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发现她那向来神气矜持的面容变得苍白,再挂不起半分神采,呼吸也粗重不少,显然是重伤。
慕容华不由得一怔,他憎恨这个女人的狠毒与残酷,然而看到她落难受苦,心中却也没有多么高兴,只溢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惆怅与痛楚。
他怀有一种极矛盾的心理,诚然是恨这个人的,却又不希望她受到太多折磨。
“你以为是为了什么呢?”明月影倏然开了口,她一张嘴,那种孱弱柔软的病态就倏然消失不见了,令人感到危险,“难道以烟波客的为人,能够见死不救?”
慕容华恼怒道:“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秋濯雪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这种奉承听起来真叫人害怕,这顶高帽还是少戴为妙。”
明月影缓慢地吸了几口气,伤痛在体内蔓延,她紧紧皱起眉头,却仍然很镇定:“就算不为了仁义道德,我身上也许会有线索,他救了我的命,我回报一二,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不是吗?”
这句话让慕容华忍不住将她拽了起来,怒斥道:“你为什么总将人想得跟你一样?!”
“不是你问的吗?”明月影露出略显讥讽的笑意,“你要一个理由,我正在给你一个满意的理由,你那般问,无非是觉得他救我不值当。”
“于是我告诉你,我有足够的利益让他救我,这是一笔划算且值当的买卖,你又何必无谓的生气呢?”
慕容华的手几乎攥紧了,明月影冷冷地凝视着他,她分明被掌控着,却像是掌控着他一般。
秋濯雪有些无奈地微微一笑:“好了,你说不过她的。”
于是秋濯雪走上前来,轻巧地化解开纠缠的二人,明月影猛然咳嗽了一声,先是借着他的胳膊站稳,然后才扶着床榻又缓缓坐下,沉默下来。
慕容华绷着脸,坐倒在了椅子里,他现在的思绪混乱成一片,被各种情绪主导,只觉得糊里糊涂,几乎什么都想不明白。
秋濯雪活像没事人一样地笑道:“明姑娘这样说,倒叫秋某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明姑娘?原来她姓明吗?”
慕容华将这个称谓在唇舌间反复地念了一遍,下意识抬起头来想问,却又止住了,他又有什么好问的呢?
明月影笑道:“噢?不知如何是好?烟波客也会有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吗?”
“当然。”秋濯雪面容上略见无可奈何,“要是秋某相询,未免有挟恩图报的意思;要是不问,可心中强压好奇,岂非又成了沽名钓誉之辈了。”
“你救了我的命,我偿还你的恩,何必困于虚名。”明月影道,“如此拘束,不嫌活得太过沉重吗?”
“沉重亦有沉重的价值,但求无愧于心。”秋濯雪缓缓道,“做人有时候太过轻松洒脱,爱走捷径,毫无底线,固然走得自在,可难免根基不稳,明姑娘认为呢?”
明月影微微一笑,并未反驳,只道:“于我而言,依赖他人的善意,与坐以待毙无异。展现价值,才能主动掌握机会,你也许不会问,可我总要告诉你。”
她并不信任秋濯雪,倒不是不信任为人,更不是质疑秋濯雪的慈悲。
正相反,恰恰是因为明月影清楚秋濯雪是怎样的人,她才不信任,他们二人所持行的是两套截然不同的道理与规则。
有些人用名利金钱就能轻易收买,可秋濯雪并非如此,他不会为任何口舌轻易动摇,更不会被利益所引诱。
他救明月影不需要任何理由,正如他为其他受苦受难之人伸张正义一般,同样不需要任何理由。
落在这种人的手里,明月影简直想不出太多办法。
要是秋濯雪是个笨蛋,明月影大可借他养好伤,拍拍屁股走人就是,偏偏他精得要命,明月影无恙时尚且要做好万全准备方敢见他一面,更不必说现在重伤了。
她必须要展现出相应的价值。
秋濯雪忽然道:“明姑娘担心我将你交出去?”
“你不会吗?”明月影莞尔一笑,“还是你要为我所杀的那些人原谅我?等我伤愈后,放我离去?”
秋濯雪道:“秋某并没有那个资格。”
“不错,你没有,我也很清楚,你永远不认为自己有。”明月影道,“我也不准备幡然悔悟,痛改前非,你我并不同道,我为了活下去,自然要主动向你寻求合作。”
秋濯雪沉默了片刻。
在秋濯雪所见过的女人当中,明月影无疑是最为神秘的一位,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也没有人知道她的目的。
她到底为什么帮助澹台珩?又为什么轻易反悔?她的性情看上去似乎十分冷酷,又在兰珠姑娘身上体现出难能可贵的柔情……
秋濯雪并不赞同明月影的手段与为人,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塑造了她。
然而这一刻,秋濯雪再一次地从这个女人的身上感觉到了那种蓬勃而全然不克制的欲/望。
从对澹台珩的报复开始、对目标的追逐、还有此时此刻试图活下去的信念,她并不依赖于任何人,因此也绝不约束自我。
慕容华忍不住说道:“我实在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你有野心,为什么这么轻易地背叛之前合作的人,如果你没有,那到底是为了什么理由这样做?”
这让明月影略有些讶异地看了一眼慕容华,又看向秋濯雪:“这是合作的开始吗?”
秋濯雪叹了口气道:“倘若不是,秋某可没有十金来偿付。”
这句话实在说不上是挖苦,还是揶揄的玩笑。
明月影微微一笑,正要开口说话,却忽然眼前发黑,话也说不出来,整个人倒伏在榻上,又吐出口血来,紧接着就晕了过去。
“月影!”慕容华失声站起。
之前明月影虽是病容,呼吸也甚是急促,但是她说话有条不紊,思绪稳定,加上看起来总是胜券在握的模样,众人并不觉察严重。
此时此刻见明月影面如金纸,衣襟染血,才知她方才是强压伤势。
越迷津静静看着明月影,忽然道:“要不要掐她的人中?”
慕容华:“……”
秋濯雪:“……”
两人齐齐转过头看他,神色错愕。
越迷津只是无辜地眨了眨眼:“怎么?不是要听她回答吗?她话都没有说完就晕过去了,当然是把她掐醒,不然呢?”
秋濯雪缓缓道:“不如,还是等明姑娘转醒再说吧,你我也出来很久了,是时候该回落花庄去,看看他们查出了什么来?”
“不必回去了。”慕容华扶起明月影,略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他们是一笔乱账,又互有龃龉,谁肯轻易被查,将把柄递在他人手上。别说现在查出什么了,只怕你再给他们十天十夜的时间,都查不出任何东西来。”
这……这倒是也不足为奇。
秋濯雪叹了口气道:“那也无妨,我去见唐门主一面。”
慕容华疑惑地问道:“唐轩?为何要见他?”
“因为我见到了丁流云。”秋濯雪道,“是丁流云杀了素心师太,见到素心师太尸身时,唐轩就已经意识到了,这就是他在隐瞒的事,但是他也在找幕后主谋。”
慕容华沉默片刻:“丁流云又是谁?”
秋濯雪:“……”
越迷津:“……”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百零三章
清晨的落花庄显得格外宁静。
秋濯雪虽然只睡了两个时辰, 但是已经足够让他养足精神,准备面对接下来的事了。
就在秋濯雪将事情想过一个来回之后,赤红锦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 她分明走得很急,却在看到他们二人时停了下来。
赤红锦身上的红衣似乎在一夜之间黯淡了,她的神情却并没有因此黯淡, 仍然充满着生机与活力,她迎着二人走过来:“是烟波客与覆水剑客啊!”
“正是我二人。”秋濯雪调侃道,“这两日还不曾改名。”
赤红锦先是一怔, 随即欢笑起来, 这种对话有些新奇, 不过她并不讨厌:“昨天晚上胡力的事,我都听其他人说了, 你真厉害,那般情况之下竟还能保持如此冷静。”
昨夜悲痛无比的峨眉弟子为素心师太守灵,赤红锦陪伴她们身边忙前忙后, 身上的衣物也是因此换得素了些。
停灵之处较为偏僻安静,是以赤红锦直到清晨才知道昨天晚上发生的事。
“过誉。”秋濯雪摇了摇头道, “倘若赤姑娘在, 也必然能看出其中古怪。”
赤红锦只是深深地望着他,柔声道:“可是我不在, 既然不在, 没起到作用, 就不能算数, 还是你厉害。”
站在边上的越迷津忽然开口:“不错。”
秋濯雪:“……”
越迷津倒是很平静, 没起到用处的能力,再强也是无用, 这道理的确不错,不过他想了想,还是补了一句:“我不是责怪你不在,只是觉得你这句话说得对。”
他的确喜欢听别人夸秋濯雪,可并无贬低赤红锦的意思。
“没关系。”赤红锦忍俊不禁,“我明白,你是坦率之人,心思纯直,没有什么恶意的。”
越迷津想了想道:“对你,我的确没有。”
这七个字叫秋濯雪与赤红锦都不由得一惊。
赤红锦打量着他们二人,犹豫片刻,忽然又玩笑道:“那么,覆水剑客可对谁有过恶意吗?”
她依稀记得秋濯雪与越迷津之前有过嫌隙,眼下二人虽说是形影不离,朝夕相处,看起来似乎是亲密无间,和好如初,但是……
倒不是赤红锦多疑,不过多关心两句总是没错的,更何况越迷生性倨傲,纵然谈不上沉默寡言,拒人于千里之外,也勉强算得上不好相处。
倘若心中有愤懑之情,排解出来总比憋闷在心要好。
越迷津认真地思索了一番:“除了秋濯雪之外的,都死了。”
要让越迷津产生恶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杀一个人并不意味着恨,切磋、交手、反击、惩治都可以是理由,有时候会导向愤怒,可未必会产生恶意。
师浮萍与万毒老人带来的冤枉与不公,非议与轻蔑,的确激起过越迷津的恶意。
过去七年里的秋濯雪也曾令越迷津辗转反侧,恨之入骨。
明月影勉勉强强,她实在有些讨人厌,可越迷津对她倒是谈不上恶意,只觉得她狡猾奸诈,稍有不慎就会被溜走,因此对她很是冷漠。
赤红锦:“……”
秋濯雪:“……”
赤红锦忍不住道:“烟波客要保重才是。”
秋濯雪苦笑起来:“多谢赤姑娘提醒,秋某也这么觉得。”
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起来,越迷津将话说得如此直接明了,赤红锦反倒不太担心了。
秋濯雪眼睛一转,又问道:“对了,还没问赤姑娘方才行色匆匆,要到何处去?秋某可有妨碍?”
“说来也与胡力一事有关。”赤红锦正色起来,“各大门派正在商议此事……”
赤红锦说到此处,神色难掩惆怅失落,不过并未说出什么话来,江湖各门各派素来不齐心,发生任何所谓能惊动江湖的大事,也都不妨碍他们自扫门前雪。
昔年是苍生有难一肩挑,如今是道路不平,自有他人去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