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我们得出发了。”奉安入宅急催,“天子玉辇仪仗已经开拔,奴婢从外面看着,龙纛【注2】已经出城,后面就是四卫营,连道士僧众都出去了,凝善道长也出了城。还有文武百官的队列……都能瞅着队伍最末的番旗奴婢才回来的。咱们再不走就给落下了。”
赵渊彼时已着好道服大氅,在还巢内坐着,听奉安此言,假装没听见凝善二字,略过问:“可见我父王和大哥?”
“不曾。”奉安说,“现下往德胜门方向的全是出城的队伍,人山人海的,谁也进不来啊。”
“按道理昨日就该入京面圣,为何到现在了还不见人来?”赵渊沉思。
“哎哟主子爷,您可千万别想了。”奉安道,“奴已经从禁军那边儿得了消息,昨儿个警跸便已是提早关了城门,不让入京。自开平过来八百里路,天寒地冻得走不快,耽误一两日也不是没有可能。况且王爷和世子殿下是从北边过来,兴许图省事儿,就在去天寿山路上等着,是不是?”
奉安说完这话也不再等待,招呼侍从仆役们准备车马,又拿了手炉、大帽等一干物品,推着还巢就出了院子。
赵渊本想再论,可知道此时也论不出个长短来,便只好作罢。
很快,乐安郡王一支队伍便追上了谒陵队伍,浩浩荡荡自德胜门而出,向着顺天府西北角的天寿山脚下天子行在【注3】而去。
*
天寿山距离京城不过百里地,然而谒陵队伍数千人,又多有文官与车辇,速度并不算快,自寅时出发,入山时天依然全黑了,再往前便是山路。
先头部队早就在东沙河畔设了天子行在。
如今谒陵队伍便沿东沙河,围着天子行在安营扎寨,一时间白色帐篷和篝火将漆黑的山沟照亮,连带着滚滚幽深的东沙河畔都变得热闹非凡。
赵渊车辇吊在队伍尾列,此次谒陵宗族贵族又实在太多,宗人府也一时半会儿顾不得他这边,奉安便命人在外围起了帐篷,又搭了炉子生火。
赵渊自己操着还巢出了帐篷,向着远处眺望。
高耸的栅栏中,禁军环绕的龙纛下大账内便是天子所在。太子、宁王所在则距离天子大帐更远一些的地方。再远处便是众道僧所在之处……
“若是王爷来了。咱们按理也要在那边起帐篷呢。”奉安有些艳羡地说。
“父兄的消息有了吗?”赵渊问。
“宗人府那边差了锦衣卫去迎,若到大约是后半夜了。”奉安回他。
不知道为何,赵渊听了奉安的话,心底没来由的有些疑虑:“来时便提前出发,又怎么会耽搁在途中?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郡王多虑了,自开平过来一路坦途,能有什么事。哦对了,韩传军韩大人半个月之前去了开平慰军,按理也应该回京复命,也没回来呢。兴许是一并归来吧。”
奉安说完,赵渊内心终于稍微安定。
韩传军自益州发家,做知县时便编制千人队伍缴过山匪,后任过监察御史,如今在兵部担任侍郎一职,又身着保定、宣府巡按御史。
连这样的封疆大吏都未按时归来,自开平而来的父兄未曾抵达,也似乎不算需要十分忧心之事了。
待用膳后,又过了阵子,整个营地都安静了下来。
漫山遍野的帐篷中灯光暗淡。
无数旗纛在晚风中翻滚,拍打出布帛之声,除此之外,万籁俱静。
赵渊体弱,一日奔波下来,已有了困倦之意。奉安察言观色,已命下人进来为郡王更衣洗漱。
“明日就要上天寿山……明日怎么都到了吧?”赵渊说。
“自然的。谒陵之时,怎么都会到了。”奉安伺候他上床歇息,安抚道,“您安心吧。”
赵渊翻了个身。
他摸了摸胸前……
那封和离书终于还是带上了。
待谒陵之后,太子摄政,想必也不需要他绑住谢太初了吧……届时下山时交给谢太初。他回开平……也能一身轻松,无牵无挂了。
*
赵渊在一种诡异的安静中清醒了过来。
外面的旗纛不知道为何没了声音。
明明是安静的,却又有隐隐有什么更多嘈杂声传来,想要穿透压抑的黑夜,往他的脑子钻。
“奉安……”他从榻上爬起来。
可不知道为何,似乎连自己的声音都被压了回来。赵渊恍惚伸手扶榻,另外一只手要去够还巢,一瞬间打翻了旁边的茶壶。
茶壶碎在地上,水滴飞溅。
赵渊这才猛然意识到,并非安静,而是太嘈杂了,无数的声音早就充斥在周遭,被帐子挡在了外面……
以至于他耳膜发痛,一时间失去了判断。
“奉安!”他又喊了一声,双手用劲,终于将自己挪上还巢。
赵渊身着中单,驱使着还巢出了帐篷。等他掀开帘子的那一瞬间,外面的声音一下子找到了入口,惨叫声,吆喝声,求救声,喊打声……那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冲入了他的脑子。
可是赵渊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东沙河畔被大火点燃,犹如黄昏般明朗。
绵延数里的大营如今成了一片火海地狱。旗纛早就烧成了灰烬,倒塌在混乱的帐子之间。
围绕天子行在的栅栏被推倒了一半,血迹和尸体在栅栏两侧堆积。中间贵族的帐篷全部烧了起来。龙纛在桅杆顶端,也燃烧着,忽然一阵疾风吹过,绳索崩断。
赵渊眼睁睁地看着象征天子行在的龙纛犹如一颗明星自半空陨落。
热浪翻滚,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景,血和冷冽中的炙热让他毫无办法地发抖。
无数人的名字从他脑海里翻滚过去,最终……他看向那已经成为残骸的道录司大帐……
谢太初三个字在他脑海里留了下来。
“奉安!”赵渊四下打量。
周遭下人们早就四散消失,赵渊咬牙又往外推行两步。
“林奉安!”
“奴婢在!”树丛中有人应了一声,接着奉安便怀中抱着个孩子踉跄从树丛中走出来。
他脸上有污物灰烬,眼神中亦有些慌乱,怀中孩子仿佛不轻,以至于他抱着孩子过来到赵渊面前的时候,一个脚软匍匐跪地。
“奉安,你没事吧?”赵渊急问。“出了什么事了?”
“奴婢……我、我……”奉安恐惧发抖,仔细打量赵渊,“我刚瞧着树丛里有动静,便进去查探了……”
说话间他松开了手。
火光中,赵渊看清了他怀中之人。
乃是皇太孙赵浚。
“浚儿?!”
赵浚左边肩膀上有个血窟窿,血一直往出流,脸色已经苍白。他脸上全是血污,开口便是哭腔。
“二哥救我!”赵浚已经扑了上来,赵渊几乎是一把将他抱住,按住他肩膀上流血的地方。
“快,奉安,找、找纱布来!干净的!”赵渊依稀回忆起年幼时在开平,将士们如何治疗伤口。
奉安应了一声,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入了帐篷翻箱倒柜。
赵浚还在哭:“二哥,救我。”
“怎么回事?”赵渊问,“出了什么事了。”
“是、是宁王。”赵浚哽咽道,“是宁王!丑时刚过就有北大营仪仗骑兵冲天子大帐,十二亲卫在栅栏内奋力抵挡,没料北镇抚司锦衣卫和羽林卫先后叛变,放到了栅栏,任由骑兵入内踩踏,死伤无数。父亲让四卫营的千户乘乱把我送了出来,没料路上一只重箭射穿了那人胸膛,更把我肩膀射了对穿。我乘乱跌入草丛中这才狼狈到此。”
“你、你说什么?”赵渊呼吸一窒。
“现下十二亲卫被冲散,锦衣卫和羽林卫只听宁王调令,如今骑兵在各营帐中肆意起火。文武百官见着平时看不顺眼的直接杀了,还有些被抓了去中军营帐了。”
“那、那皇爷爷呢?”赵渊比赵浚慌乱更盛,问,“还有太子?!”
“宁王带人抓了皇爷爷还有我父亲!”赵浚哭道,“二哥!赵戟大逆不道,乘着谒陵起乱,谋逆反叛!如今已是抓了皇帝和太子!”
赵渊听完这话,脑子里一片茫然,直到奉安从里面出来,将止血药和纱布递过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把这些按压在赵浚肩头。
血根本止不住,瞬间浸染了棉絮纱布,直接染透了他的手。
赵渊搂着赵浚在怀中,勉强集中精力,仔细打量赵浚面色。
赵浚此时脸色已有些灰白,他已心觉不好,紧急时刻又无法多想,急促对奉安道:“你收拾行李伤药,带上钱财和干粮,去解了拉车的马匹,带上皇太孙往开平方向急行!”
奉安一怔。
“可€€€€”
“你听我说。”赵渊虽然声音发抖可所言却思路清晰,“宁王谋逆,如今太子被拘,皇太孙危矣!锦衣卫兵力部署过了延寿寺便渐弱,你骑快马而去,有幸突出重围,必能路遇我肃王府亲兵!赵浚还有一线生机。若此时再犹犹豫豫,皇太孙命丧于此!”
奉安泪如雨下:“奴婢带皇太孙走了,您可怎么办?!您腿脚不便€€€€”
赵渊勉强笑道:“你糊涂。我不过一个闲散郡王,即便是社稷崩塌,也不由我来承担。可若皇太孙在此间,我怎有活路?”
奉安哭着起身,仓促收拾了行李,解马而上,接过皇太孙,将赵浚绑在自己怀中,对着赵渊泣不成声。
“奴婢走了。”
“好。”
“您、您自个儿保重。”
“我知道。你放心。”赵渊含泪又笑。
奉安引马而行,又听见赵渊唤他。
“林奉安。”
奉安转身看他,泪中只能瞧见赵渊模糊身影。
“你随我来京十载,虽为主仆,更似兄弟。”赵渊道,“皇族血斗,原本不该牵扯你进来。你这一路过去,若皇太孙有恙……你弃他而走……我、我不会怪你。”
林奉安大哭:“我虽为奴仆,却不至于这般禽兽。郡王,你别小瞧了我!”
“我不曾。”赵渊回他。
林奉安再不说话,狠狠甩鞭,身下马儿已向东北方向疾驰而去。
马踏之处,寒霜碎裂,扬起砂砾。
难道皇太孙走了,便有活路?
这慌乱之中,刀剑无眼,真就能活到最后?
谁人都知是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