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容不下 第108章

两人这才发现巷子里头居然还有个很小的酒馆开着,酒香正从馆子里飘出来,秋濯雪干脆掀开了帘子。

酒馆很小,却很简洁,大肚的酒坛子摆得很开,土台上放着一块木板,木板上有口大锅,锅里装满卤汁,卤汁里浸满各种各样的卤菜,有豆干、鸡蛋、蹄花、五花肉等等的五肉七素,现在都被浸成浓稠的红糖色,在汁水里沉沉浮浮,色泽光亮诱人。

酒馆的老板是一对朴实无华的中年夫妇。

男人正低着头,细细地切着一只鸡,他的刀很快,手法也很利落,像是在这块砧板上切过无数只鸡;女人则打开一个坛子的盖,坛子里时不时会发出€€€€€€€€的声音来,她从里头夹出五只醉醺醺的活螃蟹。

蟹腿无力地动弹着,老板娘利落地将螃蟹拆开取腮,切做四段放在蟹盖里,其余几只如法炮制,很快就摆满了整个碟子,她放下刀,一双手在腰间的青花围裙上擦了擦,将酒与螃蟹送上了桌。

俗话说,蟹肥菊黄,螃蟹真正肥起来的时候要到秋季,这会儿还不是时间,这五只呛蟹非但盖中无黄金,本该润如白玉的肉也瘦得像石灰。

好在客人并不嫌弃,捏着蟹鳌,手持酒杯,吮得啧啧作响,看上去倒吃得很痛快,看起来很有食欲。

秋濯雪四下一瞧,酒馆不大,只有五张桌子,十几条板凳,这会儿还空着一张,他就干脆拉着越迷津坐下了。

屋子里很暖和,许是夏夜的缘故,暑气将满屋的酒香与食物香气,还有卤汁里的各种香料尽数混作一团,走进来就像喝了一坛烈酒,叫人有些醺醺然,这酒味下还有食物混作一团的怪香,勾动人肚子里的馋虫直叫唤。

秋濯雪只觉得在这儿喝到天亮都不成问题。

他要了一坛酒,三样素卤,两样荤卤,醉蟹是生呛的,口感虽然非凡,但性寒,配酒越吃越美,容易吃伤身体,就没有要。

酒菜上得都很快,秋濯雪一口气喝了老板娘舀出的半坛酒,将众人都看呆了。

酒馆里难得有这样爽快的客人,老板娘忍不住走上前来为他斟酒,她虽人到中年,但风姿不减,送酒时常有酒客与她调笑几句,她也不介意,也不理会。

可走到秋濯雪这桌时,老板娘忽然轻轻扶了扶自己的头发,她尖尖的柳叶眉画得又弯又细,让人想到天上的月牙儿,声音顿时变得娇滴滴起来:“客官好酒量,我帮你倒酒。”

有与老板娘相熟的酒客当即笑骂起来:“老李,你这婆娘,见了年轻男人就迈不开腿,老子还是第一次见着她这德性。”

老板只是憨厚地笑了两声,没有回声,像是习惯了被调侃。

这也不奇怪,来这种地方喝酒的自然不可能是什么达官贵人,更不会是什么文人雅士,大多是市井之徒,喝到酒兴一起,满嘴的污言秽语再正常不过了。

老板娘的手做惯了活,显得很粗糙,不过毕竟年纪大了,混迹在市井里,举止里又有些小姑娘没有的风情。

秋濯雪竟很心平气和地端起酒碗,等着老板娘倒。

碗很平,不一会儿就倒满了,酒略有些浑浊,可却香得诱人,秋濯雪本该一饮而尽,他却目光一转,忽然对越迷津笑道:“越兄要不要饮一口?”

他这手微微一转,就递在了越迷津的唇边。

越迷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忽然低下头来,似要就着他的手饮酒,秋濯雪的手腕却是一转,又将酒碗收到自己的面前来,笑吟吟道:“越兄不怕这酒里有毒?”

老板娘的脸一下子僵住了:“客官真是喝醉了,你方才喝了这么多,这自家酿的酒怎么会有毒呢?”

“不错。”秋濯雪轻笑,“我正是在说笑,老板娘为我斟酒辛苦,这碗酒还是请老板娘先饮?”

他眉目风流,莫说酒馆这群市井无赖长得没一个中看,就算是坐在酒楼里,环绕一群青年才俊,只怕也没人能将他比下去。

这土褐色的酒碗端在秋濯雪的手中,好似一件上等漆器,微微晃荡的酒液犹如琥珀凝光、蜂浆结蜜。

任何人也无法拒绝。

老板娘放下酒壶,媚笑起来:“客官好大方。”

她正要用双手来接酒碗,秋濯雪的另一只手忽然挥开扇子,轻轻压在她的双手上,笑道:“何必劳动老板娘,我说请你这一碗,自然是要请到底的。”

这样的美男子喂酒,实在是叫老板娘神魂颠倒,只是她不但神魂颠倒,眼下还肝胆俱裂,脸色发白,磕磕巴巴道:“怎……怎么好叫客人……”

秋濯雪的声音又甜又蜜:“请饮吧。”他的眼角眉梢也尽是笑意。

即便是这样的推推搡搡,秋濯雪的手居然都稳得惊人,连一滴酒液都没有洒出来。

老板可以憨憨一笑,不当回事,越迷津却不能,他看着秋濯雪的动作微微眯了眯眼,很是不快地站起身来,缓缓道:“我要杀人,怕死就出去,或者留下遗言。”

他的面容很年轻,声音也不响亮,看上去就像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在这大放厥词,足以惹得一帮酒徒哈哈大笑,成为酒后的新谈资。

酒馆里却鸦雀无声。

因为谁都清楚越迷津并没有开玩笑。

老板忽然踢起整个大卤锅劈头盖脸地泼来,整个人抄起两把短刀已从土台后跃出,卤汁来势汹汹,香气扑鼻,其余几个酒客顿时从酒桌底下抄出兵器,围攻上来。

“看来你们没有遗言。”

越迷津旋身避开泼来的卤汁,老板紧随其后,于淋漓的卤汁之中猛然刺来两把雪亮短刃,剑客不急不躁,抬手一掌,正贴着刀锋而过,重重击在老板肩头。

这一掌无声无息,重若千钧,两把短刃刚刺破越迷津的衣襟分毫,老板已经被打飞了出去,整个人哐哐当当地冲破一路酒坛,最后猛然撞在墙上,只听得清晰几声骨裂,这墙也被撞出些许裂痕来,紧接着落在地上,眼看不活了。

越迷津看也不看他一眼,对着那几名围上来的酒徒缓缓拔出了覆水剑。

老板娘一看丈夫死了,当即尖声叫道:“老娘跟你们拼了!”

不过老板娘虽叫得响亮,但身子一扭,就要往外逃去,越迷津被那几名酒徒拦住,一时间不能脱身,她不由得暗暗窃喜,才刚逃出酒馆,喜色还没完全消退,就绝望地看见巷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了要命的秋濯雪。

秋濯雪居然还端着那碗见鬼的酒。

“老板娘去哪儿?”秋濯雪的声音还是很温柔,“这碗酒你还没饮呢。”

老板娘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她恨不得把这碗该死的酒泼在秋濯雪这张该死的脸上,咬牙切齿道:“老娘男人死了,急着给他买棺材!没工夫喝你的酒!”

这老板娘倒是有趣得很。秋濯雪忍俊不禁,微微笑道:“不润润嗓子,怎么有力气与人讨价还价呢?更何况,老板娘要是不先与秋某讨价还价一番,那么等到越兄出来,你连棺材都不必买了。”

他说话总是这么有道理。

等越迷津出来,老板娘自己的命都不一定还在,当然不必急着买棺材,她什么事都不必再急了。

老板娘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她看着眼前这个温柔体贴、风流俊俏的男人,忽然发现了他的可怕之处,他虽然不轻易杀人,也不狠毒,但实在狡猾奸诈,又黏人得很,任何人沾上了都甩不开。

她忽然跺了跺脚,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秋濯雪淡淡道:“我也算是个老江湖了,你总要先叫我放下警惕心,等我喝得晕头转向后再偷偷地做坏事。毒粉毒药总是不便,倒是毒蛇,你敲它一下,它自然就喷出毒液来,你将装蛇的坛子放在呛蟹边上确实是个妙招,更何况酒馆里嘈杂得很,只可惜……”

老板娘道:“只可惜什么?”

“只可惜。”秋濯雪道,“我实在是个老江湖。”

老板娘怒瞪着他,忽然屈手为爪,向秋濯雪咽喉处狠狠抓去。

她生得虽不娇小,但颇为轻盈敏捷,风声还稍晚她片刻,偏偏遇到鬼魅一般的秋濯雪,只一晃眼,爪的方向已从咽喉变作了肩头,老板娘眼中露出一丝凶狠,正要卸下他左边膀子,却彻底落了个空。

“我在这儿。”秋濯雪用扇柄轻轻敲了她的右肩,手上仍然端着酒,笑吟吟道,“莫生气莫生气,不如饮酒消消火气。”

老板娘只觉得右肩酥麻刺痛,大抵是好几处穴道被封上,半边身体顿时不受控制地酥软了下来,她惊恐地转过脸来看着秋濯雪,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慌忙道:“别杀我!我什么都…告…我……”

她的声音忽然发不出来,眼珠泛红,整个人扭动起来,看上去神智癫狂,信在她的手中被揉捏地变形。

秋濯雪本封了她几处大穴,按理说老板娘根本使不上劲儿,没想到她眼下状若癫狂,似是全然不顾肢体损伤,不由得暗暗心惊,后退了两步仔细观察。

只见着老板娘挣扎片刻,忽然倒地不起,开始七窍流血,随后又疯狂抽搐痉挛起来,翻过身不停地呕血,鲜血大多是乌黑色的,似还凝着血块,直到吐出一只死虫,她才彻底倒在地上断了气息。

信也完完全全浸透在毒血之中。

是蛊!好阴毒的蛊!

酒碗当啷落地,秋濯雪脸色一变,只见得盈盈月光之下,本来空无一字的信封之上竟然浮现出黯淡的黑色字迹来,写着十个字。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作者有话要说: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此句出自卓文君的《白头吟》,意思是听说你有了二心,于是我来跟你决绝。

为大家比较熟悉的“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也是出自这首《白头吟》。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二十八章

“我还以为你是负责留活口的那一个?”

越迷津从酒馆里走出来的时候, 随手挥了挥长刃,将黏连的血珠泼溅在门上,不必多看就知道酒馆里头是何等惨状。

他看见尸体时, 忍不住挑起一边眉毛。

“我的确想留个活口,只不过有人不肯给我们留。” 秋濯雪自书信旁缓缓起身,斜乜着眼看越迷津, 只见他割破的衣襟不知何时染作暗红,忽然止口,“你受伤了?”

越迷津简洁道:“刀很利。”

老板手中的刀虽然锋利, 但无奈身手太差, 兵刃又短, 因此刀伤入肉不深,在越迷津杀人时流血就已止住, 只是衣襟必不可免沾上血迹。

他说话间,往地上一瞥,看着信上诗句倏然皱起眉头。

秋濯雪想到方才老板娘的惨状, 不由得心下一寒,当即道:“老板娘死于蛊毒, 不可轻忽大意, 你可觉得哪里不舒服?”

“没有。”越迷津想了想,“那人所用的短刀颇为锋利, 是难得的好兵器, 出炉尚不久, 断然不会拿来涂抹毒药。”

兵刃说到底还是金铁之物, 长久浸泡在毒汁之中容易锈蚀, 除了一些用毒的行家会在武器上做些手脚,大多数人都会避免兵刃沾上异物, 免得早早损毁,更不必说是在新到手的兵器上涂抹毒药。

这就好比寻常人也不会穿着新衣服去地里插秧,这是人性使然,武林高手与普通百姓并无不同。

秋濯雪见越迷津神色如常,也感安心,开始收拾残局。

蛊虫已死,再无半点威胁,却不知道老板娘吐出来的血是否有毒,秋濯雪用酒将尚未涸结在地的鲜血尽数冲淡,整条巷子顷刻间蔓延着浓浓的醉人酒香。

信纸颇为粗糙,沾了水就甚是易碎,本就在血中化得差不多,挑也挑不起来,等酒水一冲,登时化作一团白絮。

老板娘的尸身则被放回酒馆之中,秋濯雪又去检查老板的两柄短刀,见的确没有擦毒,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尸体们倒在满地香喷喷的卤汁跟卤味之中,好似整个酒馆都成了天然的一口大锅,原本的食欲都变作反胃。

秋濯雪这会儿什么胃口都没有了,只想走得越快越好,就跟越迷津一道外出,叹息道:“若非酒馆位置不够偏僻,今夜少不得越兄杀人,秋某放火。”

“我带了火折子。”越迷津说话从来简单明了。

秋濯雪失笑道:“这地儿虽偏,但是一走火就不是一家酒馆的事儿了,还是交给府衙内的捕快伤脑筋去吧。”

此间事毕,一顿夜宵吃出十余条人命,纵然是秋濯雪也不免有些头大。

好在客栈已经不太远,两人很快就各自回房。

卡拉亚仍然睡得很香甜,甚至有点无忧无虑,看起来两人不在的时候,并没有杀手准备要了他这条小命。

越迷津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之中,被刀切开的皮肉已经不再流血,却仍然泛着炙热的刺痛。

武林高手的确会比普通人更耐痛一些,毕竟他们经常受伤,可绝不是感觉不到疼痛,越迷津知道明天一早起来就不会再有任何感觉,因此他决定躺下睡觉。

今天好像格外漫长一点,越迷津躺下去的时候,门被打开了。

敢直接开越迷津的门,这勇气并不是人人都有的。

“你睡了吗?”果不其然,门外传来秋濯雪的声音。

越迷津已有些累了,他躺在床上,淡淡道:“嗯。”

门很快被关上,秋濯雪非但没有离开,还走了进来,他身上带着一种清凉的香气,很快坐在了越迷津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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