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震遭擒不久,金城当中据城顽抗的夏兵便再无战心,现出溃败之相。可葛逻禄兵士,多是各族人马混杂而成,平日里受狄罕、狄震父子调遣,共尊大汗号令,如今狄氏父子一人身死、一人遭擒,汗位空虚,国事无人主持,各部首领便各自为政,因此夏人兵士虽士气大跌,却也不曾群龙无首、一溃千里。
这些首领当中,固然有颟顸无能之辈,一见城破便惊破了胆,担忧若拼死顽抗,事后要遭致雍人报复,性命不得保全,因此前脚见城门打开,后脚便率众归降,可除此之外,其中也不乏精明强干之人,或是借着城中工事阻击雍军,或是趁着四面人马践踏,决口突围。
雍人人众虽多,可一来金城城池宽阔,不可能处处皆布下重军,二来雍人酣战一夜,人困马乏、受伤无数,加之葛逻禄人本就悍勇,为求自生,勇气百倍,因此到得晨间,当真让他们突围出数股,向北逃去。
刘瞻脱险之后,稍事休息,查看俘虏名册,同愿意归降的夏国大臣逐一比校,才知昨夜兵荒马乱,他虽一进城便率军将宫城团团围住,但还是走脱了几个狄姓宗室。金城虽破,可放着这些人流亡在外,势必要再建旗号,以求复国,因此众人商讨之后,决计分出一军,彻底芟除大难。余人扎下营来,一面修整,一面清点俘虏、安抚百姓。
向北追击,可差遣寻常大将,安抚百姓之事却只有刘瞻能做,他便在金城驻扎下来,顺道养伤。大军开拔之前,他特意带上了些通文理政的僚属,现下正好派上用场。秦恭年纪甚大,不惯长途奔袭,也坐镇营中,指挥大局,只遣柴庄领两万人众北上,秦桐、张皎自然也在其中。
张皎一则勇武,二则熟悉道路,柴庄领了军令之后,第一个便点名要他,他却并不愿去。在军中领命之时,他并未说些什么,回来之后却对刘瞻道:“殿下,我还是留在营中吧。”
刘瞻知他心思,失笑道:“你放心,狄震已将棋招都下完了,他若仍有手段,也不至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张皎见刘瞻心中有轻视之意,更不愿走,摇一摇头,“殿下常需外出,不比营中守备森严,易有可乘之机。即便狄震不再差遣刺客,恐怕金城之中也有百姓仇视王师,要有异变。”
他此言确有道理,刘瞻却仍不松口,只道:“好,我会加强戒备的。”
张皎看着刘瞻神色,没再坚持,忽然问道:“殿下那日……当真已有死志么?”
刘瞻一愣,随后有几分不自在起来,不愿提及当日之事,只笑一笑道:“只是意气上来,不愿教狄震遂意而已。”
当日他宁可自己身死,也不愿同张皎易命,引得在场众人无不惊诧,只是个中缘由,旁人实难尽知,只当晋王骨头甚硬,死不改志,不愧为凤子龙孙,却不知还有别的缘故。
这缘故旁人不知,张皎自然心中清楚。那日众人逼于形势,皆要他死,就连他自己也觉理所应当。他位卑言轻,一条命不过轻飘飘几两,任谁看去都是这般,只在刘瞻眼中才不一样。
他当下毫不掩饰,两眼直视着刘瞻道:“殿下若是无幸,我也必不独活。”
刘瞻心中好像被什么东西一撞,在胸口当中翻了个个,面色霎时变了,先白了一瞬,随后泛起血色。他张一张口,差点脱口而出,说自己也是一般,可想到张皎出征在即,此言实在不吉,便咽了回去。
“我知道、我知道……”过了一阵,他才开口,只是说出的话有几分夹缠不清,“我也€€€€你……阿皎,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你……不会再有之前的事情了,你也多多注意自身。”
张皎点头,“是,殿下。”
后来张皎随柴庄一军,深入虏庭,追亡逐北,几次击溃败兵,向北直追至北海南岸,方才勒马,随后又向西进。葛逻禄几只残部原本合兵一处,见雍人追击甚紧,只得散开,各自奔命,有些去投西域诸国,余人远遁漠北,借地利之便同雍人周旋。
柴庄见葛逻禄人分散开来,不易找寻,即便偶尔碰到一队人马,也至多不过数百人,大军同其交战,虽能获胜,却也没有多少斩获,便即回师,不再同其消磨时日。
经此一役,妖氛净扫,漠南为之一清,报捷的兵士高举露布,从凉州飞马南下,遍示沿途诸城。大军回师凉州,次年开春旋师回京,雍帝诏百官郊迎,以示亲重荣宠。一行人骑马缓缓从天街穿过,沿途无数百姓立观,欢声雷动。
张皎官职虽低,以其立有殊功,雍帝特许其入殿召对,赐绢百匹,擢至五品折冲都尉,仍挂在凉州府下,赐绯银鱼袋,又赠其宝剑一把,以示殷殷之望。他先前几次立功,皆因故不得受赏,经此一役,终于一战成名,得雍帝青眼,一举扫清嫌疑不说,更又跻身中朝,人人皆知其日后不可限量。
“从朕上一次见张将军,到现在不过半年,今日再瞧,将军丰姿英伟,已和昔日大不相同。”雍帝让内宦将剑递给他,意味深长地道:“宝剑赠英雄,务当及锋而试,无使此剑蒙尘。”
他语带双关,张皎一时不能尽会,却也听出其中勉励之意,忙伏地拜受。庭上,蒯茂眉头皱皱,却未言语。
待封赏完毕,雍帝留下数人,也不说是什么事情,先笑道:“前者葛逻禄势大猖獗,为患甚深,赖敬仁劬劳,与诸公赞画,终于克定祸乱,西扫阴山、北极大漠,斥土千里。此患既除,朕从此也可安枕了。漠北尘清,敬仁当有首功!”
秦恭忙道:“臣假借陛下威灵,受任以来,不敢不朝夕戒惧,常恐陨越,忝蒙隆眷,辜负宸衷。幸赖天威,得展微效,缚虏陛前,唯恐除恶未尽,难孚陛下之望,岂敢言功!”
雍帝摆一摆手,口中又说了几句嘉奖的话,两眼却向蒯茂瞧去。方才赏赐张皎时,他有意借一句“及锋而试”试探庭臣之意,见蒯茂暗暗摇头,心中已有了底,这时话音一转,道:“如今金城已破,狄罕授首,狄震如何处置,还需诸公商拟。”
狄罕身死,狄震便是匪首,雍帝问如何处置狄震,其实是问对葛逻禄该当如何处置。刘景当先道:“养虎必遗患。狄震为人深沉狡诈,性情虽然酷烈,仍不失为人杰。若留其性命,夏人仰望,恐怕不能真心宾服,依臣弟看来,不如早除,以绝后患!”
“若除此贼,只需力士一人,没有何难。”雍帝道:“只恐夏人新服未久,闻狄震枭首,惧恨朝廷,立时生变。”
蒯茂先前便听出雍帝仍有用兵之意,见其始终不肯言明,只隔靴搔痒,拿些话来试探,当即便点破他道:“狄罕虽死,仍有一子逃亡在外,听闻最近又打出大汗旗号,算是复国。陛下为子孙计,有意对其赶尽杀绝,无使再起,可斩草岂能除根?听闻我大军致讨,夏人必定四下散开,伺大军退回,又再合兵一处,如之奈何?”
他所言正是雍帝心中顾虑,雍帝闻言便不言语,蒯茂又继续劝道:“况且先丞相时,朝廷制定国策,以天下初定,当与民休息,于是仅三十税一,一些疮痍未复之地,更又免去其数年的赋税。近年来朝廷诸事靡费,为修河道,便已东挪西凑,凉州用兵,缺少钱粮,又暂加一税款,课于百姓,美其名曰‘新饷’。若战事持久,此饷必成定例,臣恐课税容易,再想免除便难了。”
“除此之外,更兼凉州精骑,一人需配给三马,便需百姓数十人供养,暂且不论,可所需的一应粮草、布匹、兵器、旗帜,皆由百姓赶制、运输,徭役烦苦,人以不堪,岂能久持?”
他此论持重,雍帝不能不虑,“依左相之意,莫非要放回狄震?”
蒯茂摇头,“依臣看来,不妨将其软禁在国中,严加看管,不取其性命,却也不许其归国。如此,狄震纵有不臣之心,也必无所作为。”
雍帝皱眉不语,看来不大认同。见状,右相陈潜便道:“陛下,臣听闻如今葛逻禄各部共同拥立的乃是狄罕十四子,此子年纪尚幼,不足以压服众人。各部首领所以共推此子为汗,乃因眼下各部兵力皆弱,只得借狄罕生前的几分威名聚拢人众,不出数年,强弱必分,为争夺汗位,且要有番厮杀。届时,朝廷不妨因势乘便,扶弱以制强,使其内乱不止,无暇他顾。如此一来,岂怕葛逻禄为患?”
他这弱邻之策一经出口,殿内便忽地一静,雍帝饶有兴味,微微颔首,“长城北面,从来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每次过不数十年,总有一支人马兴起。留着一个葛逻禄也好,日后若有强敌,也可稍作缓冲。”
陈潜见雍帝赞同,便又接着道:“至于狄震,是杀是留是放,皆看陛下心意。若是陛下不愿留他性命,杀了便是,何须计较其他?且不说夏人如今人马寥落、奔命不遑,即便数十年后缓过一口气来,也定不会以狄震为念。”
“狄震生性残酷擅杀,各部首领对其畏威而不怀德,其又无恩泽布于百姓,金城不过一日便破€€€€固然是陛下天威,晋王、大将军指挥有法,并将士奋勇用命所致,却也足见狄氏父子并不太得人心。臣以为,陛下若除此人,葛逻禄绝不敢有何言语。”
“若是想留此人一命,也无不可,”他说着,微微一笑,转了话锋,“只要如左相所言,放在眼皮底下,严加看管便是。不妨以香车美女、珍玩美馔消磨其心志,待日后葛逻禄恢复元气,各部争夺汗位之时,若扶一弱者仍不能制强,为防其做大,便将狄震放回。这块烫手山芋,足以搅乱局势,够葛逻禄人消化一阵了。”
“好!右相所言,皆合朕意。”雍帝不禁抚掌,“我大雍外有虎将,内有荩臣,葛逻禄焉得不败!朕看对葛逻禄残部还当以抚为上,劳师远征,纵获一二捷,也食之无味。至于狄震€€€€”
他看向刘瞻,“晋王,此人是你麾下所擒,你说该如何处置?”
刘瞻没料到在一应重臣当中,雍帝会问起自己的意见,闻言略加思索,欠一欠身,随后道:“父皇平定各国时,儿臣尚且年幼,却也曾听说过一些国初故事。”
雍帝听他拐弯抹角,显然话里有话,微微一笑,“不知你说哪一件?”
“父皇可还记得,”刘瞻沉声道:“昔日老魏王、归命侯何武,归顺以来,勾结宗室为乱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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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长安,某处重兵把守的地牢当中,一人靠在墙根边上,仰头枕着石砖,正闭目养神。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开来,胡子多日不曾修剪,青色的胡茬爬满下半张脸,一头长发一缕缕地抱在一处,从头顶随意披散开,大半垂到肩上,还有几缕粘在两颊,脖颈已经发灰,仔细看时还有一道道颜色稍浅的缝隙,不知已积了多少层皴,只消拿手轻轻一搓,就要滚出一大条泥卷。
一束光从最上面的狭缝间照进来,投在囚室一角,无数细小的灰尘静静漂浮着,随着这一道狭窄的光束,一点点向上转去。
不知过了多久,光转到了那人脸上,他眉头皱皱,睁开了眼,向着窗外瞧了一瞧。阳光正照进他眼睛里,映出布满血丝的眼白,和一双棕色的眸子,他不由得眯了眯眼,稍稍避开。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狄震。
这一年多来,狄罕病重,狄震总摄夏国一应国事,虽然名为储君,其实已是半个国主。如今他兵败被俘,雍人即便不以对亡国之君的礼仪相待,哪怕稍降规格,也当差几个仆从服侍。
不料雍人不仅未曾派来仆从,反而还将他下狱,多日来不闻不问,显然并不想他好过。囚室只最上面开了个小口,每日过午之后,日头一矮,屋中便漆黑一片。屋中几无陈设,甚至连张床都没有,只有一捧干草,勉强能垫上一垫,隔去地上湿气。
狄震却并不领情,避开干草,岔开两腿,箕坐在地。他身上这套衣服始终不曾换过,还是被俘时身着的那套,脏污处已结了块,将衣服板得发硬,血迹已变成暗紫色,不时散发出一阵让人难以忍受的气味,他早已习惯,只做不觉。
当日在金城城外,他身上连中三箭,虽然都不曾射中要害,箭镞却也在皮肉中埋入甚深。后来雍人倒是派军医给他瞧了瞧伤,可军医哪肯尽心?只替他接好断骨,拔出箭来,草草处理了伤口,拿布一扎便算完事,连药草都未敷上,更不必提为他尽心剃去腐肉。
伤口不经处理,过不两日便开始化脓,幸好正值隆冬,好歹没有传出什么腐味。刚开始他还能勉强行走,但随即伤口溃烂,脚一沾地,便传来一阵钻心的痛。他心知若是就这么拖下去,恐怕两条腿都要不保,于是呼喊雍人为他诊治。不料看守的兵士见他尚有力气,看来受伤还不致命,竟对他置之不理。
狄震知道这是雍人在故意整治于他,说不定还是刘瞻授意€€€€那日影十一在雍军十数万大军之中俘虏了刘瞻,让其颜面扫地,只差一步就能放脱自己。只可惜最后功败垂成,没能遂意,不过也不失为得意之笔。雍人越是报复于他,便越说明刘瞻气急败坏,他思及此,这些许疼痛,便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了。
可仅凭着心中得意,毕竟养不好身上伤口。他见两腿肿得愈发厉害,左手也渐渐不能屈伸,只得设法自救,同看守的士兵费了半日口舌,只讨来一把钝刀。几个士兵守在一旁,紧盯着他,唯恐他自尽似的,可要他们帮忙,他们却又不肯,狄震心中一哂,不屑言语,想自己剔去腐肉,却犯了难。
他左手中箭,右手又被张皎折断,均吃不住力,思来想去,没有其他办法,最后只得拿牙咬住刀柄,弯腰低头,自己剔向手臂的肉。
刀刃割入肉中的一瞬,从左臂就传来一阵剧痛,疼得他一个激灵,险些将刀吐出。可随后他微微偏头,牙上用劲,将刀刃推入更深。这刀钝得厉害,往往要来回磨上几下,才能割断皮肉,这阵剧痛便被抻得极长,一刀一刀,全没个头。他因着离伤口凑得很近,耳中甚至能听见刀刃在肉中滑动的“噬噬”声,又湿又滑,让人听着便背上寒毛直竖。
不过寸余长的口子,他足足剔了近一个时辰,头上汗珠一颗接一颗地冒出头、抱在一起一道道地滚下来,将他前襟打湿。他因张嘴含刀,口水也不受控制地流下来,一会儿便要落下一股,同样洒在前襟上,他却好像并未察觉,只埋头剔着伤口,口鼻中不住呼出白气,粗重的呼吸声在囚室当中清晰可闻。
一旁的雍人士兵瞪眼瞧着,大气也不敢喘。他们先前同夏人死战,彼此间结了血仇,对狄震自也深为痛恨,不许他叫军医,又给了他把钝刀,原本是要瞧他的笑话,可见他衔刀割肉,血流满臂,却始终一声不吭,不由得对他心生敬意,待他割去臂上腐肉后,不待他开口相求,便主动接过刀,替他处理腿上伤口,只是碍于军令,不曾为他敷药包扎。
后来雍军拔营,狄震自然也随同南下,被拿槛车装着,连站起也不能,每经一城,都要遍示当地百姓。初时狄震心中愤恚,不肯将面目示人,便散开头发,遮住头脸,不让旁人看见。可随后他便觉此举扭捏,正合雍人羞辱之意,反而坦荡起来,在车中昂首端坐,两眼不住扫视众人,蓬头垢面,却仍具几分威严,好像他仍是一国之主,只是眼下这国只在这槛车的三尺见方之地,已比不上从前的千里草场了。
边城百姓,原本对他就十分畏惧,见他囚车经过,大多数人只默不作声地瞧着,即便想要说话,也只小声议论,并不教他听见,见他如此神态,更加不敢仰视,更有甚者,竟然对他跪了下去,被雍人士兵给一哄,才畏畏缩缩站起。有胆子大的,站在路旁,朝他怒目而视,烂菜叶、臭鸡蛋的扔过来,口中不住大骂,但口音太重,狄震也不知他们骂了些什么。
畏他恨他,狄震瞧在眼里,俱都不放在心上。想他一生当中,从未有如此受制于人、全无自主的时候,此去长安,还不知雍帝将如何处置自己。他一路上都有几分忐忑,可到了长安之后,反而不再担心,抱定主意,无论雍帝作何打算,他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横竖只有一颗脑袋,既然技不如人、为人所制,那让人割去便是,也没有什么可说。
他像往常一样,百无聊赖地思索着,忽然,只听门边铁索哗啦啦地传来一阵响动,于是转动两眼,瞧了过去,见了来人,当即了然,撑着墙壁站起身来。
雍帝见到狄震时,狄震已换了一身衣服,头发却并未拢起,皆披在身后,身上脏污也不曾擦上一擦,不免显得灰头土脸,大是狼狈。雍帝一瞧,便即心中明白,定是下面的人怕狄震穿着太过邋遢,惹自己不快,这才给他换了新衣,却又故意不擦他脸上脏污,好教自己瞧了开心,当下微微一笑,也不道破。
关于狄震的生死,他心中已有决断。
先前他问过刘瞻之意,刘瞻并不直言,只提及何武旧事。何武曾为魏王,昔日雍帝兵锋东指,第一个灭的便是魏国,大军攻破洛阳,将何武俘回国中。后来雍国宗室叛乱,何武也牵扯其中,只是他行事小心,不曾让雍帝抓到什么把柄,反而还借机向雍帝大表忠心。
雍帝并不相信,反而心中嫌恶,只是顾忌如秦恭这般的魏国降臣,当时并未发作,可数年之后,仍翻出当年的旧账,指其参与当年的宗室叛乱一事,将其囚于别院,又数年后将其处死。当时刘瞻年纪还不很大,只是成年后才有所耳闻,如今特意翻出此人来,便是意在提醒他早除祸患,如何武故事。
其实不需旁人提醒,雍帝自己便十分清楚,狄震有枭雄之姿,绝非何武之辈所能及,若留下他来,恐怕夜长梦多,听刘瞻提及何武之事,当下便动了杀心,只是面上不显,只说召狄震来见。
见了他后,雍帝面带笑意,问候道:“一别经年,朕心中对大太子甚是想念。昔日太子风姿卓绝,技惊四座,让朕好生挂念,不想今日再见,朕瞧太子已和当日大不相同了。”
狄震听他谈及自己初来长安之事,蓦地想起当日猎场之上,雍帝射落大雁,对自己说的那句“北雁南飞”之语,不由得悚然一惊,暗道:这老头当年随口一句,没想到竟成了谶语!
“昔日座上宾,今日阶下囚,”他将骤然兴起的亡国之恨强压下去,淡淡道:“自是不可同日而语。陛下要杀要剐,不妨痛快些,不必遮遮掩掩,还不如我那几个婆娘说话干脆。”
“大胆!”庭上传来几声怒喝,便有武士要上前来,雍帝却摆一摆手,不甚在意,“若是太子不曾违盟,今日也仍是我大雍的座上宾,何至两国刀兵相向,血流成河?”
狄震冷哼一声,“此话现在也不必再说。”
这几月来,他心中未必没有生出过几分悔意,只是当着雍帝与满朝雍人的面,绝不肯低一低头,定要将话说得斩钉截铁,好歹占了嘴上便宜。
雍帝忽然将脸一沉,方才的笑意眨眼间消失无踪,他这一板脸,腾腾的威势便浪头般卷过来,唬得人心头乱跳,“你夏国狼子野心,屡屡犯边,朕以睦邻友好,容忍再三,还同你等订立了盟约,约为兄弟之国。你狄夏却言而无信、得寸进尺,还未转年便再入寇,大举劫掠,使我边民一日数惊,不敢安枕。朕不得已而用刀兵,吊民伐罪,兵锋所指,无所不克,元恶狄罕,已于金城授首,你今遭擒,还有甚么话说?”
狄震已自知必死,反而挺直了背,面露轻蔑之色,“但有一死!”
雍帝不再言语,只轻蔑地笑笑,将手一挥,便有武士上前,押着狄震出殿。狄震行至门口,忽然猛地将肩一抖,挣开旁人,回过头道:“我兵败身死,绝无二话。可我葛逻禄人尚未断绝,百年之后,还未必鹿死谁手。”说罢,不待旁人催促,便即昂首出殿。
正午的阳光打在脸上,耀眼的白光直射进他两眼当中,逼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皮。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许多事情,纷纷杂杂,理不清楚,随后,他将手一抬,这些个念头便全都被抛在了脑后。
他在脸上抹了两下,将黏在上面的头发拨到后面,然后半仰着脸,转头甩了一甩,就像狮子甩动黑色的鬃毛。随后,他跛着脚,背对着众人,一瘸一拐地走下了台阶。
数日之后,他被枭首示众,首级共狄罕等数人一处,献于太庙祭祀。斩首当日,观者如堵,但大多数人都离着甚远,瞧不真切。传闻说他一腔颈血直喷出数丈之高,又有传闻说他身首异处之后,竟未即死,口中念念有词,半晌方绝。至于其中真假,那便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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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便把我的大猫猫再牵出来溜一下,呜呜呜下本就看不到了,变成骨头朽没了
-明天还有一发完结!啊,工作后写完的第一本小说,泪目
第九十章
祭礼已罢,雍帝大宴群臣,刘瞻在席上受众人祝贺,奉承之词如流水滔滔,将他捧得战神一般。他听得心中尴尬,知道众人是借盛赞于他,暗暗卖乖于雍帝,也不敢过多逊让,干脆借故离席,自去太液池边闲步。
过不多久,刘彰也上前来。刘瞻对他执臣礼,刘彰也对他见礼,“兄长克奏肤功,本该亲去府中祝贺,无奈事务繁忙,始终脱不开身,还请兄长勿怪。”
“惭愧、惭愧,”刘瞻忙道:“凉州之事,实仗父皇天威,与大将军通筹定策,我只攀附骥尾,方有尺寸之功,幸而边尘稍清,未让父皇觖望。虏寇犯边,遣一大将即可平定,国中多少要事,实赖太子忧勤于内,时时为父皇膀臂。”
刘彰忙也谦让一番,又说了几句祝贺的话,刘瞻一一应付过去。两人有说有笑,谁也没提张皎与吕同光之事。过了一阵,内侍传召刘瞻,说雍帝要在偏殿见他,刘瞻忙辞了刘彰,让人打来清水漱口,往偏殿去。
雍帝已等在里面,身上带些酒气,看来方才饮酒不少,不待刘瞻礼毕,便让他起来,问道:“这次回宫,可见过你母亲了?”
内侍送来软垫、靠背,是赐座之意,刘瞻便坐上去,答道:“儿臣晌午时去后宫拜见了母后、母妃。”
雍帝微微一笑。他不但知道刘瞻去过后宫,还知道刘瞻的母妃萧氏见了他后,又发起了疯,吵嚷起了“太子”那一套。只是此事若由他说出,便显得过于严重,因此他只作不闻,又道:“你此次戡定边乱,扬威塞北,实有大功,你母亲若是神智清明,也当欣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