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赵渊刚才那些气势都烟消云散了,吞吞吐吐半天才道,“我以为您和俺答汗……”
“听说你们中原男子可以三妻四妾,皇帝更是三宫六院,娶妻无数。我作为草原上的钟金哈屯,看上了喜爱的人,难道就不可以邀请去温柔乡中缠绵一番吗?”三娘子坦坦荡荡道,“食色性也,这也是你们汉人中的圣人所言。”
过了好一会儿,赵渊终于冷静下来,抱拳道:“赵渊受教了。”
*
两个条件提完,这样的结盟便算是终于有了回音。
赵渊便安定了许多。
与三娘子告辞时,她忽然道:“我见过你的父亲。”
“夫人是什么时候见过我的父亲?”赵渊一怔。
“最早是在战场上,他杀了我们不少族人,漠南多少人听说你父亲的名字,都有些害怕。我那时候年幼,想着等我能叱咤沙场的时候,定要与你父亲一战。”三娘子笑了笑,“再后来我土默部向大端称臣纳贡,情况便终于好了一些……上次与你父亲见面,似乎是三年前入关纳贡,提及此事,还和肃王约定过,若有时间便一同切磋。可惜再没机会了。”
再没机会了。
只这一句话,赵渊心便已经拧紧,像是被人揪住,又酸又涩。
骁勇善战,威震北疆的肃王,被他的兄弟设计杀了。
*
从大召寺出来的时候,阳光已经西斜。一行人马从城中出来。
再回头去看,青色的砖瓦被夕阳浸染,在黄昏中成了金色,恍惚中,仿佛回到了顺天府,回到了紫禁城下。
赵渊此时骑术已熟练,可与谢太初并驾齐驱。
二人一路往大青山去时,赵渊看向身侧紧紧跟着的谢太初。
“殿下看什么?”谢太初目不斜视看着大路问他。
赵渊沉默片刻道:“太初可记得天寿山时你救我,我却质问你为何见死不救,为何合该我赵家人鲜血流金。”
“我记得。”谢太初看他,及不可查的叹息一声,“朝廷里削藩的呼声日益高涨,若不是边疆安定,这些儒生大臣们怎么会有这样的底气。吏部带头上奏疏削藩,太子定下削藩,才使得赵戟急于谋逆夺权,一手策划了谒陵之乱,死伤无数,殿下才会痛失亲人。”
“俺答封贡,才有了北边这等和平局面,和平了,这些拱卫北边的王爷们,没了用处,倒成了威胁€€€€我不信没有人想到过这一点。”赵渊问他,“他们这些人,真的想不到吗?”
“也许……”谢太初一拽缰绳,身下的马儿缓慢了下来,连带着赵渊座下大黑也停住了脚步。
谢太初扭头看他:“也许他们早就想到了。”
北疆诸地。
除去宁夏与也兴部落对峙、甘肃与瓦剌多有冲突,其余地方因为常年与土默部之间的平和,防御松弛,这些藩王早就没了用处。
飞鸟尽、朗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
赵戟一掌大权便着急铲除这些宗族藩王的底气,未尝不是源自北疆这十数年来整体的安定。
二十年多前发生在归化城内的那次俺答封贡。
的的确确挽救无数人于战火之中。
可当年为它奔走过的福王、为守护这边疆存在过的肃王、代王、宣王……
却都因此陨落。
命运兜兜转转,似乎又成了一个循环。
也许他们在内心早就衡量过。
在他们心中,早就有了答案,一人的性命比天下人的性命来得微贱。天下人的性命,比他们的命,更重、更珍贵。
赵渊眼中模糊,他似乎透过金色的夕阳,看到了那些人们,那些甘愿以身殉道之人。
*
回到阴山大营后,阚玉凤收到了三娘子的请柬,这老气横秋的年轻人终于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他书信一封,承诺待日后悠闲时,定赴归化城之约,又盖上自己的私印,这才差传令兵送往归化城。
宁夏处又有新简讯传来。
与三娘子的信息无差。
韩传军出开平,带八万人向阴山而来。
六千人对五万人无异于以卵击石,众人合计了一下,最后谢太初道:“兵者,诡道也。”
他指了指地图上的开平。
“开平驻兵八万倾巢而出,既然如此我们便去开平吧。”他对赵渊说,“殿下可愿带我回开平省亲?”
开平……
光是听见这两个字。
心里那种回乡的感觉忽然就急迫了起来。
“离家十余载,也该回去看一看了。”赵渊说,“我们回开平。”
*
六千人的队伍,行动是神速的。
军令一下,第二日清晨营寨全拔了,再没什么剩下。这边军队结集交予阚玉凤和萧绛,赵渊又要坐镇中军。
谢太初难得清闲,便上了阴山,在那块儿青苔遍布的石碑前沉思。
他撕心裂肺的咳嗽起来,体内被他刻意压制的罡气,自来了阴山成亲后便完全不再受他控制。谢太初几乎能感受到每一根经脉在罡气游走中撕裂的剧痛。
接着一口血吐了出来,谢太初踉跄两步,撑住自己的墓碑,才将将不曾倒地。
急促喘息许久,眼前终于恢复了清明。
他擦拭掉嘴角上的残血,过了片刻,从怀中掏出一个盒子,打开来,里面是可以救命的那丸神药……陆师叔曾叮嘱他尽快服用。
只是……
似乎没有什么必要了。
他将那丸药重新放回匣子中。
又将匣子放在了墓碑上方。
山下响起了战鼓声,部队开始蜿蜒出发。谢太初缓缓踱步下山,赵渊骑着大黑正在山下路的尽头等待着他。
“太初,走吧。”赵渊伸手过来,“我带你回家。”
谢太初仰头看他。
在这一刻,所有走火入魔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刺痛似乎都隐匿消散了。
唯有这个人,映照在他的心房。
他握住了赵渊的手。
“好。我随殿下回家。”
谢太初道。
第54章 无关善恶
韩传军带队伍千里奔袭,从开平抵达阴山脚下已是十日后的事情了。
赵渊的大营早就“人去楼空”。
抓了附近的牧民来问,说是十日前就走了,不知方向,也不知所终。那些牧民看起来还是汉人,可都已经被当地的鞑靼人同化了,蒙语说得利索,却是听不懂汉话的。
下面的副将把几个人捆在营地中央,用军棍廷杖到浑身是血,这才有人瑟瑟发抖说是往南逃逸,然而再多的也问不出来。
韩传军身边的左参将田允恩是极没耐性的,又等了片刻再没有更多的信息,便将抓来的牧民统统斩首。
草原的天气变幻莫测。
牧民们被拉到山坳中斩首时,天上的云朵堆积,随后下起了蒙蒙细雨,没有一丝日光,湿冷的雨被风吹着,飘散在草原上,似雾一般弥漫开来。
伴随着哭喊、求饶、和惨叫声。
那些湿冷似乎从胸口钻入了人的心眼儿里,让人自内而外的寒冷刺骨。
牧民的血流成了一个水洼,周围的地都成了泥浆。
田允恩一脚误入泥泞,靴子上溅满了血色的泥点儿。
“可真他妈晦气。”他吐了口吐沫骂道,“这鸟地方老子再也待不下去了,草地里都他妈是马粪羊粪,还有蛮子的血……也配脏老子的靴。”
他踩在尸体上,蹭掉脚底的泥泞,又道:“说起来,这里离归化城不远了,要不回头跟巡抚大人说一声,咱们往归化城去耍耍得了,蛮子女人玩过吗……玉书,怎么不走?还需去巡抚大人处复命。”
站在那血洼旁沉默的段宝斋听见他的话,回头看他。
比起之前在京城里的时候,他瘦了很多,脸颊凹陷下去,颧骨明显了一些,这让他眼窝显得深邃。他眼神里的那些浮华尽褪,变得漆黑沉寂,像是黑夜里带着伤,不曾全然好起来的狼。
“这些人不过是当地的普通牧民,不是军人、亦没有武器,为何要取他们性命?”段宝斋问。
“为何?”田允恩冷笑一声,“就凭他们是蛮子,外族天然便是敌人,这个道理你一个吏部尚书的儿子不会不懂吧。”
段宝斋对他言辞间的嘲讽并没有太多反应:“虽然也兴之前侵入宁夏。可俺答送了谢罪书到顺天府请罪,并杀了吉默。俺答封贡,天下太平了二十多年,没有什么敌人。更何况,你杀的这些人中,多有汉人。”
田允恩没料到段宝斋竟然追着不放,微微眯眼不客气地回头瞪他:“段宝斋,你是右参将,我是左参将。咱们大端以左为尊,可我却对你以礼相待,你不要不知好歹。”
“滥杀无辜,欺辱平民……不知道好歹的人不是在下。”
“你!”
田允恩恼羞成怒,拔刀上前,抵在他脖子上。
周围一群将领都吓坏了,连忙过去劝架。
“田哥,田哥,不至于不至于……”有聪明的拽着田允恩的手腕对他小声道,“你想想玉书的父亲,你想想……咱们得罪不起啊。”
一群人生拉硬拽,好半天田允恩才忍着怒意收回刀,看着冷硬无惧的段宝斋呸了一口:“段宝斋,别以为我怕了你。我是看在你父亲乃是当朝阁臣、又是吏部尚书的份儿上,自你入军中以来从未为难过你。”
段宝斋沉着脸瞧他。
田允恩嘲笑一声:“怎么,你该不会傻到真以为你入咱们韩家军以来,对大家对你一团和气,是因为你能文能武吧?”
“一个靠老子的废物,也配跟爷谈什么军法、谈什么时局。”
段宝斋依旧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