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下凉州 第10章

队中其余众人纷纷发问,不料张皎竟一一说出各人姓名,哪怕是说话最少、最不起眼的人也不例外。他自小受过训练,只见过一眼、听过一次,便能将人记在脑中,永不忘记,入伍头一天,其实便将个人面貌、姓名牢记在心了。

军中热情来得甚快,张皎方才露了那一手功夫,已引人叹服。更不必提众人见他不声不响,已将自己名字记在心里,想到自己从前竟有意无意地排挤于他,不禁大感过意不去,对他愈发热络起来。

赵小江忽然问道:“张皎,你的那个‘皎’,是哪一个字?是这个吗?”说着,伸出一只脚。众人见他草履前面被大脚趾顶出一个洞,露出黑黢黢的半截指甲,不禁哄然而笑,“小江,你快别问了,先找旅帅要一双鞋子吧!”

赵小江骂道:“你们懂啥?俺这样穿着结实,鞋不往下掉!”

张皎摇摇头,“是这个‘皎’。”说罢,见众人不解,拿鞋尖在地上画出一个“皎”字。

众人见来,无一识得,赵小江问:“这字是什么意思?”

张皎被他问得一怔,脸上忽然有几分发热,过了一会儿才赧然道:“是……是‘光华皎皎’的意思。”

赵小江又问:“那是什么意思?”

张皎原本笔直的身体忽然不甚自在地动了动,“我也不知,只知是形容……形容月亮的。”

“哦!”众人嘴里一齐发出一声。赵小江摇晃着脑袋,其实还未听懂,但还是夸道:“真好听。”

张皎脸上愈发热了,低下头没吭声。吴大眼没听他们后面的话,正拿脚在地上用力划拉。可脚下沙土早被踩得实了,他使再大的力气,也只能搓起一捧浮土,转头再去看张皎脚下,却一笔一划道道分明,不由得嘟囔了句:“娘嘞。”

张皎从前在影卫阁中,虽与影二亲密,但两人各自都有任务,一月之间也见不几次面,即便见面时,也常常相对无话。他独来独往惯了,但性子其实并不孤僻,见众人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同他说话,他虽然有几分不甚自在,心中却也暗暗喜欢,并不借故离开。

众人见他虽然话少,每次说不几个字,但无论同他说什么,他都一一作答,即便回答不上来时,也会摇一摇头,绝无不耐之色,对他愈发亲热。

张皎只觉自己一生之中,从未同人说过这么多的话,点过、摇过这么多次头,一时竟有几分恍惚,不觉已到晚饭时间。他辞别众人,出到营外,勒马回头,见军营当中一面面随风轻轻摆动着的黑色大旗,和升起的点点灯火,心中忽地一热。

回到刺史府时已是深夜,他见刘瞻屋中灯火仍亮着,不知该不该同他打声招呼,犹豫片刻,还是径直回到自己屋中。

他靠近房门,还未打开,忽然脊背一绷€€€€门后有一道气息。

他悄无声息地移至窗前,向里面望去,果然在屋中瞧见一人,却是水生,正躺在他床上呼呼大睡。张皎虽然有几分疑惑,但放下了心,推门进去。

他一开门,水生便即醒来,见了他揉揉眼睛,“什么时辰了,怎么才回来?”

张皎想起下午之事,仍觉着心中一暖,闻言答道:“同人说了一会儿话。”

水生听来,只觉有几分难以置信,一时连困意都没了,“你?同人说话?能说到现在吗?”

张皎有几分不好意思,但还是如实地点了点头。

水生啧啧称奇,伸了个懒腰,从他床上起来,“殿下见你深夜未归,让我来瞧瞧,我等你半天不见你回来,结果不小心睡着了……殿下睡了吗?”

张皎答道:“我回来时,殿下屋中的灯还亮着。”

水生弯腰穿上一只鞋子,暗道:你道他屋中的灯为什么亮着?他穿鞋站起,提点道:“不去瞧瞧?”

张皎一怔,点一点头,“好。”

他轻轻敲开刘瞻的门,抬脚迈进去。刘瞻只着一身单衣,拥着被子倚靠在床头,正读着一卷书。鹅黄色的灯火将他的脸、他的脖颈、身上的单衣,还有他握着书卷的手也都映成了鹅黄色,张皎瞧着,心里忽然没来由地、又涌起了一阵和下午时一模一样的喜欢。

刘瞻放下书,“今天遇见什么麻烦了么?”

张皎站在门口,摇了摇头。他忽然很想将下午的事说给刘瞻,可是他不知道刘瞻会不会想听这样细碎的小事,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出声。

刘瞻瞧着他。门口没有点灯,张皎站在暗处,只能瞧见一道深色的人影。刘瞻见他无话,便也不多问,挥一挥手想让他回去,可借着门外月光,忽然瞧见他脸上好像黑了一块,他皱了皱眉,“你过来些。”

屋中正生着火,张皎见刘瞻只着单衣,便转身关上了门,顺从地走上前来。灯火照在他身上,刘瞻瞧见他脸上一道鲜红的印子,脸色一沉,心中一霎时闪过两个念头。

他这般人,怎么会同人打架?

是谁打伤了他?

刘瞻坐起些,好像漫不经心地问:“脸上怎么弄的?”

张皎闻言一怔,抬手摸摸,只觉脸颊火辣辣一阵刺痛。他心里隐隐有种做错了事的感觉,下意识地垂下眼去,“下午同秦都尉……比试了棍法。”

“秦都尉……秦桐?”刘瞻微微吃惊,“他去你们折冲府做什么?”

张皎同样不知,只得摇了摇头。

刘瞻暗道:凭你的身手,怎么会被秦桐一棍子甩在脸上?可随即便明白过来,掀开被子坐起,两脚踩在鞋上,“身上还有别处受伤了吗?”

张皎犹豫片刻,如实道:“还有几处,但都只是棍伤,几天就无事了。”

刘瞻摇头,“脱了衣服我瞧瞧。”

张皎见又要在刘瞻面前脱光衣服,有几分踌躇,可过了片刻,见刘瞻仍不吭声,只拿两眼瞧着他,只得脱去了上衣。

白天秦桐没手下留情,在他身上歪歪斜斜留下几道红印子,有几处下手最重,边沿泛着一块块紫色的血斑,看着有几分骇人。刘瞻抬手在颜色最深的一道印子上按了按,张皎吃痛,下意识地瑟缩一下,却没吭声,只迷惑地看着他。

刘瞻收回手,放在身侧。他默不出声地瞧着张皎,心里说不出地烦躁。

他不顾旁人劝阻,把人捡回家,收拾干净,身上的每一处伤都亲手处置得妥妥帖帖,连一块疤都没留下。结果生龙活虎地撒出去没两天,他现在又带着一身新伤脏兮兮地回来,还云淡风轻地对他说:“几天就无事了。”

“哼。”张皎听着从刘瞻鼻子中传来这么一声,蓦地想起主上来,有几分坐立不安。可他等了一阵,却不闻刘瞻后面的话,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将衣服穿好,隐隐感到刘瞻似乎生了气,便站着没动。

刘瞻见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脸上虽然没有表情,可他瞧着,却能从中读出几分小心翼翼,唯恐激怒了自己似的,心中烦躁更甚。

“上次的药还没用完,你去找水生要来,回去涂些再睡。”他开口时,声音已恢复如常,让人听不出情绪,“还有……”

“一码归一码,下次再遇见他,不必着意容让。”

第十七章

后来秦桐果真又来找过张皎几次。张皎因心中有愧,本来不想同他多做接触,但每每他退一步,秦桐就追上来一步。两人比过了刀、比过了枪、甚至还比过了箭,秦桐只在比枪那天赢去一场,其他时候全都落败,可他反而越输越高兴似的,同张皎渐渐亲近起来。

他一个果毅都尉,又是大将军之子,丝毫不摆架子,折节下士,对这样一个小小的队副青眼相待,按说也是一段佳话。可张皎毫不买账,对他始终有几分冷淡,秦桐虽然摸不着头脑,但生性豁达,也不以为意,仍然来得很勤。

这天中午,秦桐放着折冲府的好肉好菜不吃,又来找张皎,同他一起吃寻常士卒的大锅饭。同队的卫士因着张皎的原因,这么多日下来早与秦桐相熟,见状也不拘束,反而招呼道:“秦都尉,又来我们明威府吃白饭啦。”

“哪的饭不是吃?就你事多!”秦桐呵呵一笑,忽地转向张皎,“我说,你从军之前是做什么的?有这等身手,我怎么从前从没有听过你?”

张皎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末将从军前,在晋王府做鹰侍。”

众人原本只知他神神秘秘的,恐怕来头不小,这会儿听他竟与当朝皇子攀扯上关系,一时面面相觑,无人出声。

“什么末将不末将,说了多少次了,你怎么总是同我这么生分?”秦桐大是不满,“我是问进入王府之前,你是做什么的?”

张皎回忆着之前刘瞻交代给他的说辞,“末……我进入王府前,是给当地大户养马的小厮。”

秦桐暗道:谁家的小厮,能有这般身手?他知张皎定是对自己有所保留,便追问道:“我听你说话,好像各地口音多少都带一点,你是哪里人?”

张皎在成为影卫前,在草原生活过几年,周围有许多为躲避中原战乱而举家迁徙的汉人,他自小生长在这些人之间,因此说话时各处的口音都带了一些,但又都带的不多,无论说他是哪里人,似乎都有些牵强。

秦桐这一问,他一时倒当真答不上来,正默然间,背后忽然响起刘瞻的声音。

“我这几天听人说,秦都尉总是往明威府跑,不意今天正巧撞见,看来明威府的大米果真是比武安府的更香些。”

秦桐回过头去,见了刘瞻微微一愣,随后见礼道:“殿下。”

众人从前只听过晋王之名,从未亲眼见过,听秦桐这般说,忙纷纷伏地行礼。张皎见了旁人动作,跟着一起跪倒,跪地时忽然想到,从前每一次他见刘瞻时,竟然从未行过大礼,刘瞻竟也从未计较过,好像这事十分寻常。

刘瞻于他而言,是什么人呢?

他不是他的主人,可是也不像是晋王、刺史、都督……究竟是什么,他说不上来。

“都起来吧,不必拘束。”刘瞻微笑道:“我也和秦都尉一样,是来尝尝你们明威府的大米的。”说着,竟然一撩衣摆,当真在众人之间席地坐下。

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迟疑起身。刘瞻招呼道:“都坐,一会儿饭凉了。”

秦桐和他相熟,带头坐下,自然不信刘瞻是特意来吃饭的,“殿下怎么来明威府了?”

刘瞻微微一笑,“我有一事要找大将军议定,顺便来这里坐坐。还有饭没有?”

吴大眼忙道:“有!有!我……小人去打!”说着便直起身。

刘瞻嘱咐道:“不必和人说我来了。”

“是、是。”吴大眼点头如啄米,应下来后连忙跑远了。

刘瞻见众人仍站着,笑道:“都坐啊,站着怎么吃饭。张皎,你先坐下。”

张皎一怔,应道:“是。”说罢便坐下来。众人见他坐得干脆,瞪大了眼睛,互相瞧瞧,刚开始没人动弹,过了一阵,有胆大的先坐之后,其他人才纷纷也坐下来。

秦桐暗道:可是我父亲并不在明威府,来这里岂不是扑了个空么?正疑惑间,吴大眼已经捧着满满一大碗饭回来,送到刘瞻面前,殷勤道:“殿下,这是小人的碗,涮了三遍,又擦了好几遍,绝对干净!殿下千万别嫌弃。”

刘瞻接过,对他道了声谢,就着腌野菜吃了一大口饭。眼下不在战时,又在冬天,卫士军粮中很少有肉,也没有新鲜蔬果,只有些秋天腌好的萝卜、野菜。刘瞻吃着,只觉有些难以下咽,只是面上不显,不动声色强咽下肚去。众人见他竟当真吃了吴大眼的饭,暗地里都松了口气。

刚开始时只是刘瞻与秦桐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其他人拘谨地坐在一旁,连一声大气也不敢喘。过得一阵,众人见刘瞻言笑晏晏,和想象中大不相同,胆子渐渐大了起来,赵小江往前爬了两步,忽然问道:“殿下,俺们明威府的大米,当真比别处好吃么?”

刘瞻微笑,“好像是比别处好吃一点。”

赵小江第一次知道朝廷竟然这么优待他们这小小的明威府,一时倍感荣幸之至,手足无措道:“这、这……俺们一定奋勇杀敌,决不能辜负了大将军,额、额……辜负了陛下!”

众人见他犯傻,已见得惯了,可听刘瞻这般说,即便是如吴大眼这般年纪稍大的旁人,也忍不住暗暗寻思:莫非朝廷当真给他们明威府拨来了最好的大米?那又是为了什么?

刘瞻见赵小江正好上前,便顺势问他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赵小江猛地愣住,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吴大眼心里咚咚乱跳,忙从背后搡了他一下。赵小江回过神来,磕磕巴巴道:“回、回殿下的话。俺、俺叫赵赵赵小江,是,是那个,九江人,家里排行老三,今年十七,还、还没讨老婆。”

他这一答,把刘瞻问了的、没问的都给倒了出来,引得众人暗暗匿笑。刘瞻微微惊讶,“年纪这么小?因何来从军的?”

赵小江不好意思地抬手在头上摸摸,“那、那个……是县里贴了告示,让每户都出一个男丁,俺上面两个哥哥都死了,爹妈就让俺来了。”

刘瞻又吃了一口米饭,随口问道:“可是家里出了什么变故,怎么两个兄长都不在了?”

赵小江又挠挠头,好像更不好意思了,“俺那两个哥哥之前便参军了,是……是……是那个梁兵,后来和咱们打仗战死了。”

刘瞻一怔。昔年灭梁一战,他父皇发兵三十万,分两路南下,在长江上一番鏖战,才终于打开了缺口,就此长驱直入,连破数城,进逼建康。期间大大小小数十战,雍、梁两国军士,无不是血流漂橹、尸骨成山。

他在长安时,闻捷报则喜,听闻哪一军稍有蹉跎、战事不顺便忧。至于前线惨烈之状,只有耳闻,却也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即便担忧,也只担忧雍军损失过剧,梁人如何,何曾入过他的眼?今日听他说来,心中忽地一动,想起那日接到瓜州急报时,那满殿风雨,竟是不觉悚然一惊。

他放下碗,看着赵小江两只明亮的眼睛,忽然说不出什么。

刘瞻轻叹一口气,起身对众人道:“我还有其他事,你们接着吃吧。”

见他起身,其他人也跟着站起。吴大眼捡起被他放下的碗抱在怀里,碗里还剩下大半碗白饭,他瞧着每一粒米,都像是瞧着一颗雪白的珍珠,心中暗道:这饭再吃不得了,这碗从此也用不得了,往后须得传给我儿子,让我儿子再传给他儿子,做个传家宝。

秦桐起身要送刘瞻,刘瞻忽然转过头,似笑非笑地对他道:“你把我府里的人可是打得不轻啊。”

秦桐一愣,忙伸出左手给他看看,“还说呢,你府里的人打我也没留情,你瞧我这手腕,到现在还有点肿呢。”

刘瞻笑笑,转了话音,“我去找大将军,你去不去?”

秦桐隐约感觉他找父亲定有大事,但见他竟然不瞒着自己,大喜道:“当然!只是父亲不在明威府。”

刘瞻轻哼一声,回头对众人微微颔首示意,视线在张皎身上转过一圈,便即收回,抬脚离开了。等他走出很远,人群之中才轰地炸出声响,众人议论纷纷,兴奋不已,不敢相信自己方才竟和大殿下一起吃了一顿午饭。

秦恭总督河西军马,因着西北战事,治所同样设在凉州。刘瞻同秦桐一起去到他府上,见了他,开门见山便道:“将军近日兵马调动频繁,可是想在开春之前,有所打算?”

秦恭不答反问,“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刘瞻来之前已仔细想过,闻言不假思索道:“父皇命将军来凉州,夏人探得,定知我有北伐之意。只是现在大军尚在长安未发,夏人定以为我要等来年开春再有所动作,因此不断小股袭扰我边境。今冬天气虽寒,瞻以为却是出其不意的良机。况且天寒地冻,夏人牲口冻死甚多,此时出兵,胜算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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