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那一瞬,便能决定生死。
适应了黑暗的那刻,铜质的铳口抵住了虞钦的额头。
屋外老仆手中灯笼隐隐传来微光,透过窗纸,照在宴云何脸上。
那双因为兴奋而收缩金瞳,清晰地映入虞钦眼底。
宴云何轻轻地做了个嘴型:“砰!”
四下寂静,唯有老仆敲门的动静。
燃线熄灭在了铜质的管道中,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炸开的弹药,亦无血肉模糊的场景发生。
这场黑暗中的交锋,没有生死,只有输赢。
虞钦沉默地盯着宴云何,嘴唇缓缓抿起。
那双薄情眼,此刻却生动浓烈,隐见火光,这是重逢以来,他首次向宴云何展现出如此鲜活的情绪,虽是愤怒。
“指挥使大人这么漂亮的脑袋,要真打碎了,得多可惜。”宴云何笑道。
火铳缓缓从虞钦额头滑下,冰冷的铁器贴着温热皮肉,旖旎摩挲,停至下颌。
似场充满攻击的挑衅,又如暗含欲念的抚摸。
铜质的枪口沾满火药的气息,是宴云何从战场带回京城,真正杀过人的东西。
上面沾过他的血,即便无数次擦拭,也依然镶出暗色纹路。
虞钦没有第一时间理会抵在脸上的杀器,而是同屋外的老仆道:“吴伯,我没事,只是不小心弄倒了油灯,你歇息吧。”
宴云何眉心皱了皱,不满地用火铳拍了拍虞钦脸颊。虽然他没有真的装填弹药,但虞钦这般无视他,还真叫人不悦。
刹那间,宴云何猛地后退,几乎退至梁上。
一排森冷银针沿着他后撤的方向,深凿于地。
坚硬的青石板都能破开,要是刺在人身上,岂不当下就能体会到那深刻入骨的滋味。
“竟半分不顾你我情谊,虞大人好狠的心。”宴云何叹声道,语气中却无失意,反倒兴致盎然。
宴云何抬手一挥,屋中油灯再次点燃,摇曳烛光中,仍是那双无情无意的美人眸。
倒也有情,不过是对府中老仆,对宫中太后,对相随下属,唯独不对他而已。
“宴大人说笑了。”果然,虞钦即刻反驳。
话音刚落,一道掌风便袭至宴云何面首,刚一格挡,便感觉脐下三寸阴风阵阵,若不是他武功高强,今日定要在此处不能人道。
“虞大人,你这是要断我宴家血脉啊。”宴云何抽出腰侧软剑,挡住劈来金刀,尚且游刃有余道。
虞钦双眸微眯,不同他多废话。
宴云何胆敢夜闯锦衣卫指挥使府邸,便是将其就地正法,也不敢有人多说一句。
“若是我将来不能人道,娶不了媳妇,大人可要负责?”
宴云何手下不停,能挡就挡,不能挡便躲开,充分体现了他日常风范,泼皮无赖!
行至数十招,本就简陋的厅堂,椅子毁去数把,碗筷碎了一地。
“虞大人这般美貌,娶回家中也不是不行,但我宴家正房娘子,可不能这般泼辣。”宴云何一掌拍向虞钦左肩,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掌中蕴藏极深内力,便是死不了人,也绝不会叫人好受。
掌心落于那看似单薄的肩上,却是一惊。
内力如鱼入海,竟是被吸了进去,反噬而来的便是森冷寒意。
他面色微沉地退后数步,褪去吊儿郎当,直视虞钦:“你究竟练的什么邪门功法。”
十年前虞钦并不擅武,如今一身内力深不可测。
宴云何于武学上已是罕见奇才,虞钦若不是走了旁门左道,定不可能同他僵持至今。
凡事有得必有失,江湖上流传的速成功法,无一不付出血泪代价。
有走火入魔,有经脉寸断,亦有燃烧生命。
虞钦收刀回鞘:“与你何关?”
宴云何下颔收紧,他确实不该多管闲事。这般不识好歹,薄情寡义,空有皮囊的人,不值得费任何心思。
“御使弹劾是虞大人做的好事吧?”宴云何开门见山,逼问道。
哪怕他知道,这事只可能是神通广大,无孔不入的锦衣卫所做,也忍不住要问上一问,就仿佛直到听了这人承认,他才能死心。
“若是大人战时饮酒,免不了军法处置。陛下仁慈,并未责罚,大人还有何不满?”虞钦回道。
这话听起来,竟是可惜宴云何没有受到任何处罚。
这是虞钦难得同宴云何说这么长的话,虽然字字句句,皆不中听。
宴云何是收拾了一番,才来虞府蹲人。
额上伤口需覆着绷带,看着有失颜面,他便令府中大夫将红布收成窄窄一束,盖在伤处充当绷带,乍眼一看,还以为那是装饰性的抹额。
不仅如此,宴大人一身锦袍,腰佩美玉,连靴子都镶金绣银,通身金贵,半点看不出白日在宫中的狼狈。
若不是手持火铳,瞧着像是哪家私会情人的贵公子,打扮得这般骚包。
在虞钦打量他的同时,宴云何以火铳轻击掌心,也在打量虞钦。
锦衣卫早该散值,为何虞钦这个时辰才归家。
忽地他瞳孔微缩,伸手要抓住对方衣领,却被指挥使大人一掌挥开。
动作间,那正红官袍的衣襟便松了些许,白色的里衣上,显出一抹同官袍极为相似的胭红。
第六章
那抹一抹胭红相当刺目,是女子所用的唇脂。
现实远比想象更令人冲击,哪怕他心里早有准备,却依然在眼见为实后,倍感心烦意乱。
虞钦只觉得他无礼,金刀一挥,险些割断宴云何一截袖子。
不经大脑思考,话语脱口而出,宴云何道:“虞大人好福气,”
顺着他的目光,虞钦略一垂首,便能看见那中衣上的痕迹。
宴云何瞥向地上那碗还未吃完,便已打翻的素面:“太后怎么不留你一同用膳?”
虞钦抬手理了理自己的领口,苍白无血色的指腹按着口脂的位置,愈发令人刺目。
“若你无事可做,不妨回营里继续喝酒。”虞钦利落地收刀回鞘,冷声道。
二人言语间,竟是连大人这般假装客气的称呼都懒得说了。
宴云何皮笑肉不笑道:“今日之事,来日必当奉还。”
虞钦笑意同样不达眼底:“恭候大驾。”
……
翌日宴云何便前往大理寺,成景帝不可能无缘无故叫他来查一个工部侍郎的案子,还需动用到皇城司,想来这案子定不简单。
虽说抄录案件的主簿已死,但卷宗仍留在大理寺。
宴云何一边排查卷宗,一边令皇城司将赵祥失踪前去过的所有地方,包括府中一切详细,连夜壶有几个都要给他查得一清二楚。
宴云何在忙碌,虞钦也并不清闲。
弹劾宴云何军中饮酒的御使,被人告发滥用职权,遭到罢免,永不录用。
为锦衣卫传递消息的暗探也在营中被人打折双腿,抬出了神机营。
熟知内情之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宴云何在与锦衣卫在较劲。
不过倒有人觉得宴云何这点报复,颇有些小打小闹。分明御状告得他损失惨重,竟仅仅这般还击?
难道宴云何在边疆的时候,不是杀人打仗,而是敲经念佛不成?
宴云何没有出家,不过继续让他待在大理寺看卷宗,他就要烦得想出家了。
宋文替他挑灯端茶,替他整理卷宗,嘴里还要抱怨:“卷宗送到府上多好,这一卷卷看,要看到何时。”
“神机营里的另一位提督,现在肯定得笑开花了,没了爷跟他争权。”
宋文说的神机营另一位提督,乃是太后族家旁枝,名唤姜方。
姜方行事求稳,不功不过,自是敌不过军功在身的宴云何。
宴云何作为空降兵,能这般快收拢人心,亦是因为在边疆便与那些老将有过命交情。
与此同时,他是边疆名将祁少连带出来的小将军,祁少连将他看作接班人,别说神机营,京中三大营但凡去过战场的,谁不服他。
宴云何换了份卷宗,头也不抬:“陛下令我查案,未必不是好事。”
宋文不懂:“好不容易才在营里树立威望,陛下又撤你下来,怎么看都不是好事啊。”
“御史告的是军中饮酒,我同谁饮的酒?”宴云何看烦了看累了,便闭目歇息,顺便同宋文说说话。
“李将军,周将军,还有陈将军。”宋文一一数道,皆是神机营中有名有姓的武将。
宴云何睁开眼:“谁给御史递的消息?”
宋文懂了,眼睛也一同亮起:“锦衣卫!”
锦衣卫是太后的锦衣卫,姜方同样是太后的人。
即便这事不是姜方所为,但也跟是他做的没什么区别。
军中武将虽是粗人,却最讲义气,极其不齿背后告状捅刀之人。
行兵打仗的士兵大多饮酒,没有烈酒过喉,那战时雪夜的寒冷,陈伤旧患的隐痛,如何能熬。
锦衣卫这招看似收效甚佳,实则得不偿失。此事虽只他一人受罚,其他数名武将难道就没有怨言?
且在他有意为之下,神机营里皆传他一人揽下此过,为此不惜惹恼陛下。
即便他这段时间不能再去神机营,那些武将们的邀约却一直不断,同他亲近不少。
他都要佩服虞钦了,是怎么做到看起来像是收拾了他,实则却送了他大大的好处。
内部凝聚力最强之时,往往是受到外界攻击之际。无需他动手,自有人替他收拾军中锦衣卫的探子。
宋文大喜:“不愧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