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想受罚,就莫要纠缠。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宴云何早已被罚习惯了。
他反倒上前数步:“虽然是胭脂,但你也可以收下,万一有心仪的女同窗,也可以送给她。”
东林书院亦有女学子,只是跟他们不在一个地方。
虞钦见他那厚颜模样,冷笑了声:“寻常酒楼不会有这种味道,你这是去了花街柳巷?”
宴云何拧眉回道:“你怎么会知道那种地方的味道?”
被反将一军的虞钦神情微滞,宴云何趁机伸手去躲虞钦手里的食盒。
虞钦下意识抬手躲,二人争抢中,食盒里传出了瓷器碰撞声。
竹编的食盒不多时就沁出了汁水,里面的食物已经被弄翻了。
虞钦嘴唇紧抿,罕见流露出了恼怒的神情。
宴云何一边新奇虞钦难得的生气模样,一边抢过了对方手里的食盒,他倒想看看,虞钦到底打算吃什么山珍海味,才这么遮遮掩掩的,不让人瞧。
盒盖掀开,里面只有一碗被打翻的面。
不过再看一眼,宴云何就心里叫糟,因为那是碗长寿面。
他握着食盒,僵硬地抬头望虞钦:“今日是你的生辰啊?”
本想同虞钦缓和关系,这下可好,不但关系没缓解,还又一次狠狠地得罪虞钦。
虞钦侧过身,打算绕开宴云何,却被对方抓住了手腕,他用力地甩了下:“放开。”
宴云何自然听得出对方的语气已经压抑到极致,藏着即将爆发的愤怒。
他放软了语调,近乎哄般道:“是我混蛋,但生辰不庆祝就算了,怎么连碗长寿面都不吃?”
虞钦再次感慨他的厚颜,宴云何说得好像虞钦那碗面不是他打翻的一样。
宴云何扫了眼食盒里的东西:“这面一看就不好吃,连点油水都没有,走,宴公子我赔你一碗。”
说罢不顾虞钦挣扎,他强行把人拉到了后厨。
他在侯府里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来到东林书院后,自然吃不惯大锅饭,没少在膳食堂开小灶。
后厨的管事都认识他了,见他来了,眉开眼笑地收下宴云何给的银子:“今天食材还剩了许多,宴公子随便用。”
虞钦见管事对他,与对宴云何前后迥异的态度,眉梢微不可见地一挑。
宴云何把虞钦拉进去后,生怕对方反悔,还把门给关上了:“我可是花了钱的,你要是中途走了,就真吃不上长寿面了。”
虞钦已经冷静了下来,他抱起双臂,事不关己地站到了一边,整个后厨只剩他们两人。
宴云何挽起袖子,开始手脚利落地开始准备食材,切菜动作利落,生火也一次成功。待熬骨汤开始熬制后,他才揉面。
虞钦逐渐把手放下了,又些惊讶地看着宴云何:“你怎么会……”
宴云何低头揉面道:“怎么会做这些事?”
虞钦不说话了,宴云何笑道:“我爹教我的,我娘出阁前都是在家中吃的长寿面,刚嫁给我爹那会想家,又不能回去。”
“我爹就亲自跟我外祖母学了这面,后来又教给了我。”宴云何把面放到一边醒好:“说是以后他不在,就我来做给娘吃。”
说完宴云何又笑道:“我爹还说,以后我还可以用这招来……”后面的话宴云何突然噎住了,他飞快地抬眸看了眼虞钦。
虞钦自然没错过他的目光:“怎么?”
宴云何摇摇头,说没事。
他轻轻吁了口气,差点就出大事了,他爹的原话是让他以后用这招来哄娘子。
要是真说出口了,虞钦说不定能提起菜刀把他砍了。
宴云何为了缓解气氛,搜肠刮肚地找话聊。
虞钦态度依然很淡,但也没像刚才那么生气了。
毕竟宴云何一个侯府公子都亲自入庖厨做长寿面,饶是虞钦,也知道伸手不打笑脸人。
宴云何嫌弃刚才那碗面是有道理的,他煮的长寿面,骨汤打底,除了鸡蛋,还有蘑菇、虾仁、以及火腿丁。
宴云何也不管自己那身光鲜亮丽的袍子脏了多少,端着那碗面就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还从怀里掏出个帕子擦了擦长凳。
“虞公子,请。”他转身道。
虞钦走了过来,看起来还是对这碗面的味道有些半信半疑,怀疑宴云何是不是换了种法子捉弄他。
瞧见虞钦怀疑的表情,宴云何委屈道:“虞钦,我辛辛苦苦做出来的面,你好歹也吃一口吧。”
虞钦坐了下来,又看了眼宴云何,从刚刚开始,他就总是看宴云何的脸。
宴云何摸了摸下巴,难道爹说得是对的?亲自下厨的男人,看起来非常迷人?
不过宴云何总觉得虞钦眼神里好像带了点笑意,这笑意只是单纯觉得他好笑,并不是因为他做了面,而和颜悦色。
不过虞钦很快就收回目光,夹起面往嘴里送,还没咬断宴云何就道:“千万不能断,你得一口气吃完!”
他目光灼灼,语气非常严厉。
虞钦深深吸了口气,忍耐着慢慢地把面往嘴里送。
宴云何把面做得实在很长,没多久虞钦的嘴里已经塞满了,两颊都鼓了起来,眉心也因为嘴里的面而难受皱起。
虞钦这个模样,宴云何相信整个东林书院,也只有他见过了。
也……太可爱了吧。
在虞钦艰难地吃着嘴里的面,宴云何起身想去把手洗了,结果在盛水的缸边,看清了自己现在的模样。
脸上又黑又白,是碳又是面粉,乱七八糟,不成样子。
难怪刚才虞钦看他的眼神这么奇怪,原来是在笑他!
想到他辛辛苦苦做面,虽说是赔礼道歉,但虞钦连他脸上脏成这样也不提醒,过分了吧。
宴云何眼睛一转,也没管自己花掉的脸,他转身走到了虞钦身边。
虞钦好不容易咽下嘴里的面,就感觉眼尾一烫,是宴云何的手指在上面碾过。
宴云何晃了晃食指,上面染了胭脂,他笑得得意洋洋:“叫你不提醒我。”
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刚才还觉得万花楼的沈娘子和虞钦有点像,现在看又怎么都不像了。
眼尾染了胭脂的虞钦,比想象中的更加令人头晕目眩。
那胭脂将高山霜雪染得妖冶,如坠凡尘。
心脏在胸腔里猛烈震颤,宴云何往后退了一步,几乎用尽所有力气才将目光从虞钦身上离开。
他疾走数步,来到了水缸前,猛地把脑袋扎了进去。
第三十一章
水没过脸颊,湿透他前襟的同时,也惊动了虞钦。
宴云何将脸从缸中抬起,脸上倒是洗干净了,整个人却都湿透了。
额发湿成一缕缕,耷拉在眉角,瞧着更像下雨天被弄湿的小狗。
好在那失速的心跳,仿佛也被主人这突如其来的“冷静”给震住了,缓速不少,在胸腔里安然地跳动着。
宴云何回头再看虞钦,果然不再像刚才那般心跳加速,而虞钦则是用一种在看无法理解事物的目光,与他对视。
然后虞钦抓起掉在桌上的筷子放好,沉吟了一会才道:“一会记得把缸里的水换了。”
他没有问宴云何为什么突然发疯,可能在虞钦看来,宴云何本就是那种经常干出惊人之举的人。
虞钦用手帕擦了擦眼尾,大概是吃人嘴短,这次他没对宴云何的捉弄露出冷脸,只是反复擦拭,直到没有残留。
宴云何定睛一瞧,觉得擦了还不如不擦,手帕也不知什么材质,几下便磨红了虞钦眼尾。
那侧脸猛地看过去,瞧着就像哭过。虞钦也会哭吗,看着就无情也无泪。
宴云何托腮盯着虞钦把面里的配菜吃完,又饮了口汤:“味道不错吧,这可是我拿手绝活。”
虞钦颔首道:“尚可。”
最后那缸被宴云何弄脏的水,还是用银子解决了。叫了几个东林书院的仆役,重新打了一缸水,再将弄脏的那缸烧热送到宴云何房中,他晚上梳洗用。
回程路上,夜风有些寒凉,宴云何头发又湿了大半,他不耐地摘了发冠,指腹揉开团在一起的发。
提着管事给的灯笼,暖融的烛光照亮了黑夜下的宴云何,浓睫掩着双浅淡的眸子,眉骨衔接鼻梁,有股说不出的韵味,确实不像汉人。
但也能因此看出,被永安侯这般疼爱的宴夫人,年轻该是绝色。
转眸就察觉虞钦在瞧他,宴云何乐了,故意问道:“好看?”
好看算不上,就是有点傻,虞钦虽然没说话,但眼神说明了一切。
宴云何轻嗤一声,没多计较,伸手往怀里摸出了玉佩,搭着那盒胭脂一起递给了虞钦:“送你。”
虞钦驻足,他住的寝居已在不远处,宴云何财大气粗,两人住的不是一个地方。
宴云何没感觉到虞钦要接的意思,不由奇怪道:“拿着啊,你不会又觉得这是捉弄吧!”
虞钦停留的地方,恰好有根圆柱,月色浅浅落了他的半身,手中的灯笼,没能照亮他的神情:“宴云何。”
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喊宴云何的名字,令宴云何不由紧张起来。
“就此休战。”
宴云何愣了愣,紧接着他身体颤抖着,不多时便没忍住笑出了声:“得你一声休战不容易。”
其实也容易,一碗面就搞定了。
虞钦没有跟着他笑,慢声补充了下一句:“到此为止。”前后两句看似意思相同,实则不同。
就此休战是指宴云何得罪过虞钦的地方,再不计较。
到此为止,却是指两人的关系,不会再更进一步,只是关系不熟的同窗,自然也不会收这生辰礼。
虞钦将手里的灯递给了宴云何:“更深露重,路上小心。”
宴云何接过了灯笼,提手上还残余着另一个人的温度,可惜那人性子凉薄,还没这点余温烫。
后厨的那稍许时光,仿佛镜花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