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机会说出来,因为冯可这时候躬身提醒皇帝,时辰到了,请陛下去更衣准备上朝。
夏司言在韩佑额头上亲了一下,说:“自己盖好被子,等我上朝回来再起床,然后跟我一起用早膳,好不好?”
韩佑愣愣地说了好,才想起自己也是要上朝的,他撑着身子坐起来,“我的朝服呢?”
夏司言把他按下去,“你别去了,预算的事情我让你的左侍郎替你说,你好好休息。”
韩佑坚持要去,掀开被子想起来,夏司言吻着他让他躺回去,然后用梦里那种温柔的声音说,“听话,别去了,袁征说你需要休息。”
不等他反应,夏司言起身帮他把被子掖好,然后又吩咐冯可去拿了一碗药过来给他喝。
看着他把药喝下去皇帝才走。
许是药效很快起了作用,韩佑又睡着了。这一次他没有再做梦,睡得很好。再次醒来的时候果真忘了之前那个噩梦的具体内容,只是心里没有由来地阵阵发慌。他努力回想了一下,隐隐约约觉得那个梦好像跟夏司言有关,但是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每年十二月二十六的朝会都是关于预算的,因为涉及到各部各衙第二年的开支份额,互相扯皮的事情总是很多,导致这个会一般都要拖到中午甚至下午才能结束。而今年的预算会议却进行得十分顺利,因为夏司言在各衙门上报草案给户部之前,已经把各大堂官叫进宫里来提前商议过了。
所以这次朝会就是严正楠把各项开支和其中重要的明细挨着念了一遍,大家听了没有异议就由皇帝拍板通过了。
夏司言从皇极殿回来的时候才辰时三刻,他朝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先到寝殿里去看韩佑。
韩佑这时已经起了,刚沐浴完毕正在换衣服。他一向不喜欢别人伺候,自己把湿漉漉的头发撩开,往身上套干净的外袍。宫女捧着毛巾站在一边,不敢上前帮忙。
夏司言走过去拿起毛巾,让宫女下去,然后把韩佑还在滴水的头发用毛巾裹起来,从后面抱住他,“头发这么湿怎么就穿衣服了?”
“陛下回来了,”韩佑从镜子里看他,“廷议通过预算草案了吗?可有改动?”
夏司言理所当然道:“没有改动,韩爱卿审过的,大家都信得过。”
韩佑想到那八百万两用来造火器的军费,心里有些堵,但是皇帝已经跟那几个大商户签好了钞引文书,他再说什么也是徒劳。
曾经他以为只要站在高处,就能做成他想做成的事,如今他已经站在了离皇帝最近的位置,仍然无法左右很多事情。
当初夏司言巧舌如簧地用太祖和杨清和的事例说服了他,但是他和夏司言却永远无法跟太祖和杨清和一样君臣一条心。
不论他们身体多么亲密。
韩佑酸楚地想,夏司言瞒着他召见那些大商户,瞒着他签了钞引,而这分明是他户部的事。
自从他决定跟夏司言好好相爱,他就再也没有算计过皇帝什么,事事坦白得不能再坦白,连詹宇周奎胡其敏他们有什么小九九他都会分析给夏司言听。这时候他想,也许他也不能太过坦白,有些事情该周旋设计的还是要周旋设计。只是如果这么做的话,又把他们的感情至于何地呢?
他韩佑的爱不是拿来算计的。
若是真的走到那一步,他和夏司言的感情也走到头了。
韩佑从镜子里面看到皇帝在为他擦拭头发,神情很认真,像是把他视若珍宝,于是他又为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感到十分愧疚。
夏司言感觉到他的目光,抬眼跟他在镜子里对望,“偷看我做什么?”
韩佑错开视线,“没什么。”
夏司言想亲他,他躲开,“我病了,会把病气过给你。”
夏司言掰着他的下巴不让他躲,含住他的唇模糊不清地说:“昨晚我都不知道亲过多少回了,要过早过了。”
黏黏糊糊地把头发擦得半干,夏司言又让他在镜子前坐下,要帮他梳头。
皇帝自己的头发都是宫女打理的,韩佑的头发皇帝却不让别人碰。他每次帮韩佑梳头都会把韩佑弄得很痛,但是韩佑每次都还是会依着他。
这时冯可急匆匆地跑进来,禀道:“陛下,兰夫人入京了。”
夏司言手上一顿,“她什么时候入京?”
“已经进城门了。”
夏司言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慌乱,“为何不早报?”
冯可愁眉苦脸地说,“奴才也是刚得到的消息,这……”他看了一眼韩佑,试探道:“要不……先把韩大人送出宫去?”
“来就来吧,”夏司言很快恢复了平静,继续帮韩佑梳头,“正好朕也很想把韩佑介绍给姨母认识。”
第60章 姨母
兰夫人是昭国人人如雷贯耳的名号。她是镇西将军章舟翰唯一的妻子、先皇后的亲姐姐,皇帝陛下的亲姨母,但更重要的是,这位将门虎女曾经在西凉之乱中以雷霆手段镇压三万叛军,立下赫赫之功,捍卫了一方平安。
她虽然不是有正式官职的武将,但她的名声早已大过他的丈夫,以至于人们习惯了不叫她章夫人,而叫她兰夫人。
韩佑很清楚这位兰夫人是这世上唯一一位还有资格管皇帝私生活的人,而自己的身份又确实不尴不尬,实在没有什么理由留在长乐宫里等着会面。
他和夏司言在一起的时候常常忘记周遭的人和事,刻意忽略外界的一切,蒙着眼睛捂着耳朵只想沉溺在和夏司言相处的时光里。这时突然来了一位举足轻重的长辈,韩佑才猛然惊醒,原来他心里还是畏惧的。
“那我就先告退了。”
韩佑想站起来,夏司言又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去,用发带帮他把头发绑好,从镜子里看他,“早晚要见的,先生这么好,姨母一定会喜欢你。”
这话里的深意,明明是近似于承诺的甜言蜜语,却让韩佑心里不禁抽紧,甚至生出了想要逃离的冲动。
“年关到了,”他临时找了个借口,“内阁还有一些事情要在春节前定下来,我还是……先走了吧。”
“害羞了?不好意思见她?”
韩佑顺着夏司言的话说:“是有点不好意思。”
夏司言弯腰从后面抱他,下巴放在他头顶上,“那我先跟她说一下,午时再派人来内阁院子接你好不好?”
韩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请冯可帮他安排了马车回府更衣,走的时候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狼狈的逃兵。
韩佑离开不久,冯可又来禀报说兰夫人已经进宫了,不过她先去了皇太妃的钟灵宫。
因为先皇后的关系,兰夫人跟皇太妃的感情很不错,不过兰夫人长期跟着丈夫在西边凉州和甘州两地驻扎,很少有时间进京。
夏司言十分怀疑这次姨母突然过来是从皇太妃那里得到了什么消息,不知道姨母对他和韩佑的事情会有什么反应,所以先下手为强是很有必要的。否则姨母若是拿着兴师问罪的态度来找他,他就会非常被动。
看着时辰还早,夏司言命人在寝殿后围廊的静远斋里摆了茶点,派人到钟灵宫去把皇太妃和兰夫人请过来。
兰夫人披着氅衣,大步而来。氅衣下面的暗红色外袍已经洗得有些陈旧,跟衣饰华贵的皇太妃很不同。但她周身气度惊人,令人不敢忽视。
兰夫人一走进长乐宫,夏司言就从游廊那边迎上来,伸出双手拥抱她,亲亲热热地喊:“姨母!”
原本一脸肃容的慕瑾兰见他这样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随即又很快拉下脸,道:“皇上真是好本事,给了姨母好大一个惊喜。”
“啊?”夏司言假装没听懂,“姨母说的是哪一件惊喜?最近值得惊喜的事情有点多啊。”
“还有哪一件?”慕瑾兰挑眉,“皇帝你自己说说最大的惊喜是什么?”
夏司言看了一眼皇太妃,皇太妃心虚地别开脸,并不参与他们的谈话,但夏司言已经从她脸上的表情确定了姨母所指的是什么,大大方方地说:“最大的惊喜嘛,当然是外甥找到了称心如意的伴侣。姨母您待会儿留下来用膳,朕派人去把他请过来给姨母接风。”
慕瑾兰眼神锐利地看向夏司言,夏司言灿然一笑:“年末了他们内阁事情多,不然该让他跟朕一起来迎接姨母的。”
“这么说,陛下是铁了心要那个人了?”
夏司言跟她对视,分毫不让,“是铁了心的。”
慕瑾兰停下脚步看了夏司言一会儿,突然笑了,“倒是跟我那死脑筋的妹妹一个样子。”
夏司言惊讶道:“姨母这是答应了?”
“我不答应,陛下就不跟他好了吗?”
“当然不会。”
“这不就是了,”慕瑾兰继续往前走,“那我答不答应又有什么关系呢?”
虽然她说得轻描淡写,但她此次来京为的正是这件事。十五日前,她收到皇太妃的信,信中隐晦地提了一句皇帝和一位内阁大臣的事,她意识到这是一件震动朝野的大事,立即扔下丈夫和两个孩子,快马加鞭就往京城赶来。
原本她打算跟夏司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是刚才听皇太妃说了当日皇帝在钟灵宫说的话,她改变主意了。
这件事的关键不在皇帝,而在那位名叫韩佑的文臣。
说动夏司言她是没有把握的,因为她了解夏司言。从前朝中人人以为小皇帝软弱可欺的时候,她就对她的丈夫说过,这位昭暄帝是隐藏在深渊的潜龙,而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恰恰证实了她的想法。
说着话很快到了静远斋,夏司言请皇太妃和姨母在紫袍玉带石茶盘前坐下,要亲自泡茶给他们喝。
慕瑾兰看着他不太熟练的泡茶动作,知道这是皇帝在想法子讨她的好,所以在皇帝夸赞韩佑的时候,她也顺着话头说了几句好听的。
皇太妃坐在一旁不知所措,明明刚才在钟灵宫的时候兰夫人为此发了好大的火。她以为兰夫人到了皇帝面前一定会极力劝阻,可是眼下却好像又突然同意了陛下和韩尚书的事,不知道兰夫人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在夏司言为他们续水的间隙里,慕瑾兰递了一个眼神给皇太妃,让她安心。
待到密云龙大红袍第二次出汤,慕瑾兰很自然地转换了话题,“我听说陛下今年要花八百万两银子造火器,这么大手笔,可是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了?”
夏司言垂眸倒茶,笑道:“姨母消息灵通,上午才在廷议上定下来的,您这就知道了。”
“是火铳?”
“不是,火铳是个好东西,可惜炸膛的问题一直没能解决,”夏司言把橙黄的茶汤倒进杯子,递到皇太妃面前,提醒她小心烫,然后继续道:“这一批造的是巨炮。”
慕瑾兰一下子来了兴趣,二人谈论起兵器就忘了时辰。
一直聊到过了午时,冯可来禀报皇帝,去内阁接韩佑的人回来说韩大人去户部衙门了,问要不要到户部去请。
夏司言知道韩佑还没做好见姨母的准备,也不想让他太为难,便对兰夫人抱歉地笑了一下,“他那个人一忙起政务来就什么都忘了,不过这段时间正是户部最着紧的时候,还请姨母不要怪他。您在京里多住些日子,过几天春假,朕带他一起去给姨母拜年。”
这时候慕瑾兰心里已经盘算好了要跟韩佑说些什么,点点头,不动声色道:“陛下有这样的肱股之臣,朝政之事也可放心。”
三人又坐了片刻,慕瑾兰借口自己长途奔波有些疲劳,没有胃口,婉拒了夏司言留她在宫中用膳的好意,便告辞出宫了。
镇西将军在百顺街有一座府邸,供家人入京办事时落脚,常年有下人打扫照料。兰夫人轻装简便,出门只带了两个随从,回府的路上她临时改变主意,掉转马头直往韩府而去。
韩佑回户部原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想找个借口避开和兰夫人的会面。
如果有一天真的要跟兰夫人坐在一起,他也希望不是现在这样,他希望他能做好准备,能跟夏司言一样有底气。现在还不行,他还对他自己、对他和夏司言之间的许多事情没有理清楚头绪。
原本他以为已经理清楚了的。
在部衙里磨蹭到酉时,估摸着晚膳也躲过去了,韩佑才出门回府,谁知他回了府才知道有一位姓慕的夫人已经等候他多时了。
韩三在轿厅里迎接他,面色为难地抱怨:“我跟她说了今天您不在家,要很晚才回来,可是她一定要等您。”
“算了,没事。”
绕过照壁便见一位身着暗红色长袍的中年女人独自坐在花厅闭目养神,韩三跟他示意就是这位,韩佑点点头,叫韩三让厨房准备待客的晚餐。
韩佑踏进花厅时,慕瑾兰就睁开了眼睛。
“兰夫人。”韩佑恭敬行礼。
慕瑾兰似乎并没有作客的自觉,主人家行礼她也不站起来,坐着受了这一拜,指着面前的凳子说:“韩大人,坐。”
兰夫人举手投足带着妇人少有的威严,韩佑很久没有这种在长辈面前的拘谨感觉了。老老实实坐下,甚至忘了让下人上茶。
慕瑾兰开门见山道:“韩大人是什么时候进宫给小言做侍讲的?”
听到她称皇帝为小言,韩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才说:“是昭朔二十九年。”
“昭朔二十九年啊,”慕瑾兰仰脸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好似陷入了回忆,缓缓地说:“那年小言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