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萧锦瑟仍然觉得很快活。
在这片江湖里,萧锦瑟不再是铁面孟尝萧德的孩子,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落魄游侠,他并没有白白吃亏,江湖给他的每个教训,他也都教还给了其他人。
不过萧锦瑟也渐渐发现,江湖并不只有书里说的豪情万丈,生死与共,还有许多蝇营狗苟,许多男盗女娼,许许多多的恃强凌弱。
一诺千金是江湖,生死与共是江湖,争名逐利是江湖,背信弃义也是江湖。
所见越多,萧锦瑟就发现自己所知越少,他在许多人手底下吃过亏,可这些人不过是江湖之中的无名小卒,他每每能够化险为夷,都是仰赖父亲传授的一身武学。
因此萧锦瑟对要不要去百兵英雄会,其实是有些忧虑的。
他不甘心只做一个陪衬,可这却又是难得见识天下英雄的机会。
这种矛盾的心理,自然让萧锦瑟听起来格外的犹豫。
原来是去百兵英雄会。
秋濯雪笑了笑,刚刚萧锦瑟上车的时候,他已看清楚对方的身手,马车没有停下,萧锦瑟也没有等它停下,他等到秋濯雪的回答后就坐了上来,稳稳当当地好似天生长在这儿,看得出来根基不错。
一个剑客的身体既能如此稳定,他的手也不会太差。
于是秋濯雪笑道:“如此说来,阁下也是一位英雄。”
“这你就错了。”萧锦瑟有了心事,神色倒比方才自在多了,他拿着饼摇头苦笑起来,“我可不算是英雄,只是去见识见识罢了。”
说这句话时,他已全无方才的傲然之气。
“既敢前往群英荟萃之地,阁下纵然不是英雄,也必然有挑战各路英雄的胆气。”秋濯雪说话总是很妥帖,叫人听了心里格外舒服,“既有这样的胆气,又何愁不能成为英雄。”
萧锦瑟果然觉得很舒服,心中豪情顿生,忍不住脱口而出:“不错!”
正是这个道理!纵然不是英雄,却也有了挑战各路英雄的胆气!这份胆气,本就是难能可贵的!
天色虽暗,星月也沉,但萧锦瑟却觉得自己心胸豁然开朗,他几乎要激动地拍着秋濯雪的肩膀,以为自己遇到了平生难得的知音。
只是手才刚伸出去,萧锦瑟望着秋濯雪笑盈盈的目光,他突然又想到了刚刚的那个眼神,又讪讪地停住了。
在萧锦瑟做大少爷的时候,许多女子都抛来过这种眼神,因为他足够英俊、足够年轻、也足够有钱。
后来在做游侠的时候,萧锦瑟也收到过不少被救下的女子递来这样的眼神,因为他是个有本事的人,是个正义的人,也是个令人安心的人。
无一例外的是,那些都是女子。
萧锦瑟出身豪富之家,身边不乏声色犬马、玩物丧志、奢靡享乐的纨绔子弟,沉迷女色的姑且不提,狎玩娈童沉迷男色的也颇有几个。
更不必说江湖上现在闹得沸沸扬扬的烟波客那一连串的桃花债。
萧锦瑟虽然很愿意在某些地方离经叛道,但是在这方面,他自认还是个非常传统的人。
这让萧锦瑟小心翼翼又有点尴尬地收回手来,冲着秋濯雪傻笑了一下,发现对方眼睛里方才那种叫人胆战心惊的柔情已荡然无存了,此刻只剩下欣赏与愉快。
他看上去就好像一个人在江湖里所能遇到最值得结交的新朋友,不但俊俏聪慧,说起话来更是体贴动听,好像能直接说到人的心坎里去……
几乎要让萧锦瑟以为自己刚刚是出现了幻觉。
不过这种事,萧锦瑟也遇到过不少,有许多女子纵然心里再喜欢,也会刻意掩藏她们的情意,变得不冷不热,好像完全不在乎他的模样,免得他被那炙热的情意吓到落荒而逃。
哪怕最后,萧锦瑟总是落荒而逃。
只不过,两人萍水相逢,等到风客一事结束之后就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只要不交换姓名,天下之大,要有何等的缘分才能再相见呢。
萧锦瑟想了想,又很快高兴起来。
不管是不是错觉,不管对方到底是什么想法,只要等到将这群风客斩草除根,两人就再没交际了,那么什么麻烦都消去了。
秋濯雪当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而是微笑道:“我等正是要去百兵英雄会,阁下既不识路,接下来不如与我们同行吧。”
他与萧德并没有什么交情,不过知晓此人有古时孟尝之风,是个急公好义之人,因此对萧锦瑟颇有照拂之意。
萧锦瑟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秋濯雪看着萧锦瑟的表情甚至有趣,忍俊不禁道:“怎么了?”
“哈哈哈……”萧锦瑟干巴巴地笑道,“你们也要去英雄会啊,那还真是……真是好巧啊……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
怎么大家都正好要去英雄会啊。
噢,对了,那群风客的确说过,这两人身手不错,是个硬茬子,不过就萧锦瑟来看,江湖上的硬茬子水分颇多,通常取决于说话的人本身有多硬。
比如说萧锦瑟对那群风客来讲也是硬茬子,而且是堪比百炼石的硬度。
因此萧锦瑟其实并没有真的把这句话当回事。
这同样导致了萧锦瑟实在有点难从这句邀请里分析出来,对方到底是真的客气一把好心带自己上路,还是有意多相处一段时间……
正在萧锦瑟严肃地思考要不要翻脸反口说自己认识路的时候,风客的埋伏终于到了,只见夜色沉沉之中,忽然发出簌簌几声,两匹马儿身上已中了几箭,顿时惊声嘶鸣,往前方林子里狂奔而去。
秋濯雪收势不及,只来得及抽出萧锦瑟腰间宝剑,齐齐割断绳索,只见得两匹马儿狂乱之中高高跃起,奔向林中。
而马车双轮因力滑出数丈,却失了方向,堪堪转过半圈,沉重地停在空地上,挡去了马影。
秋濯雪收剑入鞘,牵住腰带,将几乎要被抛出去的萧锦瑟重新拽了回来,倒是马车里头一阵乱晃,只听见哐当一声,帘子底下忽漫出水痕来。
他骤然一僵。
马儿飞驰,车子停驻,不过转瞬之间发生的事,萧锦瑟已来不及惊骇秋濯雪有这等本事,就发现林中涌出许多人来将他们包围住,火光照耀之下,密密麻麻,少说有近百余人之多,顷刻间变了脸色。
蚁多咬死象的道理,萧锦瑟一直都很清楚。
不过是一盒金子,这群风客怎么会出动这样多的人手?
秋濯雪喃喃道:“糟了……”
“确实糟了。”萧锦瑟深吸一口气,也感绝望,“这群风客竟然聚集百人之众在此,必然是要做大事,看来今日你我三人恐怕难逃毒手。”
秋濯雪听起来很紧张:“不是这个糟了。”
萧锦瑟还来不及问,只听他话音刚落,风客之中有人大喊一声:“放!”
空中已射来无数暗器与箭矢,如天女散花一般密密麻麻地冲向马车,周遭风客已围做一圈,亮出银光闪闪的长刀来,不准他们逃开包围。
最显眼的无疑是马车,萧锦瑟惊呼一声,正要抢身闪入车厢里去救熟睡之人,忽觉胳膊一紧,整个人好似变作轻若无物的皮影人一般被拽走了。
萧锦瑟只觉得四肢都被一阵绵柔的力量所摆布,在前方飞来的暗器与流矢里左摇右摆,这暴雨般的暗器竟愣是擦着他的腰眼、袖口、脸颊过去,半点不沾身。
马车却被扎成了一个刺球,上面布满了箭矢与暗器。
“人……”萧锦瑟总算勉强找到了自己的舌头,“车里还有一个人!”
他听见身后传来秋濯雪幽幽的叹息声:“是啊,还有一个人。”
四处是荒野,空荡荡的一目了然,唯有前方有一片林子,风客里的弓箭手与暗器行家为了避免伤到自己人,必要呆在高处,因此所有弓箭与暗器必定都从前方而来,秋濯雪在马儿出事时就已有所防范。
躲避暗器倒不是难事,真正麻烦之处在于……
“咣€€€€”
空无一物的巨大冰鉴突然从车内飞出,刚猛的力道一路砸晕了七八个风客,其势仍然不减,直到撞在了一棵大树上,大树猛然摇晃,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只听树上传来一声惨叫,随即似有什么东西轰然坠地。
萧锦瑟与秋濯雪齐齐看向了车厢。
昏沉夜色之下,漫天箭雨落定,马车四面包围着黑压压的一片人,近百双残忍的眼睛顺着他们二人的目光所向,一同惊骇地看向低垂的马车。
早被射穿破烂的门帘已消失无存,露出一张黑漆漆的巨口,一只湿漉漉的手忽然从中伸出,湿润的掌印牢牢烙在了车框上。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四十五章
冰鉴内里的冰已完全化开, 水还没来得及倒走。
可踢出来的冰鉴却是空空荡荡,只有沉重的铜音,宛若寺庙里头早课响起的晨钟, 没有半点水声。
一个人喝醉酒后自然睡醒,头都必然疼痛难忍,更不必说睡到半晌突然被一缸冰水泼醒, 还立刻要面对一大堆的暗器。
这滋味想也知道不太好受。
越迷津终于从车里走了出来,他整张脸都是湿漉漉的,脸上被划开一道很深的血口, 血混合着冰水流下来, 颜色从浓变淡。
他深吸了一口气。
风客里的弓箭手并不算多, 因此又添派了许多暗器能手一同帮忙,暗器自然不如弓箭射得远, 也不如弓箭势猛,不过这么近的距离,已经足够寻常的江湖人士栽在这儿了, 更不必说马车。
无法动弹的马车已然被扎成了刺猬,车内的空间并不算太大, 越迷津躲避的地方也很有限, 因此还是受了点伤。
越迷津没有太费劲去抹流下来的血水,突然奔出的冰鉴打乱了风客们的阵脚, 正在补齐缺口时, 他的目光在这群风客脸上巡过, 忽然很轻地说了一句:“到车底下去。”
这句话说得不是很快, 萧锦瑟还没有反应过来, 秋濯雪已经带着他猫腰钻进了车底下。
等到越迷津说完“去”字时,萧锦瑟只感觉到头皮上微微一麻, 听见车上人跺了一跺脚,紧接着就是四面八方传来风客们惨痛的哀鸣叫骂声。
萧锦瑟往外一瞧,只见所有的箭矢与暗器忽然从马车上重新飞了出去,尽数扎在了内圈风客的身上。
这一来一去不过瞬息,树上的弓箭手第二支箭还未搭上,包围三人的风客已经霎时间倒下一大批。
风客们本就走南闯北的匪盗,人数确有优势,可与训练有素全然沾不上边,阵脚一乱,又有人被骇破胆子,有人还站在原地,有人则已惊慌失措地往后退,一时间就沸成一锅粥。
“不准逃!”之前喊放箭的人才刚怒吼了一声,忽然发不出声来,他的咽喉猛然爆出一蓬血雾。
他一死,包围溃散得更快了。
混乱之中又射来几枝箭,箭才落地,就听见远方高处传来惨叫声与重物坠地的声音。
萧锦瑟待在马车底下只能勉强看见血浪泼洒,人影晃动,风客们鬼哭狼嚎,抱头鼠窜,乱得看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在萧锦瑟试图把头钻出去的时候,他脖子一窒,又被人拽了回去。
“你最好不要动,他用不着你帮忙。”秋濯雪的声音幽幽响起,“现在他们胆气已丧,乱成一团,弓箭手与暗器必然不敢随便下手,怕伤到自己人,即便下手,也是暴露自己的方位,找死而已。”
萧锦瑟虽觉他说得有道理,但仍是皱眉道:“可是他一个人在外€€€€”
“你要是这个时候出去,很有可能会被杀。”秋濯雪顿了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是说,被他所杀。”
萧锦瑟想到方才越迷津的模样,顿感全身一寒,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安静了下来,这次从土那边流出来的不是水,而是血。
浓稠、粘腻、又温热的血腥。
两人终于能从车底出来了,地上已躺满了数十具尸体,越迷津就站在尸体当中,满脸满身的鲜血,在黑夜之中犹如鬼神一般可怖,覆水剑上几乎已全是血污。
萧锦瑟放眼望去,依稀还能看到远处几棵树上血迹斑斑,想来那群潜伏在树上的弓箭手也都没能从他手上逃脱。
有些尸体隔着很远,显然是逃跑的时候被杀,萧锦瑟当然明白,这些风客的武功本就是稀松平常,唯一的优势就是人多势众,遇到这种令人胆寒的杀神,自然不战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