再用这样的办法了。”

越迷津:“……”

秋濯雪:“……”

如此以暴制暴,听起来倒是的确很有藜芦的风格。

秋濯雪听得瞠目结舌,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就听着半枫荷又接下去说道:“而培育蛊母的办法,比活蛊巢更为凶恶可怖。成效极低不说,还并非人人都能如蓝采一般忍受蛊虫在自己的躯体里活动,蓝采之后只出过四任蛊母,有两人自尽,还有两人……都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连死也无法做到。”

活蛊巢与蛊母,一个是死苦,一个是生刑。

纵然追究前人的错误已无任何意义,可秋濯雪还是忍不住紧紧皱起眉头。

半枫荷眼中流露出强烈的不忍与怜悯:“也是因此,墨旱莲大人才决意烧毁这些典籍,现如今就连我们也只是听说过蛊母这一存在,却谁也没有见过,更不必说是炼制了。”

连墨戎中人都不知晓,更何况是外人€€€€

秋濯雪沉默片刻,忽然道:“半枫荷姑娘,这些典籍可曾外借过?或是哪里存有副本?”

“怎么可能?圣教从来不与外人来往,再者,这些典籍也非是寻常人能见到的,绝不可能有人将这些东西传出去了。”半枫荷讶异非常,不过想到秋濯雪提起的万毒老人,也颇为拿捏不定,“有没有可能,你们中原的这个恶人只是从哪儿听说了蛊母的事,随口胡诌的。”

她自己说来也有些讪讪,觉得可能性太小了。

不过无论如何,此人既然已经死了,纵然他从哪儿知道了蛊母的事,也都就着黄土枯骨一同掩埋了。

于是半枫荷不再多问,咬定道:“此事与墨戎绝€€无关。”

“你……似乎并不避讳€€我们说起这些?”越迷津忽然出声道,“为什么?”

他问得过于直接,叫半枫荷不由怔了一怔,认认真真地回答道:“丑事悔过了,就只是过错,拟造借口,粉饰太平,只会更为丑陋。过错就是过错,前人功过,后人评说,为的是不再犯错,倘若悖逆其道,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更何况,你们身为中原人,尚且€€受害之人心生怜悯,我一个墨戎人又怎可能€€此无动于衷。”

秋濯雪不由得动容,温柔地看向半枫荷。

半枫荷望着他的脸色,把玩着自己的辫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必这样看我,€€不住,我其实也没能帮上什么忙,这些事大多数墨戎人都知晓,只是我恰好知晓得比较详细一些。”

秋濯雪柔声道:“已很足够了。”

不知不觉,三人已经走了许久,见着路上人自无到少,再自少到多,大多数人都是面色匆匆,不少人认出半枫荷后都停下来€€她行礼,神色很是恭敬。

半枫荷也不复€€他们的笑脸相迎,显得有几分倨傲,甚是冷漠地点头应€€。

三人很快就到了一处寨子外头,半枫荷入内牵了两匹马儿出来,模样有些惋惜:“我接下来还有些事,只能送二位到此,从这条大路下去一直往南走去,就能回到中原了。”

秋濯雪也不推辞,飞身上马,牵住缰绳,€€着她又问了一个问题:“半枫荷姑娘,墨戎近年来有十来岁的少年走失吗?”

他心中到底记挂杨青。

半枫荷迷惑不已:“十来岁的少年走失?有是有,不过都被找回来或是葬身野兽之腹了,怎么了?”

秋濯雪:“……那贵教近来可有前往北疆?”

半枫荷神情更见纳闷,仍是摇头。

“多谢!”线索又断,秋濯雪在心中叹息一声,拱手道,“后会有期!”

越迷津只是冲半枫荷点头,轻轻一夹马腹。

马儿放开四蹄,狂奔而去,半枫荷忍不住往前跑了两步,大声道:“恩公!后会有期!”

这两匹马儿虽非是神驹,但也绝非寻常劣马,越迷津的骑术稍劣,秋濯雪就稍稍落下些与他齐头并进,只觉得暖风拂面,草木土腥的清气扑鼻,夏日已悄然在这些时日里降临。

两人奔行许久,总算重新回到半陀山,怕冲撞到路上药商行人,立刻勒马放慢脚步,看着人烟渐多起来,只觉得恍如隔世。

他们很快就来到了一家客栈之中,这会儿已是黄昏时分了,大堂里并不热闹,掌柜与店小二也显得有点无聊,见着客人都透着一点懒意。

秋濯雪跟越迷津并没计较,他们吃了饱饱的一顿,又要了两桶水,水并没有烧得很热,在这样的阳光下洗起来正舒服。

被毒瘴与蛊虫层层隔绝于世的墨戎,似是一下子被抛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迷人的醉梦花,馥郁的忘忧草,也成了梦境一般的存在。

越迷津进房的时候,秋濯雪正在窗边梳理自己的头发,客栈只给了一把普通的木梳,梳齿还断了几处,他也不嫌弃。

秋濯雪并没有转过身来,他将木梳放在桌子上,眉头微蹙,长发披散在背上,若按照文人的标准,已算得上衣冠不整。

“听了半枫荷姑娘的话,越兄可有什么想法?”

“墨旱莲晚年才烧毁典籍。”越迷津冷声道,“如果不是墨戎所为,那么最可疑的无疑是与圣教亲密无间的澹台一脉,亲密至此,极有可能从墨旱莲口中得知蛊母的炼制之法。”

秋濯雪点了点头赞同:“秋某也是这样认为,圣教隐世不出,绝非是一句空口白话,半陀山人来人往,但凡圣教有所动作,中原难免察觉,因此我想此事的确与他们没有关系。”

如此说来,万毒老人与杨青身上的谜团,眼下都与血劫剑重合了起来。

“你的头发。”越迷津忽然顿了顿,“不……理一理吗?”

他挽住了一段被凉风吹起的青丝。

夏日的天被拉长了,窗外天还未彻底暗下来,却隐见月华,正如越迷津的心思一般晦明难定。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零二章

头发底下仍带一点潮意, 冰冷冷地缠绕着越迷津的指尖。

他好似被蝎子蛰了一般,立刻松开了手,看起来就像只是单纯的好奇, 来得快去得也快。

这举动当然谈不上恰当,秋濯雪却也很难责备他,仍如往常一般转过头来, 微微笑道:“还没干,叫越兄见笑了。”

“没什么见笑的。”越迷津道,他的手已经收回, 搭在覆水剑上, 冷冷清清地站在月光下, 末了不知为何,又突然添了一句, “你这样也很好看。”

秋濯雪怔了一怔,很快就想起来他们初去冷月银泉时在路上说的那番有关“面目可憎”的玩笑话,实在没想到越迷津还会记得这件事, 不禁哑然失笑。

“那只是个玩笑罢了。”秋濯雪道,“越兄还记得?”

越迷津看了他一眼:“你不也记得。”

也许是因为不常与别人交际的缘故, 越迷津并非全然不谙世事, 然而有时候的举动与言语却又如同世外之人,时常令人猝不及防。

越迷津的朋友极少, 不明白寻常朋友之间的距离应当如何恰当把握, 也许正因为这一点, 许多事在越迷津身上就显得格外顺理成章, 叫秋濯雪也不知道该不该点明。

许多话, 朋友之间往往不会去说,却也不意味着说了就会发生什么。

……当真不会发生什么吗?

外面的天色已经慢慢昏暗下来了, 秋濯雪无言地站起来,极自然地去找寻房间里的火石,准备将蜡烛点燃起来。

他的脚步很轻,轻到犹如与这幽夜融为一体,直到火光在手中亮起,身影终于一同出现。

小小的烛台被搬到了窗边。

即便是在做这样琐碎的小事,秋濯雪都显得很是专注认真,等到用纱罩笼住烛火时,他已经重新镇定平静下来了。

他很快听见越迷津又问道:“现在我们已经知道蛊的情况了,你接下来想怎么做?”

秋濯雪沉吟片刻,缓缓道:“我接下来想去一趟七星阁。”

与月影一战,二人得知血劫剑是由百炼铁所铸,偏偏这么巧,数年之前宋仲棠因美色而失百炼铁,随后自尽身亡,盗走百炼铁的女子也自此渺无音讯,好似从来就没有过这样一个人。

秋濯雪本以为就是月影所为,可是她却矢口否认,她当然不是不会撒谎,可是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撒谎。

当初月影在船上对慕容华所说的一番话至今仍然言犹在耳。

“我本可以下毒害你来威胁秋濯雪,我也可以抓住那小娃娃,还可以杀掉所有查账的人,泄露血劫剑的消息。”

“慕容华,比这轻松多了的办法有不少,我都没用。”

这些并不是月影对自己的辩解,而是在清清楚楚地告诉众人,她是怎样的狠辣决绝,毫无底线。

因此秋濯雪才相信她对慕容华的确有过真情,甚至可能现在还有。

只是这点真情同样也虚假得可怕,无法令她放下屠刀,也无法改变她的心意,至多令她换上一种更光彩的手段,令她选择与秋濯雪面对面地一较高低。

月影并不认为这样的手段丑陋,当然没有隐瞒的必要,更何况她并没有认出百炼铁,而是从秋濯雪的口风之中推断出来的€€€€盗窃百炼铁的女人怎么可能认不出百炼铁。

这一切都足以说明,月影并非是当初那个女人。

“墨戎此行,纵然有所解惑,可是谜团更多,眼下神木鼎与盗窃百炼铁的女子都需七星阁来解答。”秋濯雪眉头微蹙,“好在如今我们已能确定,盗窃百炼铁的女人与澹台是两个人……”

越迷津忽然打断,不解地皱眉道:“你怎么确定?赤红锦同样是铸师,你也从来没有问过澹台到底是男是女。”

“不必问。”秋濯雪道,“在医庐之外,半枫荷姑娘提起叛逃之事时,已经给了答案。”

越迷津奇道:“嗯?我怎么没有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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