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皎无法,只得接了过来。秦桐一笑,不打招呼,霍地出剑。张皎见他这一剑声势虽大,其实只用了三分力气,便也放轻了力道,横剑架住。若是比剑,秦桐该当向前进招,可他却撤剑回肘,身子一折,长剑画出一道白光,向后劈去,引得众人一片喝彩。张皎整整心神,一剑递向他身侧。
他们两个事先从未练习过,张皎怕显得突兀,无论秦桐如何出招,他只从旁配合,却不显笨拙,风骨蕴藉,自有一番潇洒。
众人喝彩声渐渐低下去,只见他二人乍前乍后,分分合合,手中长剑轻轻一交,便即各自分开。宴席之上,但见得衣袂飘摇,剑影翻飞,就中只有两道人影、两点寒芒,起落无定。
秦恭在正首默默瞧着,柴庄轻敲酒爵相和,耿禹正同别人交头品评,刘瞻在席上含笑看着,仰头又饮了一杯。
不知谁第一个唱起:“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众人渐渐跟着一起唱起来,声音低沉,将舞剑二人围在正中。
秦桐与张皎渐渐默契起来,手抚长剑,来去往复,一时柔如杨柳扶风,轻摇慢转,一时又忽地力贯长剑,如惊涛拍雪,风雨骤至。
只听得歌声沉沉,剑声飒飒,居中两点寒芒时而乍出,时而静敛。忽然秦桐向上跃起,挥剑直劈下来,势如雷霆,张皎转身轻轻避过,衣摆扬起,如舞胡旋。这一下刚柔正好,配合无间,秦桐不禁微微一笑,向后退出两步,才又出剑。
柴庄半生戍边,眼中情不自禁涌起一股热泪,含在眼眶,却未落下。众人又慷慨唱道:“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这时一轮明月悬于中天,四顾唯见平沙漫漫,无数营幕相连,绵延如铁。众人或举杯、或击节,或是矫首高唱、或是垂头低吟,一同唱着此曲,慷慨声中,不觉带上几分悲凉。
那是无数英雄相望登高、累累白骨缠于蔓草,留在这片土地上、千年来萦绕不去的慷慨悲凉之气。它被万里长风吹送而来,吹皱了秦恭樽中之酒,也暗自吹落了柴庄眼中热泪,吹动了刘瞻的衣袖,让他怔怔然回过神来。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秦桐忽然收了剑,张皎便也跟着站定身形。秦桐瞧着张皎,若有所思,片刻后抱剑笑道:“诸位,献丑了!”说罢,将剑掷还给军士,洒然一笑,回到席间。
这股悲凉之气有如月光一般,洒在张皎身上,却不沾身,他一振衣袖,便纷纷落下。他神色如常,同样将剑递还,行了一礼,也回到座位。
秦恭举杯道:“明日还要议事,今日欢宴,便到此为止。诸位饮了此杯,各自回营,勿要误了大事。”
众人领命,饮酒后各自回营。张皎同刘瞻一齐回去,见他虽然未醉,却也有几分酒意,便扶住了他。
刘瞻自然乐得如此,佯醉着半靠在他身上,“阿皎,我给你读一首诗……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张皎听不太懂,可隐隐听出刘瞻是在夸赞自己,脸上一热,将他向上扶了扶,加快了些脚步,却听刘瞻又接着道:“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阿皎,”他背至一半,忽然转过头来,瞧向张皎,说话间喷出些酒气,“你会不会笑?”
张皎一怔,随后点点头。
刘瞻又问:“那你什么时候会笑?”
张皎脚步顿了顿,好像当真正在思索,片刻后又对他摇了摇头。
刘瞻笑笑,没再追问。他想象不到张皎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就像他今夜之前,也想象不到他舞剑时是怎么一副模样。他呼出一口气,借着酒意,又向张皎身上靠去几分,顺势握住了他的手。
张皎却忽然站定,浑身紧绷了起来,两眼瞧着前面。刘瞻放开了他,慢慢站直,若无其事地问:“怎么了?”
张皎微微皱眉,“帐中有人。”
话音未落,水生刚好闻声出来,见了他二人便问:“殿下今日没喝多吧?”
刘瞻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对他道:“你去外面候着,吩咐军士在外把守,无故不得打扰,我有要事要谈。”
水生也不多问,便即应下,待他二人进帐后放下帐帷,守在不远处、正好听不见他们谈话的位置,让军士也向外走出几步。
帐内,刘瞻将手攥成拳头,松开,又攥成拳头,忽然道:“阿皎,我有事情同你讲。”
张皎一怔,随后心里好像落了一块小小的石头,瞬间涟漪摇动,慌乱起来,想要向后退出一步,却忍住了。
刘瞻微微张开嘴,好像要说什么,张皎怔怔地瞧着,脊背不由自主地绷直起来。可随后他听见的不是刘瞻的声音,却是一道人声从帐顶响起。
他说:“影七,别来无恙。”
第三十三章
那日狄震逃出生天,惊魂甫定,便即怒意上涌。那个原本应该已经死了的影七,时隔不到一年,竟又出现在了他面前,而且不是在别处,而是在雍军之中、在刘瞻麾下!
这不是影七一个人的背叛,影二,这个从尚在襁褓之中时便被他养在身边,由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影卫,到头来竟然也欺瞒了他!
他在朝中当着众人之面夸下海口,领一军慨然出师,可是不仅没擒获刘瞻,反而败军陷将,沦为笑柄,心中悒悒,已不待言。思及自己竟被手下两个最得力的影卫出卖,更是怒不可遏,当即飞鸟传书唤影二前来。
影二正在金城,暗中探查同狄骏交好大臣的动向,相距不远,大半日便赶到帐下,一路上倒未遇见雍军。他见了狄震,单膝跪倒,唤道:“主上。”
狄震支开了旁人,冷眼瞧着他,也不说话,半晌后,忽地露出一个笑来,“影二,去年我要你配合影七刺杀秦恭,后来怎么样了,我怎么忽然记不得了。”
影二低垂着头,“影七刺杀失败,属下按主人之命,将其灭口。”
“哦,按我之命,将其灭口……”狄震慢条斯理地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你亲眼瞧见他断气?”
影二喉结上下滚动两下,仍低着脑袋,“未曾。那时刚好有人经过,属下便下手将其喉咙割断。”
“嗯,你是想和我说,割断了喉咙,人必不能活。”狄震手抚胡须,“你后面又去确认了没有?”
影二沉默片刻,“属下再去看时,尸体已被人运走了。”
“被人运走,死无对证?”
影二沉默不语。
狄震也默然片刻,两根手指一下下捻着最下面几根胡须,忽然又道:“影二,你杀过多少人?”
影二摇头,“属下不知。”
“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狄震面上一派云淡风轻,丝毫不露异状,可影二心中砰砰乱跳,背后已溻出一层冷汗。只听头顶的声音又道:“这十几年里,你失手过几次?”
影二抿起嘴,头上冷汗滴在地上,“不曾。”
“不曾失手,可偏偏放过了一个人。”狄震忽然收了笑,面上冷如冰霜,“你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关系最好,你舍不得下手杀他,就比划几下,放过他去,回来却欺瞒于我,告诉我他已经身死€€€€影二,你说这个人是谁?”
影二浑身簌簌而抖,虽不知主上如何知道此事,却也知纸终究包不住火,总会有这一天。他欺瞒了主上,本就愧疚难当,无日无夜不受此折磨,听主上终于说起,心中一颤,随后反而终于解脱了一般,叩首道:“属下万死!执行不利,更又欺瞒主上,请主上赐死!”
说罢,霍地拔出匕首,双手托起,放在头顶。
狄震垂眼瞧着,却不接过,“你知我从不留不忠之人,本该对你处以极刑……”他顿了一顿,随后话音一转,“念在你这么多年来忠心耿耿,没有错处,我便再给你一个机会。你若做到此事,便可将功赎罪,既往不咎。”
影二手托匕首,不敢抬头,听他又道:“军营当中杀人不易,此事只有你能办到,我看影七在雍军当中只是一个小小的武官,杀死他总比杀旁人容易些。你将他首级拿来,我便不追究你误期半年之罪,可这次若再失手,我不说你也知道该怎么做。”
影二浑身颤抖,竟半晌没有应声。狄震长眉竖起,“你要抗命?”
影二扑地叩首,沉声应道:“是!”
潜入人来人往、护卫森严的军营之中谈何容易?影二想尽办法,几次险些暴露,才总算趁雍军庆功当夜,守备稍稍放松的时机潜入进去。而后又花了无数功夫,才寻见影七,见他竟和晋王刘瞻一同出入,不禁吃了一惊。
可他不动声色,见影七和刘瞻进帐之后,便现出身形。
他先一步进到帐内,进入的瞬间,张皎原本有所察觉,可后来水生恰好出入,他便以为是自己多心。进帐之后,影二屏气凝神,他又被刘瞻惊得慌了神,一时竟没察觉到帐中还有旁人,待影二主动现身之后才忽然惊觉。
张皎见到影二,下意识地一喜,可随即心中一紧,浑身肌肉绷紧了,向前踏出一步,将刘瞻挡在后面。
刘瞻见了影二身上装束,明白帐中进了刺客,可不知此人底细,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他见张皎与此人相识,心念急转间,已猜出个七七八八,暗道:此人定又是狄震派来€€€€他是要杀我,还是要杀张皎?帐中是否还有旁人?我若大呼求救,张皎能否抵挡住他,拖到侍卫赶到?
狄震先前的命令,并没有让影二杀死刘瞻,因此他对刘瞻视而不见,只瞧着张皎,慢慢地道:“影七,你知道我来做什么。”
张皎见到他的瞬间,已知其来意,心中纷乱不已,数不清的声音在他耳边大喊,既有同他的亲近,又有对他的愧疚,更有对狄震说不清道不明的万般情愫。
可当真听到影二的这句话时,所有的声音都安静了下来。他点点头,“主上派你来杀我。”
影二不同于他。他九岁时才被主上收养,可影二从出生起便养在主上身边,从没见过父母长什么样子,也不知他们该是什么样子。狄震喜怒无常,手段惨酷,可于影二而言,主上既是父亲,又是母亲,是他的全部,他从生下来,便是为主上而活的。
他也不知兄弟该是什么样子,但他从小与影七一同长大,影七对他而言,便如同他的手足兄弟一般。现在,他的父母又一次要他杀死他的兄弟,他心焚血注,痛苦难当,不知如何自处,可却没法再抗命第二次了。
张皎对他的痛苦心知肚明,他瞧见影二时,心中也情难自禁,涌起一模一样的痛苦。他还知道,他还活着的事情终于败露了,若是影二这次还没能杀死自己回去复命,即便主上不杀他,他自己也不会再苟活于世。
张皎知道,先前在长安时,他便已是该死之人,是影二留下他一命,让他活至今日。今日他们两个当中势必有一个要死,难道自己欠他一条命不够,还要让他再为自己背叛主上、为自己而死么?
他瞧着影二,愧疚难当,忽地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向前踏出两步,“你来罢€€€€不,我自己动手。”
他已无路可走,唯一力所能及之事,就是让影二不必背负亲手杀死自己的负担。他手头没有武器,于是伸出一只手,向影二讨他的刀。
一道声音忽然从他身后响起,“张皎!”
他听见这道声音急切地唤着自己,缓缓转过头去。
他看到刘瞻的脸、他被烛火映照着的两只瞧向自己的眼睛,心中蓦地一阵剧颤。一种比先前大上十倍、百倍的愧疚、一种比先前大上十倍、百倍的痛苦,一种比先前大上十倍、百倍的怨恨,一齐向他袭来€€€€
他哪里能舍得?他才刚刚找到他的家啊!
张皎怔怔瞧着刘瞻,神色惨然。他不知道上天既然将他诞在了这世间,为何让他无论是生是死,都有负于旁人,他究竟做了多少件恶事,才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无论他做什么,都是错处,都要对人不起。
他是要对救过自己一次的手足挥刀相向,只图自己苟活,还是要就此了断自己,将所有的痛苦留给刘瞻?
他不是木头,也不是石头,他知道的。刘瞻对他那么好,应该很喜欢、很喜欢他吧。
可他又能怎么做呢?他能对谁挥刀相向呢?
他闭了闭眼睛,重又睁开,咬着牙对刘瞻轻声道:“殿下,对不起。”说罢,神色一变,已如生铁打成的一般,霍然回头,向着影二伸出手去。
刘瞻神情大变,再顾不上其他,一面扯住张皎手臂,一面高声喊道:“来人,有刺客!”
影二、张皎俱都神情一变。影二拔出短剑,直刺张皎。张皎见他自己动手,微微一愣,却不闪不避,反而闭上了眼睛。
最后关头,他忽然解脱般地想,再过片刻,便是再大的痛苦,他都再也不会感受到了。
可片刻后,期待的那一下干净利落的疼痛没有等到,反而什么人撞在了他身上。他睁开眼睛,正瞧见影二神色复杂地拔出刀来,带出一串鲜血,却不是他的。
刘瞻手抚左肋,踉跄着向后一步,靠在他身上,却站不住,一跤跌坐在地上。
他按着伤口,却按不住,鲜血从指缝里一股股涌出来,可他恍如未觉,抬起头来,看向张皎,“这一剑我替……替你受了。往后你若还对不起谁,咳咳……那也是对不、对不起我……”
他好像伤到了肺,费力地喘息着,发出风箱般的声音,边说边咳出血沫。说罢,他原地摇晃几下,几乎坐不住,只得抬起一只手扯住了张皎小腿处的裤管,无力地垂下头去,艰难道:“还欠谁的不欠?我……呃……我还能再挨一剑。”
张皎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两耳当中隆隆作响,从头顶传来一阵渗人的寒意。他想不通,也不明白,以刘瞻这幅身体,他怎么敢、怎么赶得及挡在他的身前?
不待他再想什么,忽然,眼前寒光一闪,是影二又出了一剑。张皎心念未动,手已扬起,两手在他小臂上一扭,便即夺下剑来,反手向他脖颈间划去。
他头脑当中一片空白,可出手时直指要害,到底未偏上半寸。当他回过神来时,他正坐在影二腰间,将他按在地上,手中的剑还滴滴答答地淌着鲜血。
思绪回到他的身体,他这才终于缓缓地想:影二方才为何躲都未躲?这念头生出以后,他心中有如长夜电闪,霎时雪亮€€€€那把短剑不该这么容易便被他夺下,甚至影二一开始便不该主动现出身形,也不该选在守备严密的刘瞻帐中刺杀自己。
他浑身激灵灵地打着哆嗦,瞧向影二的眼睛,却见他正深深看着自己,露出一个很浅很浅、微不可察的笑意。
他说:“谢谢你,小七,好好活。”从他喉咙间喷溅出无数滚烫的鲜血,说完这句,不待张皎再说些什么,他神情一松,便缓缓闭上了眼睛。
张皎大睁着眼睛,好像被人剜出了心、翻出了肠子,万剑攒刺,痛到极处,甚至觉不出痛来。他张开了嘴,却说不出话来,浑身的筋肉都挛缩成一团,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当中忽地断掉了€€€€
天啊!
隆隆的风声在他耳边呼啸而过,他被揉得碎了、吹得散了、碾作齑粉了,只余下一只沾满了鲜血的右手,握着一把寒光凛凛的短剑,剑上的利芒直射过来,烟炎张天,将他烧得灰飞烟灭。
脚步声、呼喝声纷纷杂杂地靠近,忽然,从那里面传来一道低低的呻吟。张皎霍地回过头去,见刘瞻仰面躺在地上,又咳出一股血,却吐不出来,只卡在喉咙间。他吸不进气去,无力、却挣扎着努力喘息。
张皎几步抢上前去,扑在刘瞻身边,一面托起他的头,让他吐出口中的血,一面伸手按住他胸前那个汩汩涌血的伤口,可滑腻腻的血珠一颗一颗地从他手掌下面跳出来,他捂不住。
随后,他手背上忽地一凉。那是种不可名状的寒意,从他皮肤间直透而入,倏忽间钻进他骨头缝里,让他抖得愈发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