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下凉州 第45章

张皎应道:“嗯。”

刘瞻又瞧了他一阵,见四下无人,拉了拉他的手,又向前走去,这次转了话题,没有再追问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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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孝良:好哇,你们两个背着我有小秘密了!

-张皎:虽然但是,那个……殿下,我杀过的人可能比你见过的还多

-刘瞻:?

-那就打个赌吧,张皎赢了他和刘瞻贴贴,刘瞻赢了和张皎贴贴x

-看呀,昙花开二度了!

-开始日更,就问大家怕不怕

第七十七章

之后的几日,孟孝良再没见到过刘瞻,雍军士卒倒对他颇为恭敬,一应饮食用度不曾克扣,更不曾寻机为难于他,看来雍人议和之心甚诚。

自古攻城之战,对士卒损伤最大,雍军不愿攻城,也在情理之中。可如今雍军将夏人围困在小小一座金城之中,当真会轻易言和么?孟孝良自问,若自己是雍人,眼见狄夏只有一息尚存,是绝不会就此退兵的。因此刘瞻虽然说得恳切,但孟孝良始终将信将疑,不过……

雍人提出要夏人交出狄震,恐怕便是已听闻狄罕病重,眼下国事皆由狄震担当,若是交出他来,群龙无首,和国破也没什么两样,因此打了如意算盘,想要不战而屈人之兵。只是这也太天方夜谭了些,倘若有一日雍国被他们打到了长安城外,恐怕也不会乖乖交出雍帝来乞求退兵。

交出狄震断不可行,但议和之事,倒未必不能从长计议一番。那日刘瞻并未将话说得死了,听他弦外之音,似乎除去交出狄震之外,其余尚可讨论,只是不知到时雍人还会开出什么条件。

孟孝良其实也有议和之意。在他心中,议和和投降大不相同。“议和”、“议和”,最后乃是落在一个“和”字上,两国各自相安,从此井水不犯河水,才是“和”字。而若是投降,便只能天无二日,两者存一,这其间差着十万八千里,绝不可一概而论。自古以来,两国之间多有议和者,在史料之中可谓俯拾皆是,即便雄武如太宗皇帝,不也有渭水之盟么?倒不必将此事看得太重。

现在形势虽然危急,但金城尚在,城中守军也有数万,此时和谈,还能多开出些价码。可如刘瞻所言,若是真到了城破的时候,那时便只剩下摇尾乞怜的份了,想再“议和”,便如刻舟而求剑,岂可复得?

数日之后,孟孝良跟随雍军到了金城城下。

秦恭早已将金城团团围住,孟孝良在雍军当中,消息不通,不知金城已被围了几日,可看城池尚且完好,似乎并未发生恶战,显然秦恭是在等着什么,更觉议和有望。

赶到金城的当天,刘瞻便将他和他身边的几个亲卫,客客气气地送至金城城下,还命军士后退十里,以示避嫌。孟孝良心中感激,却不好说什么,对他揖了一揖,刘瞻只微微一笑,直身受了这礼。

待刘瞻离去之后,孟孝良原以为金城守军会缒下绳子,将自己拉入城中,不料等了一阵,只听城门隆隆一阵巨响,竟然就此洞开。孟孝良大吃了一惊,雍军就在十里之外,这城门一开一关的功夫,快马加鞭,未必不能冲入城去,是谁吃了豹子胆,敢下这等命令?

他心中霹雳一惊,霍地抬头,果然瞧见狄震站在城头,见了他,朗然笑道:“大人,快请进吧。”

孟孝良听狄震重新以“大人”二字相称,心里咯噔一颤,拿不准狄震的心思,闻言却不耽搁,向身后看看,见雍军并无动作,这才放心入城。

他登上城楼,见到狄震后当先问道:“雍军就在不远处,太子将城门打开,不怕雍军突袭么?”

“雍军守信,不至如此。”狄震满不在乎,“况且我已在瓮城当中埋下重兵,雍军胆敢杀入,我将城门一关,定教其有来无回。”

孟孝良道:“太子思虑周详,臣实不及。”

狄震摇一摇头,“我在金城,听闻大人被俘,实在痛心疾首之至。不意此生竟然还能再见到大人,倒是当真大出意料之外。”

孟孝良明白,贺鲁涅达战死,自己却全须全尾地回来,狄震本就生性多疑,对自己起了疑心也是在所难免,忙解释道:“禀告太子,雍人本想杀臣,只是知臣是太子近臣,这才将臣放回。”

“哦?”狄震挑眉,“看来雍人有话带到。”

“太子英睿聪明,实为常人所难及,雍人确有此意。”孟孝良虽知狄震十之八九不会同意议和,却不敢欺瞒,“雍人意欲讲和,只是和谈的条件尚需再议,只是不知太子意下如何?”

便是再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将交出狄震这个条件对着狄震本人如实说出,担忧怀中所揣国书中写了此款,因此也不敢贸然拿出来,只轻描淡写地抛出了“议和”二字,让狄震决断。

狄震摸摸下巴上的胡子,不置可否,只问:“那孟大人以为如何?”

孟孝良虽然自问大致能号准狄震的脉,却咬一咬牙,仍是道:“臣以为……雍人既没有鱼死网破之心,不妨先同他们谈上一谈,看他们都开出什么条件,若是不算过分,议和倒不失为可行之法。连年天灾,国家虚弱,一时讲和,解燃眉之急,也是权宜之计,等来年草肥马壮,再计较不迟。下臣一点愚见,疏漏之处,还望太子恕罪。”

狄震面带微笑,“不知此一行,雍人许了先生什么好处?”

他面上一派和蔼,孟孝良却骇然变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太子勿疑!常言道,一马不鞴双鞍,忠臣不事二主,臣既然追随大汗、太子,便当一心报国、死而后已,岂敢更有他望?是战是和,皆仰太子决断,太子若要和,臣便修书拟信,太子若要战,臣便披挂上马,岂有他言?”

狄震扶起他,“我几时疑过大人,快快起来吧。”

孟孝良借着他的力,不敢不站起身,心中砰砰直跳,几乎不敢抬头。

狄震向他身后看看,见了孟孝良的几个亲兵,对着身旁挥一挥手,“陷于敌手而不能死节,是为不忠,这几个拖下去砍了吧。”

卫士当即出列,将这几个亲兵绑缚下去。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求饶哀号声中,孟孝良脸色惨白,两股战战,一动也不敢动上一下,却见狄震忽然转头,对他微笑道:“大人旅途奔波,还是早些回去休息,日后还要多多仰赖大人呢。”

孟孝良几乎是被两个人扶着,才回到家中,一进家门,便瘫软在地。怀中那封雍国的国书像是一块烙铁,恨不能将他胸口烫得烂了,可他一刻也不敢拿出来,仿佛身边看不见的地方有无数只眼睛,正在暗中窥伺着自己,他拿出的一瞬间,便要身首异处。

当天夜里,他就轰然病倒了。

他高烧不退,烧得浑浑噩噩,不省人事,却不论如何不肯脱下衣服,也不肯让旁人触碰自己,挥去全部下人,不许人走进屋中,独自一人裹在三床被子当中瑟瑟而抖,冷汗混杂着热汗,溻出一层又一层。

几个清醒的间隙里,他以为自己将要交代在这儿了,可最后还是生生挺了过来,稍稍有点力气,便摇摇晃晃地下了床,进到宫城中求见狄罕。

战事吃紧,狄罕心中不顺,病得一日甚过一日,只是人还没有糊涂,半躺在床上,正一下下地倒着气。旁边两个女眷,一个从后面托着他的背,一个将他的一双脚抱在怀里,搁在肚子上,一下下轻轻按着,半点声响也不发出。一旁烧着只火盆,正毕毕剥剥地响着。

孟孝良看了那两个女眷一眼,对狄罕道:“大汗,臣有密事上奏。”

狄罕瞧了他一阵,扬扬手,将两个女眷挥退。孟孝良见屋中再无旁人,心中仍不放心,又抬头看了看,才将雍人议和之意对狄罕说出。

如他所料,狄震果然未将此事说与狄罕,狄罕今日才初次知道。他闻言沉吟良久,一面喘,一面道:“雍人打上家门口来,吃不着肉,哪里会走?哼,他们开出什么条件?”

“具体还需再议,”孟孝良从数日未脱过一次的衣服当中取出书信,“这是雍人送来的国书,请大汗过目。”

狄罕闭上眼睛,摆一摆手,“汉人文字,我又不识得,你给我读一读便是。”

孟孝良这才当着狄罕的面,将国书拆开,对着狄罕诵读出来。雍人国书当中,大多都是些言辞华丽的套话,倒并未提及要他们交出狄震。狄罕听完,冷哼一声,“恐怕没那么简单罢!他们还说了什么没有?”

“回大汗,他们确实还开了别的条件。只是……只是臣不便说出。”

孟孝良等了许久,仍不闻狄罕说“但讲说无妨”,犹豫片刻,还是压低声音道:“雍人对臣言道,若是交出……交出大太子,他们便即退兵。”

在他犹豫的片刻当中,有那么几个瞬间,他想起狄震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孔,虽然明知并不可能,心底里却着实暗暗盼着狄罕能遂了雍人之意,将狄震交出去了事。狄骏虽然身死,可狄罕还有些别的子嗣,哪怕年幼一些,也总好过……

狄罕那双耷拉下去的眼皮忽然掀开,老浊的两眼当中霎时闪过一道利芒,像是把出鞘的利剑,在孟孝良眼前晃了一晃。

孟孝良打了个哆嗦,连忙道:“如此自然是必不可能的。我大夏即便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定不能受此奇耻大辱!”

他一张开嘴,才意识到自己声音颤抖得厉害,无论如何极力控制都止不住。他咽了一口唾沫,缓一口气又道:“这个条件虽然不能答应,但雍军陈兵于外,却不攻城,确实有几分诚意。”

狄罕重又阖上眼皮,将目光敛去。孟孝良这才觉着呼吸容易了些,知道狄罕正在听,便继续道:“雍人不愿攻城,提出些条件,无非是想找个台阶下。依臣之见,只要不是狮子大开口,大汗不妨暂且答应了他们。只要留得金城、留得这数万人马,何愁日后不能一雪前耻?还望大汗明察!”

他说完之后,许久不闻狄罕回音,鼓起勇气抬头瞧瞧,但见狄罕闭着两眼,胸口轻轻起伏,喉咙间不时传出带着些痰音的呼噜声,像是已经睡着了一般。孟孝良心中焦灼,却不敢出声打扰。

在他看来,狄震毕竟年轻气盛,又好大喜功,这般人物,是无论如何不会答应议和的。狄罕虽然也可称是一世之雄,但今已老迈,没有狄震那么大的火气,只要他还没有痴€€昏聩到不可救药,当能明辨利害,以国事为重。

“嗯……”不知过了多久,狄罕长长地吐出一声,呼噜声顿止,睁开眼来,“此事你去办罢。”

孟孝良精神一振,连忙伏地叩首,“大汗明断,臣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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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汗:军人,要有骨气!

-议和的事情你来办吧x

第七十八章

“孟大人,你来瞧瞧,这信上的字迹,你眼不眼熟?”

葛逻禄人不同于汉人,没有朝会的传统,通常都是狄罕、狄震父子有事传唤众人,就将人召集在一起议事。这天,安排下一应守城事宜之后,众人正待散去,却被狄震叫住,随后,便瞧狄震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慢慢展开来,两只鹰隼般的眸子一转,两道目光落在孟孝良身上。

孟孝良一怔,随后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崩断了弦。他一时愣着不动,狄震不耐,“怎么,还要我亲自请你不成?”

孟孝良听他语气不善,如梦初醒,忙上前接过信,同时念头飞转€€€€他还未接过,打眼一瞧便看出这是他背着狄震、同狄罕一起拟就的国书,本来已发往城外雍军,可不知怎么,竟被狄震截获。这当口矢口否认是不行的了,看来只能硬着头皮先应下来再说。

孟孝良接过信,作势瞧了一阵,“回禀大太子,此信确是下臣所草,给大汗看过之后,发往雍国的……”

“求和书。”狄震将话接过。

孟孝良不敢言语,其余众人也面面相觑。大汗竟有求和之意?怎么他们从前并不知情?一时之间,议论纷纷,有人怒目圆睁,骂孟孝良卖主求荣,怒斥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有人却暗自点头,以为眼下求和确是上策。

狄震将手一摆,底下众人便一齐噤声,像是篮子里的鹌鹑,让人一下扼住了脖子。十二月的天气里,孟孝良额头淌汗,心里打鼓,不得不瞧向主位上的狄罕,巴望着他说上两句话,替自己解围。

狄罕虽尽力坐直,可神情委顿也是一目了然,咳嗽两声之后,果真道:“同雍人讲和,也是我的意思。”

狄震转过身去,沉默地瞧了他一阵,忽然高声道:“父汗老矣!”

“雍人兵临城下,岂是真心议和?无非是拖延些时日,想等攻城器械运来而已。即便他们真有议和之意,将刀架在你脖子上,还能说出什么好话?父汗驰骋草原数十年,须发已白,难道临了竟要做人鹰犬,予求予取,为人牵马坠蹬不成?”

狄罕大咳起来。

葛逻禄人说话本就没有太多顾忌,狄震更是不需要谨言慎行,可孟孝良听来,只觉他最后那“临了”二字颇为刺耳,心中恐惧的浓云又漫上一层。他隐隐感觉,即便是狄罕也保不住自己了。可他力主议和,难道当真做错了么?

狄罕一声声地咳着,好像要把肺子咳碎了喷出来,哗啦啦的,如同敲着镲钹。狄震瞧了一阵,走上前去,站在狄罕座位旁边,弯腰在他背上拍拍,待狄罕止住了咳,他温声道:“父汗病得这般厉害,还是回去善加休养为是,这些小事就不劳父汗烦心了。”

狄罕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原本蜡黄的脸上猛然泛出红色,想说什么,动了动嘴,终于没有说话。狄震直起身来,一扬手,便有两人走上前来,一左一右扶起狄罕,将他带去后面。

孟孝良心如擂鼓,暗暗道:到我了!

狄震转过身来,却没看他,视线在众人之中扫过一圈,“都有谁主张议和,站出来让我瞧瞧。”

他这般发问,哪里有人敢动上一下,纷纷避之不及地低下了头,不敢同他视线相交。

“都不说话,那便退下吧。”狄震淡淡道:“守住金城,还要有赖诸位。”

众人如蒙大赦,忙向门外走去,孟孝良不敢同众人一起离开,仍站在原地,暗暗盼着这份识趣能稍平狄震怒火。

待屋中只剩他二人,狄震瞧他一眼,转身便走。孟孝良心知狄震走出屋子的那一刻,就是自己毙命之时,忙叫住了他,“太子留步!”

狄震当真顿住脚步,却不转身,只微微侧头,冷冷斜觑着他。

孟孝良咽了口唾沫,又咽了口,这才颤颤巍巍地发出声来,“太子容禀!臣私草和书,未及上报太子,实在罪该万死!只是杀臣之前,还望太子听臣一言。”

狄震不语,孟孝良知道这是默认之意,于是又道:“大汗与臣同雍人议和,并非真心要同雍人订盟修好,只恐太子不能答应,这才一时瞒了下来。”

他擦一擦汗,“这一纸和约,只是为了争取些时间而已。如今雍人逼迫甚急,若不好言稳住他们,恐怕雍人转头便要开始攻城。这求和之书送出,虽然丢些脸面,却能麻痹他们,稍缓其兵锋。”

狄震冷哼一声,“缓其兵锋,又待如何?”

孟孝良不答反问:“太子以为,若雍军攻城,金城能守住么?”

“那也未必不能。”

狄震生性自负,他这般说,便是心里存了八九分金城守不住之意。孟孝良壮起胆子又接着道:“我大夏本就没有筑城而居的习惯,金城筑就,也只十年而已。在此之前,葛逻禄代代先祖,皆是逐水草、牧牛羊,居无定所,如鹰翔天外,举翅万里,何曾囿于过一方之地?”

狄震微微眯起两眼,“你的意思是,劝我放弃金城?”

孟孝良微微将腰直起了些,“雍军在中原征战,惯于攻破城池。而我葛逻禄人,守城并非所长,然而马快身轻,只要撒开四蹄,便当翩然翱翔,任雍人上天入地,又岂能追上?到时远迁漠北、西渡长湖,以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安身?待站稳脚跟,蕃息六畜,再图复国,岂不在反掌之间?”

狄震转过身来,似乎颇为意动,“一纸和书,能拖得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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