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陛下 第40章

因着宫内节省开支,天气凉了连地龙都没有烧,那地砖冰冷,韩佑明明是在以君臣之礼请求皇帝,却让皇帝觉出点威胁的意味。

从古自今,所有文臣要干什么皇帝不让干的事情,都喜欢这样跪在地上求皇帝,只要摆出死谏的样子,大部分时候总能逼得皇帝让步。

如果可以的话,夏司言也想这样跪下来求韩佑不要离开他,可他是皇帝,他没人可以求。

“朕不会同意的。”夏司言冷冰冰地说。

韩佑伏在地上不语。

“你就准备跪着不起来了吗?那你跪着吧!”夏司言心中有气,向外走了两步又忍不住转回来,“你在廷议上说你想谈完之后留在菖州边境跟百洄做生意€€€€这是去了就永远不回来了的意思?”

韩佑解释道:“这次跟百洄通商虽然我们是受打压的一方,但是其中也隐藏了机遇。若是利用百洄的影响力把通商口岸做大,我们或许可以谋得一线生机。臣愿前往北疆为昭国寻得出路,还请陛下恩准。”

夏司言咬牙,“你答应过我你不会离开京城的。”

韩佑忽略了心中的隐痛,语气平平地说:“还请陛下摈弃个人喜好,以国计民生为重。”

夏司言低头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两步走过去把他拉起来,红着眼眶说:“别逼我。”

韩佑直视皇帝的眼睛,“您知道臣不是在逼您,陛下,这么多天了,您迟迟没有宣布和谈大使的人选,不就是因为您心里其实很清楚应该派谁去吗?”

夏司言看着他不说话,韩佑继续道:“您心里很清楚,臣是最好的人选。”

“放你走了,那你还回来吗?”

韩佑看着皇帝发红的眼眶没能说出话来。

“从京城到菖州需要十三天,”夏司言哑声道,“给你半个月时间谈判,除夕前赶回来。”

“陛下,”韩佑有些无奈,“边境的通商口岸建好至少需要三年,这期间臣要一直在菖州看着,除夕前回来是不可能的。”

夏司言没有犹豫地说:“那你就不去。”

韩佑终于忍不住道:“我们已经分开了,陛下,我现在只是普通的臣子,您有何理由不让我去呢?。”

去年说好分开以后,韩佑本打算过完春假就向朝廷申请外调,谁知道战事和灾荒接踵而至,让他始终丢不开手,不忍心把这一摊麻烦事甩给夏司言自己去面对,总想着等情况好一点了就走,结果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这一年他们君臣相见时只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像他们不曾相爱不曾耳鬓厮磨,在夏司言眼中一切都还可以重来。

韩佑知道他们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这是个泥沼,他和夏司言都只会越陷越深。

只要时常可以见面,思念就永远不会少,哪怕多看一眼都会在心里爱他爱得更多一些。再拖下去韩佑觉得自己会忍不住重蹈覆辙。

夏司言被韩佑问住了,怔愣了一会儿,好像真的在找不让他去的理由。

韩佑叹气道:“我们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一切早就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可是夏司言不甘心,“你说你爱我,是骗我的吗?”

“那个时候是爱的,”韩佑感到剜心的疼痛,隐约觉得有一股铁锈味从胃部涌起,他闭了闭眼,狠道:“不过现在已经不爱了。”

夏司言脸色沉下来,一字一顿地问:“不爱了是什么意思?”

韩佑面上严肃得像是在廷议对答:“臣对陛下,不再有超越君臣的非分之想了。”

“为什么?”夏司言像是被巨炮猛地击中,视线模糊中看到韩佑眼睛里一片平静,瞳仁是清澈的琥珀色,看不到他情绪激动时浮起的红。夏司言这才想起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韩佑瞳仁泛红了,这才突然意识到他面前的这个人,真的只是内阁大臣、户部尚书韩佑了。

夏司言握住他肩膀的手蓦地松开,无力地垂下来,“是了,因为我不是一个好皇帝。国家在我手上千疮百孔,让你很失望吧。”

韩佑后退一步,拱手躬身拜道:“陛下这一年节俭爱民、躬身理政、悯恻百姓,尽心赈灾,在有战事拖累的情况下仍能做到这样,已是实属不易。”

夏司言自嘲地笑了一下:“是吗?”

韩佑不敢看夏司言脸,维持躬身的姿势看着地面说:“来年还请陛下减免田赋与民休养,这次的灾荒对商税影响很大,陛下要酌情考虑多发钞引降低费用,多与小民谋利。春节前后这一段时间是最难熬的,京城可能会涌入大量灾民,赈济之事陛下还要多费心……”

他一样一样地交代完,抬起头才发现夏司言已经走了。

和谈的最后一些细节在十一月二十三的例朝上敲定,朝会后,京中传言韩佑果然失宠了,皇帝把他派去菖州边境三年。

十二月初七,和谈使团离京。

韩佑骑马走在队伍的中间,出了城门之后不久,觉得有什么冷冰冰的东西轻轻地掉在了脸上,他抬头望,看到大片大片的雪花飞舞着从天空中飘落下来。

第66章 北境

夏天是北境最好的时候,湿润的空气里带着瓜果的香味,太阳虽亮得晃眼,但只要躲在树荫底下就会很舒服。

而洛映县城是菖州最北边的一座城池,跟北昌国交界,三年前曾被百洄攻陷,后来章舟翰将军率领二十万铁骑又把这座城池给夺了回来。

韩佑刚到的时候,这里满目疮痍,到处是被战火毁坏的断壁残垣。当时他带着离京时夏司言给他的那串萤月石佛珠,从百洄手里以高出市场价五倍的价格买回了粮食,令北境百姓得以度过那个最艰难的冬天。

百洄人很擅长做生意,韩佑跟他们周旋了快三个月才勉强使昭国不至于太吃亏。不过最终促成这个局面的不是韩佑,而是运抵边境的第三批巨炮。

讲道理不如武力威慑,现如今韩佑看到那些代表昭国国力的凶器竟也感到亲切起来。在巨炮的护佑下,韩佑跟百洄人谈判,把这种不平等的贸易关系压到了三年以内。

还有半年多,昭国就能拿回定价权了。

随着关市的发展,洛映城已经成为昭国和附近几个国家之间最重要的关贸口岸,从早到晚,货运车马络绎不绝,来往商贩人声鼎沸,边境市场一片繁荣。为了方便管理边贸,去年年末,干脆连菖州州府都搬到了洛映城来。

洛映城正中间一条鼓楼大街连通了东西两个关贸市场,而这条街便也成为城中最热闹繁华的一条街,韩佑就住在鼓楼大街后头一座僻静的小院子里。

这天早上,韩三照例把韩佑的小书桌搬到院子里的葡萄架下,账册、笔墨纸砚一一在书桌上摆好,等着韩佑用完早膳就来处理公务。

关市口岸的经营已经走上正轨,具体的事务韩佑都交给菖州衙门管了。他平常就是检查核对账目,或者偶尔出面处理一下地方官员拿不了主意的事情。

他这两年身体不大好,胃痛时常发作,药不离身。到了夏天关市那边又热又吵,是以通常让人把政务送到住处来,处理完了又命人送回去,有什么事关市或者衙门的人也会来府上找他。

过了巳时,韩佑才端着杯药茶从堂屋里慢慢踱步出来,一个走路还不太稳当的小男孩拉着他的衣摆跟在后面。

“先生,”芸娘端了盆衣服在院子里面晒,看到韩佑出来,忙福了福身行礼,又朝韩佑身后的那个小男孩喊:“辰儿,快到娘这里来,别打搅先生做事。”

小男孩转而抱着韩佑的腿,不愿意放开。韩佑单手把小孩儿抱起来,对芸娘笑笑:“无妨,今日没什么事,我正好先教辰儿认几个字。”

他走到小书桌前坐下来,把韩月辰放在自己腿上,随意翻开一本账册,指着上面的字教他读。对一个两岁的孩子来说,这也实在是太难了一点,尽管韩月辰很喜欢韩佑,但忍耐了不到一刻钟还是从他腿上下来,自己跑到一边去玩儿去了。

“先生,”这时韩三过来对他说:“门外有个州府衙门的人找您,说是百洄王室过来交割瓷器,请您过去关市那边看看。”

韩佑正在提笔蘸墨,闻言顿了顿,“交割货物,关市那边有市监,叫我做什么?”

韩三跟他耳语:“是百洄那个二王子察日松。”

韩佑脸色变了变,“跟他们说我不在家,把门关上,今天谁来也不见。”

“好!”韩三跑出去回话,还没走到门口,就见一个身着华服的高大男子跨了进来。

“韩景略!”那男子不管韩三的阻拦,径自走进院子,“我就知道你在家,躲着我干嘛?”

察日松虽然长了一张异国的脸,昭国话却说得十分流利,看着他说话的样子总觉得有些违和。

韩佑叹了口气,把笔搁下站起身行礼,“察日松王子,在下身体不适,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你们昭国人一点都不爽快!”察日松个子很高,伸长手臂轻松够到架子上的葡萄,摘了一串拿在手上,边吃边说:“当初你跟我谈判的时候说想跟我交朋友,如今我次次过来你都躲着我,这就是你们交朋友的礼节?”

韩佑正色,“如果二王子诚心想交朋友,在下自然乐意之至,只是我们昭国交朋友没有动手动脚这个习惯,还请二王子给予在下朋友之间应有的尊重。”

“我怎么动手动脚你了?”察日松把几颗葡萄塞进嘴里嚼,然后使劲儿把葡萄籽一颗一颗用力吐到花园里,口齿不清地说:“不就是那次亲了你吗?就亲一下脸有什么?在我们百洄,人人见面都要亲一下脸表示友好,很正常。韩大人跟我们百洄做生意,也要尊重一下我们百洄的礼仪嘛。”

“在我们昭国只有很亲密的人才可以这样,希望二王子理解。”韩佑已经因为这件事跟他掰扯过一回了,不想多说,作出送客的手势,“如果没别的事,还是请二王子先去关市将货品交割了吧。”

察日松吃着葡萄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凑近了小声说:“你是吧?我看出来了。”

韩佑往后退一步,警惕道:“是什么?”

“你喜欢男人对不对?”察日松向他逼近,指了指他的耳朵,“这么经不起逗,耳朵红了。”

韩佑微微后仰,避开他说话时带着葡萄味道的热气,大大方方地承认:“没错,我的确喜欢男的。不过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所以二王子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察日松挑眉,“原来如此。”

“请吧。”韩佑又作出请他离开的手势,察日松却抓住韩佑的手臂,眯眼道:“我观察了你两年,你身边根本没人,少骗我。”

韩佑甩手挣脱开来,后退几步跟他拉开距离,“身边没有人,心里就不能有人吗?”

“哦?想不到韩大人这么纯情,”察日松玩味地笑了一下,“我很喜欢。”

韩佑也笑了一下,“听说二王子已经有四位妃子了,还在我们洛映城有如此拈花惹草的风流名声,您的喜欢可真够慷慨的。”

“韩景略可不是寻常的花花草草,”察日松看着他的眼睛,“我是想以国士之礼把你请到我们王宫当座上宾的,韩大人肯不肯赏脸哇?”

“忠臣不事二主,二王子还是另请高明吧。”

“你有堪比猎鹰的才能,你们昭国皇帝却把你丢到边境来管这些小事,你难道不觉得委屈吗?”察日松露出势在必得的笑意,“只要你跟了我,我让你在百洄和北昌呼风唤雨。”

好像在哪里听过这样的话,韩佑胃部又开始发出难以忍受的疼痛,他有些心慌地找到茶杯,端起来猛地灌了几口,片刻后,疼痛的感觉消失,他长舒一口气说:“我们都知道这些话没有意义的,察日松王子。”

“没事,”察日松慢条斯理地说,“反正我这次来会多待一些日子,你可以慢慢考虑。”

“二王子不用等我,您再问多少次我都是这个回答。”

“不用紧张,我留下来不是为了你,”察日松压压低声音,神秘道,“你们昭国那个皇帝要跟我们做一笔大生意,我等的是他。”

韩佑闻言愣住,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陛下……要来?”

察日松看着他的样子,摸摸下巴说:“还果真是忠心耿耿,说到你们自己的皇帝,你就是这幅表情。”

“他……”韩佑差点脱口问出他什么时候来,话到嘴边猛地又顿住。皇帝的具体行程不可能提前告诉外人,察日松也就是知道一个大概时间,唯一可能知道皇帝哪天来的就是菖州巡抚,因为巡抚要提前安排当地的安全保卫事宜。

韩佑有些恍惚,心脏砰砰地跳着,跳得他指尖发麻、呼吸困难。他转身往屋子里走,“在下想起还有一些事情要去州府衙门,就不送了,二王子请回吧。”

韩佑已经两年多没有得到夏司言的消息了。

其实也不是没有夏司言的消息,关于昭国皇帝的消息还是经常能从邸报上看到,能从同僚的口中听到。他知道灾荒之后皇帝宣布降低税赋修生养息、知道皇帝在京郊躬耕以劝农事、知道皇帝已经逐渐强势,前年开始整治土地兼并还田于农、还知道去年中秋举行了太子的册封大典。

他每年会向皇帝上呈四次奏折,但是从来没有得到过单独的回复。皇帝下发旨意也是发到州府,跟他有关的再由州府转发给他,一切都按照昭国正式公文的流程走。

这也让京城官场更加确定了韩佑已经失宠这件事,后来又听说皇帝身边的红人成了新上任的户部右侍郎张春台。虽然韩佑在内阁的值房还原封不动地保留着,但这位离京千里之外的韩尚书已经渐渐不被人们提起。

李恬有时候会给韩佑写信,告诉他一些京中的情形,还有他老师吴闻茨的近况,但从未提到过陛下。不过私人信件里一般都不敢提皇帝,所以韩佑也没有问过。

他换好衣服要去州府衙门的时候又顿住了,他去干什么呢,去问巡抚皇帝什么时候来?既然没有通知他,就是没打算要他知道的意思,他这样去问本就不合规矩。再说他是从百洄国的王子那里得到的消息,贸然去问说不定还会引起猜疑,是极为不妥的行为。

在院子里了徘徊了一会儿,最后从葡萄架下面的小书桌上拿起一本账册匆匆往外走。

芸娘正端着菜从厨房出来,见韩佑要出门,忙道:“先生要出去吗?午饭已经做好了。”

韩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账册有点问题,我要去找一下巡抚。”

“那还回来吃饭吗?”

“不了。”

韩佑步履匆忙,过大门门槛的时候差点绊倒,吓得芸娘险些把盘子摔了。

韩三闻声出来:“怎么了?”

“不知道,先生说他要去找巡抚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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