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瞻隐约猜出雍帝已得知晌午之事,脊背有些发寒,但见雍帝并无怪罪之意,便也绝口不提此事,只道:“攻破虏廷,皆赖大将军指挥有法,儿臣实不敢言功。”
“现在没有旁人,你不必这般谦抑,你在军中的几条谋划,我已听说了,还算有几分谋略,没有辱没了你老子用兵的名声。”雍帝带着醉意,说话和平时大不相同,听得刘瞻心中一跳,尚不及反应,随后便又听他道:“只是火候还不到家。”
“譬如你借孟孝良传信,施计反间,说要交出狄震,想让他内不自安。可狄罕已不能理事,于你便没有用处了,狄震在金城当中说一不二,他听闻之后,未必有多少想法,最多不过发一通火、同狄罕吵上一架。与其离间他父子,还不如在狄震与那几个汉人大臣之间做些文章,令狄震疑其有二心,对他们所授的守城之法将信将疑,说不定金城还能破得更快些。”
“父皇深谋远虑,”刘瞻忙道:“儿臣受教了。”
雍帝原本还未尽兴,见了他这幅恭谨姿态,颇有些无味,摆一摆手,不再说了,转而道:“如今战事已定,干戈稍歇,凉州毕竟不是久居之地,我看你的封地也该换上一换了。前一阵你舅舅进宫来,还拐弯抹角地提及此事,不知你心中可有什么想法?”
回来路上,刘瞻已想过此事。长安人多眼杂,他与张皎处事多有不便,况且立了军功之后,为避嫌疑,更不该久居,闻言便道:“儿臣想请洛阳封邑,以便时时回京探望父皇,不知可否?”
洛阳近乎陪都,他这一开口,胃口当真不小。雍帝有几分意外,酒醒了大半,盯着他瞧了片刻,一时不置可否。
刘瞻借着军功漫天要价,本也没指望雍帝答应,只是故意先将价码开得过高,随后再退一级台阶,这样无论之后再选何处为封邑,雍帝都更易接受。却不料片刻后雍帝点点头,“也好,那就选在洛阳罢。”
这次反而是刘瞻吃了一惊,忙抬眼去看雍帝神色。他虽为雍帝亲子,可同雍帝相处时,往往比一般臣下还要小心,若非必要,几乎从不敢正视于他。可他终于抬起头时,不曾见到预想中的严厉甚至嫌恶之色,反而瞧见一副再寻常不过的神色€€€€就和每个父母看向自己孩子时一样。
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洛阳乃中原腹地,西扼雄关,父皇不忌惮么?”
这话放在平时,他决不会问出,因此一开口便已生悔。雍帝闻言却哈哈一笑,“知子莫若父,我还是知道你的。”
“这些话你从来不问,因此我也从来没讲过。”他瞧着刘瞻面上的复杂之色,笑了一笑,又道:“你不知道,当年你出生不久便害了重病,险些没救回来。当时没有战事,我正在长安,怕太医不顶用,又在国中为你遍寻良医,还曾亲自喂过汤药,一闲下来便去看你,几宿不曾安睡。”
“你在我面前始终拘束,我也知道缘由,只是€€€€”雍帝两眼瞧着他,叹了口气,“你想想,始皇帝发扶苏于上郡,将数十万大军交与其经营,难道是猜疑忌惮之故么?几十万军权,岂能轻易让人染指?”
他虽是在说始皇,其实却指让刘瞻去凉州之事。刘瞻心中一震,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愣愣地瞧着雍帝。过了好半晌,忽然哽咽,却仍无话可讲,几次想要流泪,又几次忍了回去,脊背不住颤抖,却不发出声音。
雍帝摆了摆手,见他不欲在自己面前失态,便给他一个台阶,“时候不早,我还有别的事情,就不留你了。你若不想宿在宫里,我着人给你写个手令,你好出宫去。”
刘瞻走出殿外,仍有几分怔愣,一团湿气扑在脸上,才知外面下了小雨。天上云雾浅淡,月亮仍露着半角,雨细如雾,笼得宫中四面飞宇€€€€。他心中激荡,疾步下殿,望宫外而去。
他想要早些回府,几乎一刻也不想多等,可嗅到混着尘土的水气,鬼使神差地,又命车架掉头,转了方向。他想起前年的那个秋天,也是一个雨夜,他从宫中出来,心中不平,有意绕路,转到一个小巷。那时雨脚“扑扑”地打在车上,恨不能将车顶击穿,狂风摇撼着车身,轮子在石砖上呻吟。
车忽然停下,他打开车帘,瞧见一只欹斜的纸灯笼,在雨中透着朦胧的光,稍转视线,就在灯笼旁看见了张皎。他打着一把伞,站在雨中的小巷,暗淡的月光斜照下来,细雨混着银粉般的光,飘落在伞上,为它镀上薄薄一层静谧的银色。他的面容隐在伞下的阴影中,又被雾霭模糊开,看不真切,只能瞧见一道黑色的影子,并不着力,却透着挺拔之意。
刘瞻跳下马车,两步走上前去,“阿皎,你怎么在这里等我?”
张皎摇摇头,“只是想起这里,就来瞧瞧。刚才听见马车声,不知来人是谁,就等了一阵。”他移开了伞,将刘瞻置于伞下,细雨和月光没了遮掩,落在他额头、眉毛上,让这张一贯没什么表情的面孔显出几分柔和。他又道:“但我想会是殿下。”
刘瞻忽然滚出热泪。
一座重逾千钧的大山忽地从他肩头卸下,可随后一种更大的力量拔地撑了起来。这会儿他不必再借旁人的眼睛,也不用再找什么镜子,只拿他自己的眼睛热泪奔涌。他流着泪,却觉身上换了一副铜皮铁骨,明白从此天宽地广,再不必画地为牢,心为形役了。
张皎见了,不由得无措起来。从前刘瞻在他面前,总是一副保护者的姿态,将他蔽于自己羽翼之下,即便在重病时,也鲜少显出软弱。他还是第一次瞧见刘瞻落泪,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抱住他,然后用自己最喜欢他对待自己的方式,轻轻抚在刘瞻背上。
刘瞻也拥住他,闭上眼睛,同他紧紧贴着脸颊。雨渐渐停了下来,张皎却没注意到,仍打着伞,问道:“殿下在宫中受了责备么?”
刘瞻摇摇头,不打算现在就将要去洛阳的事情说给他,擦去眼泪道:“走,我们先回家。”
二人回府时,已值夜半,风吹云淡,明月照人。两人没有睡意,来到院中,刘瞻已平复了心绪,将琴放在石案上,调了调弦,抬头对张皎一笑,“上次弄弦,好像还在昨日,没想到转眼竟已过了一年半了。”
张皎听他说起,不由得也想到自己刚被刘瞻救下时,无意间听见他抚琴的那夜,便问:“殿下还弹上次的曲子么?”
“哀婉之调,何必再弹?”刘瞻拨弄琴弦,轻声道:“今天自然该换一支了。”
说着,琴声荡开,月光款款而下,落了一院,张皎端坐在院中,听着刘瞻抚琴。他静静听着,同那时一样,思绪又随琴声飘远。他忽然想起刘瞻赠他的那匹青骢马,那一天,他骑着它在无边的原野上奔驰,风吹起长鬃,吹伏野草,吹开他的胸口,扑棱棱在他心中冲撞。那日的心境,他一生都不会忘记。
他又想起刘瞻拿大氅拥住他,心脏在他的脊背上狂跳,想起刘瞻决心去死时,脸上一闪而过的痛苦神色,想起他把手放在自己背上,轻轻吻着自己,想起上一次在这样的月光下听琴时,从自己眼中涌出的泪。
那时候刘瞻对他说了什么?是了,他说:“我也要谢谢你。”
琴声渐止,张皎这次没再落泪。他好像忽然明白了一切,心中涌起一阵冲动,站起身,走到刘瞻身旁。他站得极近,以一种堪称僭越的居高临下,逼得当朝亲王不得不仰脸看他,他自己一时却并不说话。刘瞻一怔,问道:“怎么了?”
张皎他直视着他的眼睛,低声道:“明月逐人,不弃南北,光华皎皎,千年长在……殿下为我赐名时,曾这样说。”
“难为你还记得。”刘瞻笑着叹了口气,“可惜那时你对我戒备得很,还不怎么想领我的情。”
“那时候我想,我这样低贱的人,如何配得上这样好的名字?”张皎轻声说着,见刘瞻摇一摇头,似乎想说什么,便不停顿,又接着道:“可现在我知道了。无论再过多久,无论殿下去哪里,我都会像它一样,永远在殿下身边的。”
刘瞻愣了片刻,随后抬头便吻住他。张皎也折身下来,将刘瞻按在石案上,压得琴弦“铮”地一响。这时候,他不再因感激而局促,也不因卑下再畏手畏脚,不再迷茫、也不再退避,他拥有刘瞻,也被刘瞻所拥有,无论再过几十年,它都不会改变。
他忽然有些想哭,却没有眼泪,只有幸福的溪水在他心中缓缓涌过。他拥着刘瞻,手臂收紧,用力地吻他,感受着刘瞻也正深深吻着自己的唇,同他紧紧贴在一处。
他听着自己的和刘瞻的心跳“咚咚咚咚”地交织在一起,忽然明白,无论旁人如何看,他和刘瞻都是一样的,无论这琴声散去多久,都不会改易。皇子、将军、家奴、武弁、封疆大吏、草野小民……统统无关紧要,他们只是两个相同的人,是两只离岸之舟,从今往后不论风浪再大,他们总是系在一处的。
他同刘瞻在月光下拥吻,在冰凉的石板上做爱。叶片间积蓄的雨珠滴落在池水,荡起一阵浅浅的涟漪。今春的第一朵花在夜里悄悄开放,微凉的晚风卷来若有若无的香气,春虫在深色的树影间发出第一声鸣叫,第一只鸟雀被月光惊起,向着云天之中飞去,随后无数双翅膀张开,从银河间横渡而过。
月光照在张皎的背上,北斗高悬,星辉灿烂,天边的薄云如一片轻纱,被一阵微风倏忽吹散。他感到一条看不见的线,从下腹的相交处,倏忽间划至喉头,然后一点点地张开数不清的枝杈,眨眼间爬满他的肚子、胸口、填满了他的嘴巴,每一道枝梢上,都燃着一团小小的火,他们烧着,烧热了他身体当中的每一条筋肉。无数只小虫生出无数只脚,在他身体当中€€€€€€€€地爬开来,它们张开无数张小小的嘴,轻轻啮着他的十只脚趾尖。
他忽地发出一道快活的、痛苦的呜咽,换来刘瞻一阵更深的喘息。刘瞻按住他的肩,忽然道:“阿皎,你笑一笑。”
张皎迷茫地顿住动作,低头看去,刘瞻也仰着脸回望着他。月光落在他的眼睛里,像是水纹一般,在一阵阵夜风中轻荡,漫天的星星在里面闪光。张皎于是带着几分赧然,当真对着刘瞻微笑一下,随后便低头吻住这双眼睛,不让它们再看自己。
他细细地吻着,也闭上了眼,在茫茫水光中摇晃。烟波无际,向着远处缓缓洇开。忽然,从水色当中透出一团湿漉漉、亮堂堂的光来,他迎着这光泅去,越是靠近,它便越亮、越大,终于在他面前结成一个巨大的火团,却不炙热,只让人觉着温暖。
他于是张开手臂,涌身进去,刘瞻抬头,忽地吻住了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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