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佑没有说话,慕瑾兰望着天沉思了一会儿,又问他:“韩大人是哪一年的?”
“晚辈生于昭朔九年。”
“嗯,”慕瑾兰点点头,“那你要比小言大十二岁,也难怪。”
她没说也难怪什么,但是韩佑听出了很多种意思。比如也难怪夏司言会喜欢你,因为你陪着他走过了整个少年时期。又比如也难怪夏司言会这样依赖你,因为你年纪比他大那么多,你有的是办法拿捏他。
慕瑾兰对她的“也难怪”不做解释,任由韩佑去猜。然后她接着问:“韩大人今年三十一了吧?为何还不成亲,是因为小言吗?”
韩佑沉默片刻,在心里叹了口气,平静地回答:“是。”
第61章 病中
慕瑾兰轻笑了一下,她笑起来跟夏司言有点像,眼睛下方小小的卧蚕会随着笑意隆起,看起来很亲切。先皇后也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韩大人,”兰夫人笑盈盈地说,“陛下他年纪小不懂事,你既已过而立之年,也合该懂事了。”
韩佑静了一会儿,“兰夫人所说的‘懂事’,指的是什么呢?”
兰夫人虽面带笑意,说话的语气却尖锐而不容置疑:“君臣之礼,国之大义。君臣之道就是天道,若是走偏了,那就是家国不幸,会给万民带来劫难。懂事,自然就是不可做出伤害天道的行为。韩大人做官都做到这个位置了,难道还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
韩佑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他每天都在被这个道理折磨,但是这些苦处只能憋在心里,他不能跟外人承认,一旦承认了,他和夏司言就没有以后了。
他镇定地说:“我与陛下虽有超乎君臣之礼的情谊,但我们从未因私废公。反而正是因为多了这一层关系,我为官只会更加谨慎,处处自省,为的就是不让陛下因我们的私人情感而在政务上有所偏颇。我问心无愧,并不认为这层私人情感伤害了天道。”
“私人情感?”兰夫人一字一顿地重复,“皇帝的任何事都是天下的事,他有什么私人情感?”
“他也是人,也是血肉之躯,为何不能有呢?”
“呵,”兰夫人冷笑,“你倒是硬气。不过韩大人,你若只是一介平民,皇帝就算把你养在后宫也不是不行,我也便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可你是朝臣,而且还是内阁重臣,你是陛下在朝中的手和眼睛。君纳臣谏,臣事君以忠,你若是被个人情感蒙蔽了双眼,还能谏言建忠吗?”
兰夫人顿了一下,身体前倾,直直地盯着韩佑的眼睛,威势毕现,“你真的做到问心无愧了吗?”
韩佑跟她对视,面上不显,但其实已经如芒在背。
君纳臣谏,臣事君以忠,他问心有愧。想起和夏司言的争执,以及他自己数次放弃原则的妥协,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兰夫人看出他的犹豫,在这个话题上便点到为止。她之前为了了解韩佑的品性,特意找了韩佑写的文章来看过,知道这是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文官。这种文官在昭国历史上有过很多,他们的共同特点就是心思细腻、想得多、看重名节,并且容易作茧自缚。
她收起威严,换上语重心长的口气继续道:“陛下过了年才十九岁,还是小孩子心性。不过小孩子总有长大的一天,他最后一定还是会立后的,到那个时候,宫中朝中都没有你的位置。你寒窗十几载,从禹州一个小商人之子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不要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
韩佑没有接话。
慕瑾兰观察他的神情,觉得火候已经差不多了,便也不等他回话就起身离去。在干柴堆里埋下一颗火种,等到有风的时候火就会烧起来。韩佑是个聪明人,他自己会把火烧得更旺的。
韩佑一个人在花厅坐到暮色四合,韩三来问他晚餐要摆在哪里,他摇头说:“客人已经走了,你们吃吧。”
“啊?”韩三刚才一直在厨房里跟着芸娘打转,不知道这边是什么情况,懵了一下:“她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一阵子了。”
“她……”韩三回头望了一下影壁,“她为难先生了?”
“没有,”韩佑撑手扶着额头,他从下午开始就一直不太舒服,闭了一会儿眼睛才站起来,没什么精神地说:“我先去睡了,若是有人来找我,就说我不在。”
韩三应了,看着韩佑慢慢往后院走去,不知怎的,竟然觉得十分难过。
睡下没多久,韩佑又发起了热。到了亥时,韩三来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才发现他人已经烧得有点迷糊了。
韩三出门去请大夫,刚好碰到从宫里出来给韩佑送药的冯可。
袁征开的药一天三顿,一顿都不能落下。中午是派人送到户部衙门的,晚上这一顿皇帝不放心,让冯可亲自送到韩府来,顺便看看韩佑人怎么样了。
韩佑的病情反复让冯可不敢大意,马上派人回宫禀报。很快,皇帝就亲自过来,把迷迷糊糊的韩尚书抱走了。
半路上韩佑醒过一小会儿,夏司言把药给他喂了,又一路把他抱进长乐宫里。
袁征一早就得到消息到寝殿来候着,夏司言把人安顿在床上,压着火问:“他今天早上看着都已经好了,怎么又烧起来了?你不是说过了昨晚就没事了吗?”
袁征不卑不亢地回答:“臣是说过,昨晚的高热若是在今天早上退了就没事了,不过臣也说过,韩大人他的病是要长期调养的。今日才刚好一点,本就是虚弱的时候,恐怕又受了心劳,因此病情才会反复。”
“那今天晚上他又会像昨晚那样发热好几次吗?”
袁征伸手按在韩佑的手腕上仔细把了脉,沉思片刻,道:“今日的三次药若是都服过了,这一阵的热应该很快就会退去,韩大人今晚定能睡得舒服一点。只是近几日就不要叫他操劳了,能卧床静养是最好不过的。”
这话让夏司言松了一口气,昨晚韩佑睡得难受,他在旁边看着也心疼,韩佑能感觉舒服一点,他心里就踏实了。
“朕知道了,有劳院使,今晚还是住在长乐宫吧。”
“是。”袁征收拾了诊疗工具退出去。
冯可目送袁征走出殿门,这时寝殿中只剩下他和皇帝二人,他轻声道:“陛下,老奴刚才在韩府的时候,听他们下人说,有个姓慕的夫人去找过韩大人,您看那会不会是……兰夫人?”
夏司言扯了扯嘴角:“什么会不会是,肯定是她!朕还觉得奇怪,她为何这么轻松就放过了。原来是声东击西,拿韩佑开刀去了。”
“那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夏司言烦闷地说,“也不知道姨母跟他说了什么,他又是一个心思比星星还多的人,别人一句话他能想一天。等他醒了再说吧。”
冯可叹口气:“那陛下也歇了吧,昨晚您就一宿没睡。”
夏司言嗯了一声,却还是坐着没动,只是看着韩佑的睡脸发呆。冯可又小声提醒了两次,他才脱掉外衣躺上去,把韩佑搂进怀里。
他听见冯可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随即传来殿门关上的声响。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轻手轻脚地进来,把寝殿中亮如白昼的十二盏宫灯吹灭了一些,周围顿时暗下来。
韩佑还睡得很沉,他的睡相很好,睡的时候给他摆成什么姿势,他就能用这个姿势睡到天亮,被抱着也就老老实实地窝在怀里。夏司言想,若是他醒着的时候也能像睡着了一样听话就好了。
最近他们老是吵架,夏司言几次想对他发火都忍下来了。心疼、舍不得、不想把跟他相处的时间花在争吵上,皇帝只有那么一点少得可怜的柔情,全交付给韩景略了。
韩佑在半夜被饿醒,先是闻到夏司言身上熟悉的味道,他还以为他是在做梦,没想到睁开眼睛真的看到自己和夏司言睡在一起。模糊的记忆慢慢回笼,他才想起好像昨天傍晚是跟着皇帝进宫了。
他动了一下,皇帝立刻睁开眼睛,亲了亲他,“醒了?”
“嗯。”
“感觉好些了吗?要不要喝水?”
“要,”韩佑说,“我有点饿。”
“就喝点水吧,夜深了,不要吃东西了,不然你又要胃疼。”
夏司言掀开被子起身,走到小圆桌旁倒了一杯温水。韩佑撑着坐起来,就着夏司言的手把水喝了。夏司言问他:“还要吗?”
“不要了,”韩佑皱眉说,“但是我真的很饿。”
夏司言把杯子放回去,坐到床上看韩佑的脸,“脸色比今天晚上刚来的时候好多了,听话,袁征说你脾胃虚弱,半夜吃了东西明天又要不舒服。”
韩佑睡得晕头晕脑,顺从地点点头,委屈道:“那好吧。”
夏司言看着他懵懂的样子,心里很软,这样的韩佑平时很难看到,少看一眼都觉得吃亏。不舍得睡了,抬手捏了捏 他的后颈,哑声道:“不过可以给你吃点别的,要吗?”
“什么别的?”
于是夏司言吻住他,推着他湿软温热的舌头填补他空虚的口腔。他温顺地搂着夏司言的脖子缓缓倒下去,跟夏司言很深很认真地接吻。
他的恐惧、内疚、不安、自责,全都被安抚了,这一刻他又想起兰夫人说的话,如果他真的只是一介平民,就算被夏司言养在后宫也没什么。
若他和夏司言都是普通人就好了。
他愿意和夏司言过柴米油盐的日子,撇开他的理想和抱负,去过普通人的生活,找一个远离京城远离朝堂的地方。可以在农村也可以在禹州老家,耕田或者做点小生意,养一只猫一只狗,院子里种棵大槐树。
既掌控不了战争,也设计不了国家大政的走向,老天给他们什么生活他们就过什么样的生活。当战火烧到他们的国家,他们就拿起武器去对抗,他们像其他所有百姓一样在历史的洪流中翻滚。战乱也许会使他们分离,灾荒和瘟疫也许会夺取他们的性命,但他们至死都是相爱的,永远不会相互猜疑和算计,永远不会因为深爱彼此而感到痛苦。
韩佑在身体的晃动里生出些悠远的念头,他紧紧地抓住夏司言的手臂,为心里涌起的强烈情绪而感到羞耻。他抱紧了夏司言,把头埋在他肩膀上。
“今天这是怎么了?”夏司言察觉到他抵着自己的形状,忍不住笑他,“精神这么好啊?我得去问问袁征给你吃的是什么药。”
韩佑不说话。夏司言感觉到肩膀上湿漉漉的,才发现韩佑在哭。
“怎么了?”夏司言双手捧着他的脸,吻掉他的泪痕,看他哭得眉头发红,顿时心疼得不行,“是不是我那个姨母欺负你了?”
韩佑瞳孔红得像染了血,眼中的夏司言也蒙了一层红,他想好好把夏司言看清楚,却不管怎么用眼泪冲刷都洗不掉那层红色。这一切在红色的笼罩下都显得不真实,好像随时会被证实是一场梦。
他哭得停不下来,夏司言只好不停地吻掉他的眼泪,怎么哄都哄不好。
“我想要你。”韩佑哭着说。
第62章 太子
韩佑这天晚上很疯,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主动。夏司言也被他弄得要疯了,几乎控制不住力道,把他撞得哭出了声。
疯了一夜,直到寅时的钟声敲响,才相拥着平静下来。被汗水濡湿的长发纠缠在一起,夏司言觉得自己简直要化在他身体里,怎么爱他都嫌不够。
韩佑哭累了,眼泪都蹭到夏司言脸上,最后终于抱着夏司言的脖子沉沉睡去。
这天是腊月二十七,昭国的春节假是要到腊月二十九才开始放的。夏司言还有一些进京述职的地方大员要见,他睡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起床更衣准备去皇极殿。
韩佑拉着他的手不让他走,他俯身下去亲韩佑,“再睡一会儿吧,我很快就回来了。”
“我有话想跟你说。”韩佑望着他。
“我也有话想跟你说,”夏司言又亲了亲他,“等我回来。”
韩佑松手,冯可领着两个小太监进来服侍皇帝洗漱更衣。韩佑转过身背对着外面,听见他们小声说话。皇帝好像心情很好,一直跟冯可说笑,韩佑闭上眼睛把被子拉起来罩住头。
天亮以后韩佑才起,随便吃了点东西,觉得还是没什么力气,脑袋昏昏沉沉的。
袁征又来看过一回,还是说他需要静养,只不过这次又补了一句要注意节制房事。
头几次袁征跟他说这些的时候,他还会心虚羞赧、不敢说话,现在已经能面不改色地跟袁征聊上几句了。
“多久一次才算是节制?”韩佑问。
袁征思忖片刻,认真道:“按照韩尚书您现在身体的状况,七八天一次比较合适。不过还是看情况,若是克制得好不破精关倒也没有什么大碍,房事上的节制主要是指保存阳元。”
韩佑笑起来,“院使大人您真是太有意思了。”
袁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原来韩佑是在跟他说笑,也跟着笑起来,摇头道:“韩大人啊。”
“院使大人老家是哪里的?”
袁征见韩佑今天心情不错,气色也看着很好,便放松下来跟他拉起了家常,“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在菖州开药房的,因为长期帮江湖人士制毒,被官府给抓了。那年我只有十三岁,侥幸逃脱,一路东躲西藏流浪了大半个昭国。三年后,我在甘州遇到微服出巡的朔帝。当时朔帝身染重疾,生命垂危,阴差阳错被我给救了,于是后来我就跟着朔帝进了宫,我家人也被释放了。”
“原来还有这么一桩往事,那您的家人现在在哪里呢?”
袁征面上柔和下来,带着笑意道:“他们原先都在菖州,后来陛下登基,在京中赐给我一处大宅子,如今家父家祖和我的一儿一女四世同堂,都住在京里了。”
韩佑顺口说:“院使大人儿女双全,真教人羡慕。”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袁征以为韩佑这是想到了自己,宽慰道:“陛下对韩大人一往情深,若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算不能有子嗣也没什么不好。”他还想说二殿下最近学业进步很大,他常常听到张允栋和张正均两位大学士夸赞二殿下。不过这就涉及了立储的问题,陛下还没有正式说过要立二殿下为储君,他不能妄自揣测。
韩佑叹了口气,“怎么可能一直这样下去。”
袁征有心开导他几句,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也跟着叹了口气。二人一时无话,韩佑静了一会儿,继续说:“我反正没什么大碍了,待会儿陛下回来我跟他说,让你也回家休息。这几天都住在宫里,辛苦院使大人了,好好陪家里人过个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