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容不下 第197章

因此风满楼在一瞬间就已明白, 真正令他觉得刺目的, 并不单纯是这领斗篷的颜色。

而是秋濯雪的身上某种更为浓烈的东西。

是连秋濯雪自己都无法驾驭的某种东西, 正如北疆狂乱的风雪一般, 鲜明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风满楼很快就看到了来源。

一张年轻的脸, 甚至显得有点冷酷,可他的眼睛里藏着炙热的火, 滚烫如沸,炳如日星。

光是€€上他的眼睛,就让风满楼想皱眉头。

这样的情绪,€€他而言,与鸩酒无疑。

不过看到他的第一眼,风满楼就已明白了他是谁。

于是风满楼低下头,€€荀伯认认真真地说道:“荀伯,我觉得我往后未尝不可试试占卜之术。”

荀伯本笑吟吟地看着前方,闻言转过头来,疑虑地问:“占卜?小主人近日有这样的爱好了吗?”

虽然他卜的是越迷津跟秋濯雪会成就好事,但是所谓三分卜七分天,谁敢说自己算命十拿九稳。

风满楼平静地说道:“那个年轻人,就是越迷津。”

荀伯脸上的笑容倏然僵硬住了。

两把名剑建造而出后,往往是为了一较长短,互相争锋,在两把神兵之中缔造出唯一的传奇。

不知什么时候起,人似乎也变成了如此。

荀伯开始变得忧心忡忡起来:“啊?这……这……带他来做什么呢?”

将一个绝顶的剑客带到另一个绝顶剑客的面前,还能做什么?

江湖中任何人都能给出接下来的答案€€€€决战,直至分出胜败,甚至直至分出生死。

其实荀伯能感受到的东西要远胜过我。风满楼想,只不过也许是看到的东西太多,因此反而忽略那些真实存在的东西。

世人似乎总是这样。

于是风满楼将手搭在荀伯的肩膀上,慢慢道:“自然带他来见我。”

因为我是他的朋友。

因为他们也是朋友。

荀伯苦着脸,长吁短叹:“这……这我也看得出来啊,只是见了之后要做什么呢?”

风满楼淡淡道:“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就是名气。

名气往往压过一个人本身,名气令一些人不得不去做一些事,不得不去见一些人,不得不变成其他人心目之中的那种人。

可越迷津不是为了名气而来的。

秋濯雪与越迷津很快走了过来,他微微含着笑,眉梢里藏着难以作伪的喜色,激荡而快活地酝酿着,如欲来的风雨。

这种陶陶然的,几乎有些忘情的神态,竟叫他甚至没发觉荀伯的忧虑。

令风满楼疑心秋濯雪是不是来路上为了驱寒,喝得太醉。

又或者是风满楼€€此的了解太浅,还未能明白越迷津€€秋濯雪是否潜藏着某种全然不同的意义,他说不上来,不过已开始有些兴趣。

年轻人简洁地开口:“越迷津。”

干脆、利落,风满楼倒是有些喜爱他了。

他们虽然都是剑客,但是在此地见面,却与剑无关,毕竟北疆就在此地从未变过,没有任何理由阻止越迷津前来。

“风满楼。”风满楼顿了顿,“这是荀伯,庄子里的事,找他比找我管用。”

荀伯受宠若惊,惊恐不安,战战兢兢地说道:“是……我正是荀伯。”

秋濯雪忍不住笑了出来。

荀伯也发现自己说了什么,恨不得几乎当场昏过去,倒是越迷津点了点头。

……

冬日拜访风满楼,像是一个不成型的规定。

在此之前,秋濯雪并不是没有带人去过山雨小庄,去年就带着杨青一同去过,他本今年也吵着嚷着要来,结果晚间贪凉,受了风寒倒下,只能就此作罢。

与杨青同行时,路似乎都行得慢了一些;不过与越迷津同行时,路似乎转眼间就到。

晚上惯例饮酒。

三人坐在廊下,只有两个酒碗,秋濯雪喝酒一向干脆豪放,可他平日喝酒,与快活时喝酒的模样是截然不同的。

秋濯雪今天喝了不少,圆圆的酒坛滴溜溜地倒在地上,溅落一滴残余的酒液,他靠在坛肚上,鼓鼓的,支撑起他,醉眼鬓乱,倒是有点海棠春睡的意味。

他眯起眼,端着酒碗,手腕一撇,露出空荡荡的碗底:“酒没了。”

难得,荀伯并没有应声而出,大概是去做什么事了,风满楼就要起身,却听见越迷津说:“我去吧,你又没喝。”

言之有理。

于是风满楼坦然坐下。

只不过越迷津起得摇摇晃晃,看起来已喝得有些多了。

“唔。”秋濯雪忽然紧皱眉头,待越迷津走过时,伸手扯住他的衣摆,不依不饶道,“这是什么意思?是在暗示秋某不劳而获吗?”

越迷津看了他一眼,叫风满楼都不禁捏了一把冷汗。

最终越迷津什么都没说,只因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忽然一头栽倒在地上,贴住秋濯雪的腿,彻底不省人事了。

秋濯雪一怔,随即放声大笑起来,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越迷津,见他不醒,无可奈何地摇头。

风满楼不能纵情饮酒,€€酒量并不评价,只道:“难得见你带朋友来。”

“我不是带过杨小友来吗?”秋濯雪漫不经心地回答,懒散地伸开腰肢 。

风满楼道:“那是烟波客带来的客人,不是秋濯雪带来的朋友。”

烟波客与秋濯雪是略微有些不同的。

烟波客救下的人,当然跟秋濯雪的朋友更加不同。

其实朋友的朋友未必就要做朋友,慕容华从没到过北疆,伏六孤跟风满楼更是素昧生平。

他们偶然看到上等的药材与妙手仁心的大夫,便立刻想到风满楼,不过是纯粹出于€€秋濯雪的爱屋及乌,而非是他们之间存在什么紧密的羁绊。

秋濯雪当然不曾勉强过他们之间建立关系,然而越迷津不同。

至于是哪里不同,秋濯雪也说不上来。

说不上来,不代表没有答案,秋濯雪懒洋洋地笑道:“那就当,凡事总有例外?”

风满楼平静道:“我看得出来,你€€他很不同。”

秋濯雪忽然坐起身来,脸上被酒气一蒸,好似红霞弥漫,眼睛却亮亮的,看起来再清醒不过,想要灌倒他,只怕还要再喝上一夜才行。

他懒散地伸出手去,像是撩拨一只猫一样轻轻抚摸越迷津的鬓发。

“难道你在怪我冷落你了?”秋濯雪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很狡黠,慢慢拖长了音调,“不会吧?”

这是秋濯雪惯用的手法,倘若遇到什么他不愿回答的话,他就轻巧地将同样的窘境抛给他人,令他人慌不择路。

他既知道如何叫人舒坦,自然也知道怎么叫人坐立难安。

风满楼不为所动,看着他不安分的手,甚至意有所指:“这样的冷落,我求之不得。”

这让秋濯雪忍俊不禁:“我发誓绝不会€€你做这种事的。”

他低下头看了越迷津一眼,又抬起脸来€€着风满楼笑了笑。

一瞬之间,风满楼在那双本该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加掩饰的情意,忽然明白了感觉到的怪异与不合理之处。

秋濯雪见他沉默,又问:“怎么了?”

风满楼想了片刻,他说:“没想到,我居然全都说准了。”

秋濯雪好奇:“说准了什么?”

风满楼就将之前的猜测跟他说了一番,这把秋濯雪逗笑了,甚至将酒碗都笑掉在地,滴溜溜地在地上打个转,倒盖住了:“你怎么跟杨小友一个模样?”

“不一样。”风满楼平静道,“我说€€了,他说错了,这就很不同。”

虽然他本以为秋濯雪是喜欢女人的。

秋濯雪含笑望着他:“杨小友好歹亲眼所见,你可是瞎蒙,纵然说中了,也不过侥幸而已。”

这让风满楼有些欣慰,他想:濯雪果然比荀伯记忆好多了,一下子就接住了我的话。

他们在月色下又聊了很久,与往日往年并没有任何不同,荀伯姗姗来迟,遣人搬了几坛酒来,生怕喝得不够尽兴。

秋濯雪喝酒,向来越喝越清醒,夜半时分,他扶起越迷津要与风满楼道别。

“你并不是希望我见他。”风满楼忽然开口,“而是希望他见我。”

秋濯雪回头一笑:“有什么差别?”

风满楼如隔岸观火,他的瞳孔里燃烧着秋濯雪的情意,却困惑不解何以能如此盛大,如此浓烈,几乎摧毁秋濯雪留给他的所有印象:“有差,你在他身上失了分寸。”

酒气让秋濯雪忍不住开始叹息:“你应该去改行去月老庙做庙祝,解签占卜测姻缘,样样俱全。”

风满楼矜持地点了点头:“若我缺钱,我会考虑。”

秋濯雪叹气道:“有一个总是清醒的朋友,大概坏处就在这里,你希望他闭嘴的时候,他偏偏不知道该闭嘴。”

风满楼微微笑了下,在变回一个好朋友之前,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风满楼问,“濯雪,它就像是什么?”

秋濯雪顿了顿,这次他没有回头。

“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形容。”

越迷津青涩的睡脸正沉沉地压在秋濯雪的肩膀上,他温热的吐息一点点渗透衣物。

我带他来,非是因为慷慨,更非是因为怜悯。

我邀他来,是因想与他纠缠更深、更多,像编织一张细密的网,并非只有我与他,而是无数条丝线绳索,错综复杂地将我们紧缚。

等秋濯雪慢慢消失在黑暗之中后,风满楼才站起身来,他望向栏杆边悬挂的灯笼,取下一盏来。

灯笼的纱罩被轻而易举地揭开,几只向火的飞蛾仍毫无所觉,翩翩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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