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听起来很慌张、很无助,好像他那个不谙世事的小皇帝又回来了。
第19章 忧思
已过子时,长乐宫的寝殿中灯火通明,太医院院使袁征还在给床上躺着的人施针。
冯可陪皇帝守在一旁,觑着皇帝的脸色,大气不敢出。
进宫时看韩侍郎的脸色就不大好,冯可还以为他是心里别扭,就没多问,没想到才这么一会儿人就晕倒了。
陛下喊太医的时候,那阵仗吓得几个舞姬都瑟瑟发抖。当时冯可正在安排小内侍上茶点,也是被皇帝的喊声吓了一跳。
幸而袁征给韩佑把过脉,说不是什么大毛病,只需要好生调养。可是皇帝不依不饶,非得要袁征马上把人治好。
汤药喂不进去,总不能用水把人给泼醒吧,袁征只好用针灸给他通理气郁,使他能够早些醒过来。
已经快两个时辰了,袁征累出一脑门儿的汗,摸着脉象算是平稳了,才收了针,对皇帝恭敬道:“陛下,好了。”
夏司言立刻问:“他什么时候醒?”
“回陛下,再过个半个多时辰人就能醒了。”
夏司言坐在床边上,又问:“他为何会这样?”
“单看脉象,像是外邪犯胃、情志不畅导致的胃气郁滞。臣闻着他身上有酒味,这种情况下若是再饮酒,就会蕴湿生热,气机壅滞,致使胃痛加剧。”
夏司言皱眉:“胃疼能把人疼晕过去?”
“如果单是胃脘痛倒也不至于,但是再加上忧思恼怒、情志失调……还是有可能的。”
袁征隐了一半的话没说,脾胃的毛病说到底还是得靠慢慢调养,这个韩侍郎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恐怕是很长时间以来,都把自己的身体很不当回事。行医多年,这种要名要利不要命的事情见得多了,大道理谁都懂,就是做不到。袁征思量,不过看陛下这么要紧他,眼下的名利他也算是有了。
“忧思恼怒、情志失调。”夏司言抓着韩佑的手,把这几个字含在唇齿间反复研磨,手上的力道大得掐红了韩佑的手背。
袁征没有察觉夏司言的不快,兀自说下去:“若是长久地忧思不解,还有可能拖成大病。眼下韩侍郎尚且年轻,身体有底子兜着,还瞧不出来,再过个十年八年,恐怕就……”
他讲到这里,眼睛瞥见冯可正在朝他疯狂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了,他便立刻住了口。
皇帝偏头盯着他,冷声问道:“恐怕什么?”
袁征又看了一眼冯可,冯可低下头,好似一尊木偶立在床边,不再给他任何提示。袁征于是捡了一句废话,毕恭毕敬地答道:“恐怕就会拖成更严重的脾胃之疾。”
皇帝嗯了一声,“好了,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袁征收拾好工具盒,提在手上起身行礼,皇帝又补充道:“今晚你就住在宫里,不要回去了。”
“是。”袁征退走两步,转身走出殿门。
房里就剩下冯可站在一旁,他觉得皇帝看起来很难过,自己心里也难受起来,吸了两下鼻子,抬手抹了抹眼泪,道:“陛下,老奴去熬药那边盯着,那帮小兔崽子掌不好火,怕耽误了药效。”
夏司言瞥他一眼,“你哭什么?你也胃疼?”
冯可嘴角往下撇了撇,撇成一条曲线,然后又张开,带着哭腔道:“老奴是在替陛下难过,这么些年,陛下苦心孤诣,终于促成了今天的局面。也是得亏有韩侍郎陪着,陛下才不觉得苦,眼下正是一切向好的时候,韩侍郎却跟陛下生了嫌隙。奴才在旁边看着,也觉得伤感。”
夏司言低头看着被他捏红的韩佑的手,在那上面抚摸,企图把红印子抹掉,但好像越抹越红。沉默片刻,他问:“我是不是做错了?”
冯可道:“奴才白活了大半辈子,没经历过什么情啊爱啊的,不过话本里不是说,喜欢一个人,就是想跟他肌肤相亲么,这没什么错不错的。”
夏司言被他逗笑了,“你还懂这些,看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冯可见皇帝露出一点笑意,自己也稍稍放松起来,笑了一下,“都是打发时间的闲书,没什么用的。”
“是么?”夏司言挑了挑眉,“书里也有男人和男人的故事吗?”
冯可迟疑道:“这个倒是没……”
夏司言不等他说完,又看向韩佑:“你说他要是一个女人多好。”
“啊,这个,”冯可斟酌着说,“若韩侍郎是女人,恐怕……也就无缘和陛下认识了。”
若韩佑不是男人,也就不会进宫做侍讲,更不可能有和夏司言纠缠在一起的命运。
而夏司言,或许等到某个年纪,就顺理成章在宗室或者朝中文武重臣中选一个女人。就像前段时间跟高擎做的那个戏一样,精心计算着家世背景、人品相貌,立一个各方面都合适的女人做皇后。或许相爱、或许相憎,也或许会爱上别人。
但昭国皇帝夏司言,永远不会和一个名叫韩佑的禹州女子有任何交集。
想到这里,夏司言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有什么东西是连这天下之主也无法把握,捏在手里的人也不一定就真的属于自己。
“陛下不用过于忧虑,这些年,老奴看韩侍郎对陛下也是一片赤忱。大概只是心里一时接受不了罢了,日子久了就好了。”
夏司言捏着韩佑的手指,把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插进他的指缝里,跟他十指相扣。
韩佑的手很白,夏司言的手是麦色的,颜色分明,哪怕紧紧交握都似乎融不到一处。夏司言想起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也是在这张床上,他们也这样十指相扣。那个时候韩佑用力抓着他的手,让他有一种被深深渴求的错觉。
“如果好不了呢?”夏司言松开手,韩佑的手指又从他的指缝里溜了出去,无力地垂落在杏黄色的床单上。
“如果好不了……”冯可有些后悔挑开这个话头,他直觉劝皇帝放弃是不对的。
皇帝陛下从小就固执。
当初夏司言跟着太师学画画,太师曾对先帝直言夏司言没有绘画天分,学不成的,教了也是浪费时间,不如多花些功夫在治国之道上。当时先帝说绘画让人修身养性,无所谓成不成,做皇帝没有画画好看这一条要求。
这个话不知怎么的被夏司言知道了,他也没有生气,只是在太师面前,用那种懒懒散散像是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语调说:“可是我就是喜欢画画啊。”
面上无所谓,但背地里下了多少苦功夫,冯可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夏司言的丹青之术,放眼整个昭国,能胜过他的也不过寥寥。
可画是死的人是活的,事情似乎也不好这样比较,冯可踌躇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夏司言抬手抚平韩佑眉间轻蹙而起的皱纹,对冯可道:“你看他睡着了都在腹诽朕。”
冯可立即自责:“韩侍郎只是身体不适,先前进宫的时候就看他面色不太好了。这都怪奴才,没能提前察觉。”
夏司言自嘲地笑笑,“估计他是知道今天朕要跟他说甘州的事,才强撑着进宫来的。他这段时间天天都在跟他老师那几个心腹谋划商议,还让户部那个李恬帮他探查案子的进展。明明跟朕开个口就什么都知道了,他就是不愿意往宫里递个帖子。他是觉得朕不够能力做一个明君吗?”
涉及朝政的事,冯可不好回答,只说:“陛下自然是明君,韩侍郎也是这么想的。”
“除了之前那个太师,朕还有两个老师,你可知道是哪两个?”夏司言忽然问。
床上躺着的人仍无知无觉,刚刚抚平的眉间又轻轻地皱了起来,冯可看到夏司言把韩佑的手放到唇边亲吻,错开眼答道:“其中一个自然是韩侍郎了,还有一个,老奴不知是谁。”
先帝在位时曾给夏司言指定了一名大学士做太子太师,夏司言登基为帝后,高擎随即执掌朝政,那太师见势不妙就告老回乡去了。此后多年,小皇帝身边就只有一名侍讲。皇帝说的另一个老师,应当不会是那位告老回乡的前太师。
“是高擎,”夏司言笑了一下,“韩景略教我的东西,是怎么做一个人们眼中的好皇帝,而我从高擎那里学来的,才是怎么做一个皇帝。”
这话有些绕。
高擎这些年不是一直在算计和挟制陛下吗?怎么又从高擎那里学到怎么做皇帝了?冯可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可是韩侍郎才是给陛下上课的人啊。”
夏司言盯着韩佑的脸,看似柔情、又看似冷漠地说:“他跟我说人言才是最要紧的,我不这么觉得。我才不在乎别人眼中我是什么样子,他却一直都困在别人的目光里,好可怜。”
冯可看着皇帝的眼睛,那里面好像涌动了一些疯狂的东西,像黑色的旋涡,但眨眼再看,那种涌动的风暴又不见了,眼里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澄澈。
冯可看得心惊胆战,甚至有些害怕皇帝作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脱口道:“这人……终究还是勉强不来的。”
夏司言又抬手抹了抹韩佑的眉心,叹口气,用平日里那种懒懒散散像是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语调说:“可是朕就是想要勉强啊。”
第20章 喂药
韩佑在睡梦中觉得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胸口闷闷的,有些喘不过气来。
睁开眼睛,就看到夏司言和衣躺在他身边,跟小雪球脑袋挨着脑袋地趴在他胸口睡觉。一人一狗的重量实在是有些难以承受,韩佑把小狗提起来放到枕头边上,那小东西动了动耳朵,继续扯着小呼噜睡得香甜。
这个时候的夏司言看起来很柔软。他温顺地枕在韩佑胸口,脸因为受到挤压而有些微微嘟起,让韩佑想起夏司言从前念书念到睡着,悄悄趴在桌子上睡觉也是这个样子。
眼神温和下来,伸手抚在他头顶,手指插进发丝,贴着头皮感受他的温度。这是韩佑很喜欢的一个动作,夏司言的头发软而浓黑,让人很想把不可告人的秘密都掩埋在其中。先皇后去世后,昭国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这样抚摸皇帝的头发,这是韩佑的一点小心思。
“你醒了啊。”夏司言忽然睁开眼睛,咧嘴朝他笑。
韩佑跟他四目相对片刻,有些无法适应地错开视线,想收回手,却被夏司言一把抓住。
“先生,”他声音软软地问:“先生感觉好些了吗?”
“嗯,已经没事了,”韩佑声音还是有些虚弱,“让陛下担心了。”
夏司言委屈道:“你吓坏我了,生病了怎么不告诉我呢?”
夏司言的样子给韩佑一种他们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错觉,好像夏司言还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皇帝,事事要依赖他的先生。韩佑有些恍惚,对他笑了笑,温和道:“大概是喝了酒,有些不太舒服,酒劲儿过了就好了。”
“那你以后不能再喝酒了。”夏司言脸上都是纯粹的关切,眼珠子又明亮又清澈。
“是,陛下。”韩佑眼睛里带着笑意,“臣以后不喝酒了。”
韩佑的温和顺从让夏司言很高兴,他支起身体,朝外头喊了一声:“冯可,把药端过来。”
这时候韩佑才闻到一股淡淡的药味。
袁征给韩佑开的药早已熬好,怕药凉了,冯可命人在殿外支了个小炉子,一直用文火煨着。听到皇帝喊他,立即倒了一小碗出来,双手捧着,一路小跑就进来了。
夏司言此刻心情很好,他把韩佑扶着坐起来,接过冯可手里的碗,要喂药给韩佑喝。
韩佑让了让,抬手来接:“我自己来吧。”
夏司言不让他拿到碗,“朕喂你。”
韩佑用余光瞥了瞥立在一旁的冯可,夏司言立刻对冯可道:“你先下去。”
“是。”冯可退走几步,又一路小跑着出去了。
夏司言看到冯可退出去,厚重的殿门打开又合上,便转头看向韩佑,“好了,现在没人了,先生。”
韩佑觉得皇帝看向他的眼神有些让他无所遁形,抿了抿嘴,垂眸道:“陛下,臣还是自己来吧。”
夏司言脸色冷下来,把碗送到韩佑唇边,命令道:“喝。”
韩佑只得张开嘴巴含住碗沿,淡红的唇色印在黄釉龙纹的陶碗上,有一种病态的美感。夏司言怕呛到他,很慢地把碗轻轻抬高。韩佑却伸手扶着他的手背往上抬起,几口就喝完了,舔了舔嘴唇上的药渍,低头不说话。
夏司言随手把碗拿开,又想起冯可被他打发出去了,无人接碗。眼睛瞥见小狗挨着韩佑的身体睡得十分舒服,便有些恶意地把碗倒扣在小狗的头上。
突然被一个重物压住脑袋,雪球倏地抖了一下,直起脖子不明所以地晃晃脑袋。碗便滑落下来,在它洁白的毛发上留下一圈褐色的药渍。
韩佑有些愕然地看着皇帝幼稚又任性的动作,顿了顿终于笑起来,用衣袖擦掉雪球头上的药水,把雪球抱起来放在腹部,好似自言自语,又好似对雪球说:“他经常欺负你么?”
雪球伸着舌头哈气,尾巴晃得要飞起来,一个劲儿想往韩佑身上扑。夏司言逮住它,握着它的爪子,学着娃娃腔说:“陛下从来不欺负我,我喜欢陛下。”
韩佑收回抚摸雪球的手,抬眼看了看夏司言,夏司言抓着雪球的爪子,假装是小狗,对着韩佑用那个腔调继续说:“你也喜欢陛下吗?”
韩佑叹气,转头看向外面,窗外已是一片幽黑。
“陛下早些休息吧,已经很晚了。”
夏司言单手把雪球抱起来,探过身子将它放在地上。雪球虽然常常跑到御榻上睡觉,但对皇帝本人还是一直有些怕的,不敢扑腾,被赶下床也就乖乖在地上趴着。
韩佑胃部仍有些不大舒服,但并不是疼痛,而是那种被心里的不适牵扯到的感觉,有轻微的反胃,还有轻微的泛酸。夏司言双手撑在韩佑身侧,俯视韩佑的眼睛,神情像狼、像野狗。
韩佑很快在这场对视中败下阵来,夏司言的眼神过于锋利,很容易割伤他的防御。他以为夏司言要吻他,而夏司言只是扶着他的胳膊让他躺下来,给他摆好枕头,抱了抱他,说:“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