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下凉州 第49章

孟孝良看着宝剑,宝剑也正静悄悄地回望着他。隔着一层门板,脚步声甚是急促,雍军已打开了前厅的门,再穿过一间屋子,就要到他房中来了。孟孝良手抚宝剑,喃喃自语道:“老天……我北度长城,已做了一次贰臣,如今还能再做第二次么?”

他听着屋外的动静,像是被人抽去了骨头,变成一滩黏糊糊的水,从床上淌到地上。过了片刻,他踉踉跄跄地跪起来,抬手摸到床上的剑,把住剑柄抽了一抽,手上湿滑,没抽出来,又试了一次,这才颤巍巍地抽出剑来拿在手上。

剑尖上寒光凛凛,借着窗外的大火,泛出骇人的冷光。门板上忽地一响,孟孝良神情一厉, “我读了几十年的书……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今日是当!”

一言既讫,伏剑自刎。

雍军推开房门,瞧见孟孝良血流满地,人已救不活了,也不在他身上耽误功夫,只空手回去向刘瞻复命。

刘瞻刚处死了几个率队闯入民宅抢掠百姓的小校,心中本就有几分火气,闻言不悦道:“我早说过几次不要动他,是谁违抗军令?”

军士忙道:“殿下,此人乃是自杀。属下赶到时,他已自尽了。”

刘瞻一怔,随后摆一摆手,道了声“罢了”。孟孝良毕竟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人物,又蝇营狗苟,为刘瞻所不喜。他自觉有用得到此人之处,这才稍稍经营了一番,但也不是非他不可,一转念间也不放在心上。正好又有一队夏人被从宫城中押解出来,他便驱马上前,着人辨认。

于是,孟孝良就在这一夜不息大火之中灰飞烟灭。数百年后一本煌煌雍史著成,角落里为他留了小小一方天地,述及今夜,只当他畏罪自尽,不作他想,提及其人其事,寥寥数语之间便囫囵了他这一生。后人治书治史,无数英雄豪杰宵小懦夫以千万计,大多皆像他一般,身死灯灭,便如水滴入海,再无踪迹。

刘瞻一转头便将此人抛在脑后,听闻又有狄夏重臣被俘,忙去查看。负责押解的雍兵将火把凑近,照出几张惨白的脸,有一张看着格外年轻,且让他有几分熟悉之感,好像曾在哪里见过似的。

刘瞻愣了一愣,忽然想起什么,向后踏出一步,人已退到几个亲卫身后。正在这时,那年轻人忽然身形一动,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纤薄的刀,越过其他几个俘虏,眨眼间便欺至刘瞻近前。

不料却被几个雍兵拦住。

只见刘瞻身前的五个亲兵迅速站到一处,将那刺客围在垓心。那刺客身手远胜旁人,虽然身上只一把极薄的小刀,却以一敌五,一时仍不相上下。幸好方才刘瞻提前察觉,若是仍站在原处,早被他一刀抹了脖子,半点反应的时机也没有。

刘瞻怕刺客越过众人再度发难,便站远了些,其余亲兵一拥而上,将他护在中间。刘瞻远远瞧着,见这么长的时间里,自己这几个亲卫仍无法取胜,已心中透亮,明白来人定是狄震手下影卫,看来阿皎所料果然不错。

原来张皎在狄震手下做事十余年,已深知其为人,担忧城破之时,狄震做困兽之斗,要派出影卫行刺杀之事,因此先前养伤期间,便从刘瞻亲卫当中挑选出几人,每日同其交手,教他们熟悉自己手段招式。

即便是刘瞻近卫,若是全然不知如何配合,张皎将其逐一击破,也只在须臾之间。但几人摸索出一套配合之法以后,左右救援,攻其不备,便足以牵制住他。后来张皎伤势渐好,身手恢复如常,这几个亲卫相互配合,也愈发得心应手,仍能稳压张皎一头。张皎如法炮制,将配合之法同样教授给其余众将的护卫,以防日后生变,自己救援不及,伤及军中大将。

秦桐原本便在不远处,闻声忙来救援。他在刘瞻身边驻了马,张弓指向那刺客,打算趁机取他性命,可那人忽左忽右,身形实在太快,秦桐瞄准了半天,那一箭始终射不出去,只得放下了弓,对刘瞻道:“听说狄震的影卫极难培养,各个价值连城,他死到临头,还不忘送殿下这样一份厚礼,出手当真阔绰。殿下何不使些手段,将此人也收至麾下?”

刘瞻听他话里有话,哼了一声,却也并不在意,笑道:“这厚礼我已收下一份,再拿可就手软了。况且他牙间藏着毒药,一旦落败,便必死无疑。”

随后,似乎是为着印证他的话一般,那刺客不敌五人夹攻,方一被人制住,便浑身一震,吐出一口黑血,就此倒毙,从头到尾,竟是一言未发,也不容刘瞻等人说出半点劝降之语。

几个雍兵将刺客拖下,刘瞻亲卫身上各自挂彩,却不严重,大多只是被刀刃擦伤,他们不敢离开刘瞻身边,于是只席地而坐,由其他几个亲卫替他们简单包扎。负责押解的那人跪在地上,面如死灰,颤声对刘瞻道:“殿下容禀……属下方才确是给他绑了绳子,也检查过他身上并无凶器,实在……实在不知他用的什么法子,惊扰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刘瞻知道,以这影卫的身手,区区一根绳子,自然缚不住他,便不怪罪这人,反而宽慰了他几句。秦桐见刘瞻似乎心情甚好,颇感奇怪,本想发问,可转念一想也就明白过来。

让张皎去擒狄震,当初便是刘瞻力主。那时候柴庄还吵了几句,无奈刘瞻始终不松口,秦恭也点头默许,这才作罢。狄震麾下影卫只剩下寥寥数人,多派来这边一个,他身边便要少上一个,张皎的胜算便也更大几分。

秦桐自觉号准了刘瞻的脉,不由得暗地里发笑。晋王护短,即便在军中也早不是什么秘密了,倒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他见刺客已经伏诛,稍稍放下心来,对刘瞻道:“殿下,鉴别俘虏之事,还是我去……”

他话音未落,忽然听见身后风声,忙转过头去,正瞧见明晃晃一道白光,却不是朝着自己,而是向着刘瞻而去。秦桐手比心快,拔剑堪堪挡住,不料下一刻虎口处便传来剧痛,手中长剑竟被震脱,铛啷啷斜飞出去,倒插在地上。

秦桐心中砰砰直跳,未及看清来人,先看见一只刀鞘向着自己飞来。见其来势,若是让它砸实,断几根肋骨已算少的,他一时未想起身上着甲,下意识将两手叉在身前一挡,下一刻双臂一痛,险些被打落下马。再看那人,已向着刘瞻而去。

好快!

秦桐心中暗道不好,有心再想上前救援,可在马上稳住身形的片刻功夫,便已经不及。再看刘瞻那几个亲卫,除去方才受伤的和正在给他们包扎的几人之外,大多正挡在刘瞻身前,他身后那两个不知何时已经毙命,一时之间,竟只能眼看着刺客近身。

秦桐伸手摸到腰间弓箭,可心中冰凉一片,知道已势必不能赶上,只是尽人事而已。却不料随后那刺客闷哼一声,竟是身上中弩,秦桐更吃一惊€€€€那弩竟是刘瞻所发!

原来先前张皎虽然教授过亲卫,却仍担忧其护卫不力,于是做了一只袖弩交与刘瞻。先前趁着秦桐抵挡住刺客的那一下,刘瞻已挽起袖口,见刺客欺近,便即发出弩箭。以他二人之间的距离,那刺客即便当时不死,也必重伤。

果然,那人身子一挫,向下跌去。刘瞻仍不放心,扣动机关,便要再补上一箭。不料那刺客好像全然觉不出痛,只晃了一晃,竟是又上前来,刘瞻的第二箭还未发出,忽然颈间一凉,一把匕首已横在了他脖颈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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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看看之前打的赌是谁猜对了……是阿皎!大皇子,罚你去和他贴贴!

-啊,你还是先脱险吧……

第八十五章

狄震双手负在背后,被押解着往雍军中军而去。先前绑缚他时,张皎未曾假手他人,而是自己动手,好像怕他逃脱似的,绑得甚是用力。狄震回头瞧瞧,见打的是那种越挣扎便绑得越紧的死结,没说什么,只冷冷瞧他一眼。

行至半路,一个雍军士卒迎面骑马赶来,神色甚是匆忙,见了张皎,也不下马,只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随后便见张皎面色微变。狄震从旁瞧着,见张皎转头看向自己,早心中透亮,不由得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他这几个影卫培养极难,十个人投进影卫阁中,往往活着出来的还没有两个。这两人成为影卫之后,多半也挨不过前两年,不是为人所杀,便是坏了规矩,被他赐死。像张皎这般可堪一用的,不过寥寥数人,这两年间又接连折损了几个,他突围之时,手底下只剩下两个影卫,干脆豪赌一番,身边一个不留,全遣去刘瞻处,看能否寻到几分转机。

毕竟眼下他身边只有数百人,一旦遇到雍军,即便有影卫护卫,支吾一时,十之八九也无法走脱。可若能擒住刘瞻,以其为质,局面便再不一样。一来刘瞻武功低微,易于得手,二来他身份尊崇,雍人决不敢致其有失,三来他与刘瞻早不对付,必欲杀之而后快,于是选定了他,放手一搏。如今看来,他倒当真赌得对了。

他心情稍松,便忽然有几分好奇,张皎如今已做了雍人的狗,听闻刘瞻被制,会作何反应?是为了新主人,对着他这旧主狺狺而吠,还是要上来咬他一口?

不料张皎只看他一眼,便转回头去,抓紧赶路,竟是一句话也未说。狄震忽感兴味阑珊,当初是他有意将影卫培养成这般的,今日看来倒是当真无趣。

张皎挟着狄震和夏人俘虏,催动快马赶回老营,还未下马,第一眼便瞧见刘瞻,下一刻瞧见了他身后的人,不禁心中一沉,知道此事坐实,刘瞻果然被人所制,当即翻身下马,将狄震也扯下马来,拔出腰间短刀,抵在他颈间,带着他向前走去。

刘瞻脖颈间也抵着一把短匕,他身后那人张皎识得€€€€那是影十一,他二人已有两年未曾见面,没想到再见是在今日此地。

狄震见张皎如法炮制,也将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心中颇为烦恶,可知道如今主动权在自己手中,于是便不发作,反而始终噙着一丝笑意,由着张皎将他推入雍军营中,视线越过刘瞻,对着影十一颔首道:“十一,你做得好。”

这时天已微明,借着晨曦,张皎迅速在刘瞻身上打量过,见他并未受伤,心中稍定,却也无法松一口气,视线一转,便同刘瞻四目相对。刘瞻面色微白,精神却尚可,虽然性命正拿捏在旁人手中,却反而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张皎面上没有什么神情,只紧了紧手中的刀,这才发现刀柄上汗津津的,是手心上出了冷汗。

他握着刀时,是从来不会出汗的。

张皎收回视线,不再看向刘瞻,片刻后定一定神,看向他处。秦恭等人已带人赶来,却未靠近,大军只远远围上,将他们几个圈在中间。秦桐也已赶到,手上持弓,一箭已搭在弦上,却不张开,只虚虚垂在身侧。影十一脸色惨白,想来身上受伤,只是身体被刘瞻挡住,不知伤势如何。

张皎的喉结上下轻轻滚了一滚。此刻狄震的脖颈正在他的刀下,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鲜红的血正散出淡淡的热气,只需将刀锋向里送入半寸,便能让狄震血溅当场。

可他半点也动他不得。影十一手中短刃几乎贴在刘瞻脖颈上面,以他的身手,无论受了再重的伤,即便濒死,也能轻易取下刘瞻性命€€€€

只需要轻轻一旋而已。

张皎有些木然的站着。在某个时候,他好像忽然回到了两年之前,他隐在黑暗里,冷眼旁观着一切,心中空荡荡一片,半点念头也没有。可下一刻,又好像浑身一半的血都涌上头去,他手指冰冷,在寒风中几乎没了知觉,几次险些颤抖起来,强自抑住,这才没让狄震发觉。

从刀尖传来嗡嗡的轻震,随后狄震的声音将他思绪拉回,“晋王殿下,现下的情形不用我多说,你若想活命,只需答应我一个条件。”

雍军虽已将狄震团团围住,可不得秦恭之令,无人敢上前一步。秦恭、柴荣诸将虽然就在一旁,可投鼠忌器,担忧刘瞻安危,自是不敢轻举妄动。人人皆知狄震命刺客制住刘瞻,就是要同他大雍谈一谈条件,只不知他要开出怎样的价码,因此屏气凝神,要听他如何说,一时间四面落针可闻,只不时听到阵阵风声。

“晋王,”狄震看着刘瞻,继续道:“按说我乃夏国大太子,你也是雍国的皇子,谁也不比谁多长一个脑袋。可我夏国都城已破,比不得你大雍带甲百万,幅员万里,我这亡国的太子,已和常人无二,自然比不得你这雍国大皇子金枝玉叶,一言九鼎。”

“你同我交换回一条命,可是占了大大的便宜,”他捧了刘瞻半天,只为这一句话,说着两眼一翻,瞧向秦恭,“大将军你说,这个生意可做得?”

秦恭听来,在心里暗暗点了点头。刘瞻乃陛下长子,非同小可,按说无论狄震提出什么条件,自己身为一军统帅、又是为人臣者,均没有不应的道理。他原以为狄震要趁此机会狮子大开口,不料他只是想同刘瞻一命抵一命,这反倒有几分超出他意料之外。

看来狄震自己也不想拖延时间。秦恭稍一思索,便即明白。

方才秦桐已将刘瞻遇刺的经过详述于他,那刺客近身之前,身上曾中了一弩,直插要害,且没入甚深,受伤定然不轻,只是极能忍耐,动作只慢了一慢,便又上前去,眨眼间连出三刀,一刀砍断露在身体外面的半截箭杆,一刀将刘瞻袖弩击碎,还有一刀抵在刘瞻身上,就此制住了他。

如今狄震只身陷于他大军之中,所能恃者,只有他那一个刺客,偏偏那人又受了伤,不知还能再坚持多久。一旦拖得久了,对狄震反而不利,因此他急于谈成条件,价码便不敢加得太高。

秦恭沉吟片刻,心知此事确有商量余地,正欲同狄震详谈,不料一旁久未出声的刘瞻忽然冷笑道:“以前倒从不知大太子乃是这般妄自菲薄之人。”

狄震闻言轻哼一声。他瞧见刘瞻面色,便知他绝非什么将生死置之度外之人,只是强撑出一副架子而已。本以为话音刚落,下一刻刘瞻便要顺杆爬上来,即便不直言相求、忙不迭地答应,好借此苟命,也要搬出他们这些汉人最爱的天下苍生云云给自己找个台阶,却不料这当口他反而拿起乔来。

他见刘瞻冷笑,知他开口必无好话,于是也不发问。但他不问,刘瞻自己又继续道:“大太子也不必低看了自己,阁下乃元恶匪首,我大雍得了阁下,胜过金城十座,瞻只是大雍一个寻常皇子,德薄才疏,忝受大任,不日便要交还虎竹,回京受命,另受差遣,同阁下易命,倒是高攀了。瞻死不足惜,阁下不妨让影卫就此动手便是!”

狄震沉下脸去,“你在同我讲价?”

刘瞻冷笑不语,两人一时无话。

刘瞻敢不惜性命,出言毫无顾忌,秦恭却断不能作此想,当下对秦桐使个眼色,秦桐会意,悄悄退至后面,寻一个方便下手之处,看能否一箭将刺客击毙。

张皎忽然手上使力,将刀刃压入半分,却控制着力道,不使割破皮肤,压低声音对狄震威胁道:“放了他。”

“哈!”狄震像是听到什么极好笑的事情,侧头瞧他一眼,“现在我被你制住不假,可他的性命也拿捏在我手里。你算什么东西,轮得到你来威胁我么?”

他对张皎这忽然的天真感到好笑,可瞧着他面上这幅神色,又半点都笑不出来。他看见,这个他曾经的影卫,现在脸色苍白,嘴唇发抖,神情半是恐惧半是愤怒,浑像是朽去大半的枯木,看着结实,可不知何时就要轰然而倒。

即便在自己这人质面前,他也藏不住那幅失魂落魄的模样。真可怜啊,狄震在心里评判着,一个有软肋、有弱点的人,不论身手多高,都已不是一个合格的影卫€€€€在他眼里,这是一个再也用不得的废人了。

狄震冷冷瞧着他,面上现出嘲弄之色,心里却像吞了只苍蝇般,说不出的难受。他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一下手腕,几乎没有挣脱的可能,只好继续按兵不动。

“晋王不愿同我交换,也好,眼下还有一个办法,说来倒是比先前还要划算十倍,只是不知这一次你肯不肯答应。”狄震看着张皎,淡淡地道。

刘瞻初获大捷,尘埃未定,便遭人擒住,于己于国皆是奇耻大辱。他自知今日若是答应了狄震,为了换回自己一条性命,放虎归山,即便日后能再将狄震擒住,也于他无补,恐怕他往后一辈子都要为人所轻。

他自然惜命,本不愿死,可事情到了这般地步,那也由不得他。他自小有疾,又不受宠,这轻贱他已尝得够了,实不愿再惹上一身,只是……

他瞧向张皎,蓦地心乱如麻,喉头像是哽住了什么东西,想再说些硬话,却说不出来,只得听着狄震又道:“我已是阶下之囚,杀死了你,也逃不出去,对我没有甚么好处。只是我狄震并非贱命一条,不能白白落在你们手里,让我放人,总得拿些别的来换。”

“我有一个叛臣,降了你雍国,我对他恨之入骨,不除了他,难消我心头之恨。你若着人取他性命,我便放脱了你,乖乖任你们处置,如何?”

他说话时,看也未看张皎一眼,可不需他点明,所有人都心中透亮。一时间,无数道目光汇聚过来,正落在张皎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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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电车难题是吧?轨道往哪掰都得死个人是吧?来人,把小蜗牛也绑上去!一半放张皎那头一半放刘瞻那头,看这个姓蜗的往哪掰!

-小蜗牛:这个是壳,结实的

第八十六章

狄震话音落下,张皎虽然已解他话中之意,可还未来得及觉着什么,便听刘瞻冷冷道:“绝无可能。”

张皎愕然抬头,下意识地向着刘瞻看去。刘瞻阴沉着脸,面上殊无笑意,哪怕连方才的冷笑也不见踪影。他生性温和,极少有板着脸的时候,像现在这般阴云密布、山雨欲来的神情,更是难得一见,即令是张皎,也只见过一次而已。

他看着刘瞻,渐渐回过味儿来。一阵北风忽地刮过,卷起地上浮雪,扑簌簌打在人头上、脸上,好像一把把刀子割着肌肤,在人身上划出数道看不见的口子,阵阵寒意往骨头里钻。

“何必将话说得死了?”狄震笑笑,转头去问秦恭,“秦将军,你以为如何?”

秦恭闻言,蹙起眉来,并不应声,心中却转得飞快。

他自然清楚,张皎勇武,人所共知,假以时日,还当大有所为。他久在戎旅,识人无数,如此少年英雄,他自然十分喜爱。可刘瞻乃是陛下的长子,身份尊崇,自非常人所能及。莫说是一个张皎,便是十个、八个张皎绑在一起,也抵不上一个晋王的分量。

若到了迫不得已之时,当真能用张皎一命换回晋王,他身为主将,虽觉十分可惜,却也不得不为此事。张皎既是雍臣,又是晋王僚属,于公于私,料来他都不会不答应。

再一转念,秦恭又想到,张皎立有殊功,若是无故杀他,恐怕难以服众,但若是为救晋王而死,便与为国而死一般无二,即便传扬出去,军中也不至议论蜂起,只要待他死后,善加抚恤便是。

随后他想起张皎在国中并无半个亲故,即便抚恤优厚,也不知该发给谁去。可这点自不在考虑之列,秦恭一转念便将其搁下,对狄震所言有几分意动,面上却不显,仍是皱着眉头,片刻后诘道:“大太子胸有城府,说出的话只怕不可尽信。”

他面上不露端倪,可狄震听他话音,便知他果然意动,心中冷笑两声,高声回复道:“我知将军何意。只是诸位不妨想想,我若先放了贵国皇子,手中便没了筹码,只剩自己一个受制于你万军之中,到时你杀不杀张皎,又岂由得我?”

“但若让你先杀张皎,诸位又必怀疑我能否如约放人,这倒也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可说。即便约定同时动手,那也未必可信,总要疑心对方使诈,最后多半是两边都按兵不动,只徒费口舌而已。”

“现如今我孤身一人在此,是断不可能先放人的,诸位是相信我也好,不相信我也罢,可总之贵国的大皇子在我手里,诸位如何决断,只看他分量如何了。”

趁他说话时,秦恭不动声色地向着刘瞻身后的刺客看去一眼,见他面色比先前更白,身体轻轻摇晃,看来受伤颇重,恐怕过不多时便要坚持不住。若是同狄震虚与委蛇片刻,拖得那刺客不支倒地,或是露出破绽,让秦桐得手,那便不必再受其挟制了。

他私心并不愿张皎为此丧命,当下便假意应允了此事,随后话锋一转,言语之间好像对狄震仍有疑虑,不能完全放心,提出些细节要同狄震一一商讨。

可狄震何等聪明,不待他说完,当即打断了他,将他心思道破:“我的影卫受了重伤,恐怕没有多久好活,可他临死之前,定会先取了刘瞻性命,将军若不信,不妨着弓弩手一试,看一看是你们的箭快,还是我这影卫的刀快。”

他说着,环顾四圈,虽然并未亲眼瞧见秦桐,却知此刻定有神射手埋伏在一旁,伺机而动,微微一笑,现出几分自傲之色,“欲待如何,将军还是快些决断,不然我便要下令了。”

秦恭见瞒不住他,微觉遗憾。他知道狄震如此说,其实只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如今刘瞻乃是他手上唯一的筹码,他是想要换回性命也好、杀死张皎泄愤也罢,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可能贸然杀人,一定要将这筹码攥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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