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也。赵渊本不过六千骑,自阴山以来,陆续减灶,有些刻意为之。可他身侧道有谢太初这等奇人,就绝不会这么简单。”韩传军一笑,“定是利用减灶计,伪装成他们准备设陷的假象。让我们有所顾虑。试想,若我们真误以为前方有埋伏,是否会减缓追击速度……如此,赵渊、谢太初他们便可以得到喘息的时间。你看,你不就中了他们的计谋了吗?”
田允恩恍然大悟:“其实他们人数根本没减少,只是因为我们紧紧咬着他们,让他们十分难熬。为了让我们有所顾虑,减缓追击速度,让他们有逃出生天的机会,才故意做了这样的陷阱。”
“战场上,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谁说得清呢。”韩传军说完这话,抬头去瞧,发现段宝斋面露难色,“玉书觉得……不妥?”
“是的。”段宝斋道,“无论这减灶计是否为了拖延我军时间。属下都认为应该就地修整。”
“怎么有此言?”
“我军出关时,天气已经暖和,可行到半途便已经天寒地冻,如今下起雪来,御寒之物少之又少,不少人已经生了病。风寒感冒的药物不多,急行军中也难以去寻找药材。这是其一。”段宝斋道。
“其二呢?”
“其二,我军接到捉拿赵渊的圣旨后,便领命出关,一路向北,走了十来天不曾歇息,在阴山也就带了半天,为了追上赵渊的队伍,又掉头回来。到现在算下来约有半个月没有好好修整过。下面的将士多有怨言,士气受挫不说,舟车劳顿、精疲力竭更是兵家大忌。所以末将以为€€€€”
“若赵渊接机向北深入鞑靼,甚至勾结上女真部落,坐失捉拿赵渊的良机。未来若赵渊借机坐大……你可想过后果?”
“末将愿一身承担。”段宝斋道,“可无论如何,军队不应再疲劳赶路了。”
“你承担不了。”韩传军冷冰冰道,然后从桌上拿起一支令箭递给田允恩,“田允恩、段宝斋,我命你二人带先锋部队,一路轻装疾行,务必在抵达独龙口前追上赵渊的队伍,将他们拦截在独龙口关外。不容有失!”
“是!”田允恩应道。
韩传军瞥段宝斋:“你呢?”
军令已下,段宝斋虽眉心紧蹙,却只能躬身抱拳接令。
“末将……接令!”
*
按理说,赵渊来了开平卫,应在城外整顿后再入城,不光是队伍休憩,他自己亦需要做好面对的准备。然而韩传军的队伍紧随其后,便没有这样的时间。
下午抵达旧开平时,便瞧见漆黑的一座焦城立在眼前。
待走得近了,便瞧见外城墙基本坍塌,只有内城墙还算完好。
里面住了些乞丐、响马和盗贼。
陶少川带人入内将闲杂人等清理了干净,赵渊便紧接着入了城,并不直接去肃王府,倒是在靠南侧,曾经集市的位置设了营地。
傍晚时分,开平卫再起炊烟,有些人气了。
营帐中点了等,谢太初将舆图放在案几上,拿着最新的几份急报阅读,片刻后对赵渊道:“我们之前所行的计谋是有效的,韩传军的五万人马在草原一线被拖成了散兵。从萧绛等处得到的消息,伤寒肆虐使得一部分人马被拉下。而粮草辎重跑得更慢,刚过玉林。这两部分人加起来就有一万人。韩传军的大部队在中途,离开平卫还有三百里,这批大约有三万人,正是人困马乏。”
“可即便如此,他的队伍根本没有停下来过,甚至还派出了一万先锋部队,轻装疾行,后日便会抵达开平卫。”
“嗯。”赵渊点头,“韩传军心思敏锐多疑。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一定没想过,我们减灶,是真的只带了一千人在前面做诱饵。”
赵渊仔细看舆图,指着开平卫西侧的北山道:“在这里让萧绛他们留个口子放田允恩进来,就地吃掉,警惕所有传令兵,绝不可以放出任何一点消息。等韩传军进来后,却要留出狭小的关隘,通往独龙口的。给他们希望……他们便不会垂死反扑。三万人,一点点地蚕食掉,足够了。”
“好,我立刻让人送信给萧绛。”谢太初说着已经提笔研磨,又看赵渊一眼,“殿下不问田允恩的先锋队伍里都有谁吗?”
赵渊还在仔细分析战局,随口问:“都有何人?”
“段宝斋。”
赵渊愣了愣,抬头看他:“段玉书?”
“正是。”
肃王想起过往种种,沉默片刻,忽然道:“我们结拜兄弟,也许不能一起喝酒了。”
*
赵渊从噩梦中惊醒,他翻身坐起,急促喘息。
汗和泪的混合物从他脸颊滑落,滴落在了被褥上。他怔怔地看着膝盖上的被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双腿已经可以走动了。
身侧被子被叠起来了,床榻上是空的。
谢太初并不在身边……
他原本希望用婚姻将谢太初绑在身边,可不知道为什么,草原大婚短暂的亲昵后,谢太初却反而待他更加恭敬有礼,更加疏远。
不像是夫妻……更像是君臣。
夜间帐中他总是在等待谢太初的时候迷糊入睡,早晨清醒的时候,谢太初早就起身。若不是半夜会被拥入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他几乎要以为谢太初彻夜未归。
赵渊有一阵的失落,可是很快的他又让自己振作起来。
如今韩传军五万追兵将至,开平卫一片焦土,正是生死存亡之际,容不得他悲春伤秋。
他翻身下床。
门口的铜壶内洗漱用水还温着,外间的炉子旁边还有一钵肉粥……是谢太初走前留下的。
他依旧细心温和,便是在这样的细节中,也让人忍不住要胡思乱想。
赵渊洗漱更衣,用过早饭,这才穿好曳撒与比甲,戴上大帽掀帘子出去。
陶少川在账外等候多时了,见他出来,连忙撑开伞跟了上去。
*
帐篷外的开平卫满目疮痍。
除了被烧得漆黑的内城墙外,再无完好无损的存在。
道路上堆满了瓦砾,偶然可见没有被完全烧毁的横梁,上面绘制的繁华图案,在诉说着这座边塞之城之前是何等的富足安定。
这里其实已经沉睡很久了,如今他们的到来,让这片被遗弃的城池变得喧闹。
将士们砍了周围所有的树木,运进来,加固内城的城门。直接用钢钉钉死了城门,不让人进来。
淅淅沥沥的小雨,湿润了荒野中的这座孤城。
赵渊在城池中步履蹒跚,然后他在一片废墟前停下了脚步。
“这里原本……有一对铜狮子。”他忽然说。
陶少川去看,那对铜狮子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一点融化的底座,剩下的怕是都让人偷走了。
两个铜狮子间,便是曾经的肃王府大门。
红漆金钉兽面摆门。
曾经这里宾客往来络绎不绝。
赵渊踩着砖瓦废墟从那不存在的大门走了进去……荒芜中,他似乎看见记忆中的肃王府。
“王爷……”陶少川有些不安,喊了他一声,“雨下大了,我们回去吧。”
年轻的肃王并不理睬,他穿过瓦砾,越走越快。
陶少川只能狼狈跟着他。
剩下墙壁的回廊,又过那些曾经记忆中的院落,有母亲的、大哥的……还有家中其他亲眷曾经居住。
路边湿哒哒的那些枯藤下,安静爬过许多壁虎。
只剩下断壁的穿堂上,有燕子衔泥做成的巢。
叠石山上的书斋中,他与大哥在同一个夫子的课上走神。
还有藏书阁、映日厅、泗水台、回枢堂……
每一个建筑,都曾在岁月中沉淀了无数的过往,又叠加着属于肃王宗亲的新的回忆。
这座王府从未这般安静。
更不曾这般萧瑟。
赵渊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他穿过了水榭,还有假山、凉亭……猛然停下了脚步。
陶少川气喘吁吁地跟过来,发现眼前一片开阔。
“王爷……”陶少川没敢大声惊扰他。
因为这一刻他的身形太过悲戚孤寂。
过了一会儿,有脚步传来,这脚步声赵渊熟悉,便没有回头去看,很快的,一把伞遮住了淅沥的雨水。
接着有人轻轻擦拭他的肩头。
是谢太初。
“这里原来是镜湖。”赵渊道,然后他又指了指湖边的一棵枯树,“那里……有一株上百年的石榴树。每年秋天……都会结好多石榴。”
石榴又大又圆,沉甸甸地把每一个枝头压弯。
中秋前后,一家人便摘了石榴送给王府内的亲眷仆役。
总是大哥爬树。
母亲会在树下备上其他瓜果和月饼,笑着让大哥小心一些……
曾经的一汪碧波,只剩下了浑浊的一洼死水。绿色的藻类覆盖在湖面,死寂的犹如这倒塌的肃王府。
那颗石榴树,只剩下被火烧烟熏后漆黑的树干,歪在池塘上。
石榴树下的八仙桌碎成了几瓣,倒塌在地。
赵渊迈过瓦砾,走到石榴树下,他仔细找了一会儿,在树干上找到了刀刻的痕迹。
“大哥、大哥同我一般孩子气。”赵渊摩挲那些痕迹道,“每年都要在树下比一比身高。明明我站不起来……他总说,我有一天会比他高。”
最后一道刀痕,旁边有几个模糊的字迹,火烧与青苔的覆盖,那几个字迹已然看不清楚。
他用袖子擦拭青苔,湿滑冰冷的感觉,让他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在梦中。
是切切实实的发生了。
用最残忍的手段,斩断了通往那个留在十四岁回忆之中的故乡的归路。
周遭一切都很安静,只有雨声。过了片刻,赵渊声音沙哑地开口:“我……自入城以来便心绪不宁,夜间做梦,总是梦见屠城的细节。火焰燃烧、众人仓皇而逃,惨叫求饶声此起彼伏……我明明没瞧见开平卫的惨剧如何发生的,可是不知道为何却又瞧得一清二楚。”
谢太初应了一声。
“殿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回到开平后,所见种种惨状映入了心神,便有了这般的心思。”
“太初,韩传军……杀了我的父兄,毁了我的故乡。”眼泪顺着赵渊的脸颊滑落,滴落在了瓦砾废墟之中,“我没有家了。”
“你错了。”谢太初对他说,“我与殿下是夫妻。我所在处,便是殿下的家。”
赵渊忍不住转身紧紧抱住谢太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