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刻,雪花停止了飘落。
山间万籁俱静。
周围空无一人。
可是就在这样的寂寥中,赵渊隐隐听见了一个人吟唱的声音从远方传来,那声音起初朦胧,却逐渐清晰。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岂不忠言,公勿听何……【注1】
雾气在寒冷中缓缓散开,赵渊瞧见有人从远处缥缈飞来,他脚下无物,似乎站在云端,纵云如仙。
那人缓缓而来,落在了赵渊身前。
男人面容年轻,眼若繁星,乍一看去,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他低头去看谢太初,叹息一声:“公竟已矣,余将奈何。”【注1】
不知为何,赵渊只觉得面前之人应与谢太初有着联系,他揽着谢太初往前跪行两步道:“请无忧子仙尊救救凝善道长!”
无忧子蹲下,竟单手轻松挽起谢太初,靠在自己肩头,又对赵渊道:“你可以走了。”
他不再理睬赵渊,转身踏出悬崖,在空中向前走去。
赵渊一怔,踉跄跟上,在悬崖前呆住。
无忧子回头看他,冷清道:“再往前去,便是倾星阁。你害怕,便不要来。”
赵渊哪里肯放弃,咬牙便跳下悬崖,落在无忧子走过之地,脚下竟有承载。他仔细去看,自顶峰峭壁旁有一条青苔遍布的狭窄石阶,顺着山体蜿蜒入山涧架起了索道桥,那桥在空中摇摇欲坠到远处云雾中,不知何地,无忧子正是自此而来。
立壁千仞,让人胆战心惊。
一阵风吹来,赵渊踩在桥上,便要跌落,就在此时,无忧子抬袖一卷,将赵渊卷到自己身旁。
他抬眼再看赵渊,多了几分柔和,叹息一声:“痴儿。”
*
往倾星阁之路途险峻,多有悬崖、石道,无忧子手托谢太初健步如飞,后来赵渊几次遇险他竟都不管不顾。
赵渊怕落后,抓着山体,往前摸索,冰冷刺骨的积雪之中,他紧紧攀着草根、山石,一点点地往前移。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天色逐渐放亮,他才瞧见了不远处的一处平地,几乎力竭的他纵身一跃,落在平台上,缓和了一会儿,这才察觉到自己双手指甲早就反卷断裂,鲜血从指尖流出,钻心的痛。
这处山间之地,云雾缭绕中,有一山门,左柱上书“天地似局”,右书“苍生为棋”。上面牌匾上写着三个肆意狂妄的大字€€€€倾星阁。
他体力已到极限,却还是咬牙晃荡着站了起来,穿过山门,往云雾深处攀爬。又不知过去多久,云雾尽散,亭台楼阁显现。
古朴的庙宇回廊之间,烟雾缭绕,念诵经文的声音隐隐响起,悬铃在飞起的屋檐下随风叮当作响。
恍惚中恰似仙境。
“王爷回去吧。”不知何时,无忧子站在大殿门口,垂首而立,淡漠清冷地对他说。
赵渊前行两步,行礼道:“求仙尊为太初治病。”
“我心疼这个逆徒,曾为他调制丹药,让进宝斋送过去,他却拒绝了。如今他的病,无药可医。”无忧子说,“你应该知道的才对。”
“……他说过。”赵渊急促问,“难道仙尊也没有办法了吗?”
无忧子冷冰冰地笑了一声。
“我没有办法。”
赵渊撩袍子跪地,叩首道:“仙尊,求您……”
“你求我又有何用呢?”无忧子叹息一声,“他之死乃是命中注定。就算他不曾走火入魔,就算他能够克制本心,走到现在。可他的道,他的路,本就注定了要去死。”
“什么意思?”
无忧子掖袖而立,瞧着他,有些悲怜。
“他不会没有告诉你,为你逆天改命需要完成乾坤大卦的下半阕推演。”
赵渊愣了愣:“他说过……可这为何会让他身亡?”
“谢太初苦修二十载无量神功,真的是为了得道成仙吗?窥天改命,改变星轨,这样的事,难道不需要付出代价吗?”无忧子问他,“你觉得代价是什么?”
无忧子之言如惊雷轰顶。
赵渊呆在当下,竟无法言语,又过半晌,他才又道:“若说这一年来的颠沛流离教会了我什么,便只有一条€€€€这世间没有绝境,陷入绝境的唯有人心。我绝不信无药可医四个字,仙尊可通天地、瞻往查来,难道就没有预料到这一刻吗?难道就让他活下来的路子吗?”
“有。”无忧子道。
赵渊一喜。
“乾坤大卦推演势在必行,若由谢太初入卦推演,则他必因窥探天道而耗尽阳寿。若王爷愿意,你顶替他做这卦中人……他还有活下来的可能。”
“好。”赵渊毫不犹豫。
“皇位唾手可得。江山、权力、财富都近在眼前……只要让谢太初去死,你便可成为九五之尊、天下共主。你却愿意为了他,去做这卦中之人,以命换命?你可想清楚了?”
“权力、皇位、江山、财富……又怎抵得过所爱之人的性命。”赵渊道,“以命换命又有何妨,我的命是他拼死救的,如今还给他,我心甘情愿。”
“凡为帝王权谋者,皆不爱一人谢天下。谓之孤家寡人。若你这么做,天下可能再陷水深火热之中,大端衰亡,数万万苍生永无宁日。你便是这江山的罪人,更担当不起这样的社稷重担,不配为帝。便是身死也要背负万世骂名。还甘愿吗?”
“这有何妨?”赵渊说。
“太初曾说:‘于一人、于数人、于千人万人的慈悲,对这天下苍生的兴亡于事无补。若不能保这天下安宁稳定,便是置苍生万代于水火之中。如此的慈悲不是慈悲,是心软。’”
赵渊笑了,他眼眶通红含泪而笑。
“我去过宁夏、我见过战争、我闻过屠城时的血流成河。在人间地狱挣扎的,不是延续数百年的大端贵族,不是飘渺得万代苍生……是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若为了万世之安,无为旁观。这样的苟活于世,与刍狗何异?这样的平安,算得上平安?”
“你们倾星阁的天下大道,我始终学不会。见死不救如何心怀慈悲,一人不救何以救天下苍生?我是个心软寡断之人,算不得什么逐鹿中原的枭雄之辈。我看不到那万代之后,我只能瞧见当今的世道。我力有未逮,唯有保护身侧之人,救活身侧每一个我能看见的人。”
“谢太初是我倾心相爱之人,是我结发夫君。他救我、爱我、护我。牺牲良多。我若以他之性命换这皇权富贵,与赵戟何异、与禽兽何异?我如何面对天下人,如何践行我的道?”
赵渊言语激昂,说到激动之处,眼泪不由自主落下。
“他若死……我如何独活。”赵渊哽咽道。
无忧子站立在廊下,安静地听着他的话,似有触动,过去片刻,他抬眼去看远处的密林,那密林后是摆满了数百倾星阁门徒牌位的祠堂。
“说完了?”他问。
“是,仙尊我……”
“你可以走了。”
赵渊一怔:“仙尊?!”
无忧子一甩袖,转身离去。
赵渊抬头,自己竟又回到了山门下。
*
谢太初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那个梦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满天星宿。头顶的紫薇星端坐宫中,一明一灭、闪烁的光亮中带着不怀好意的窥探,压迫着他,往黑暗深处坠落。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有什么托住了他的身体,将他从星辰深处拖了起来,缓缓向上、向上,直抵群星。
那些星光逐渐变得璀璨,接着连成了一片,成了明亮的光。
谢太初睁开眼睛。
他躺在一个空旷大殿的中央。奶白色的阳光从藻井中渗透进来,温柔地照亮了殿内。在他的上方,以精巧机扩所控制,一些木制的圆球正在缓缓运转。
这运转中的木球,与天空中的命数十二宫一一对应。
地面金砖上,绘制天下地图,仔细去看,隐约间,在山川河流中又依稀可见太极八卦之形。
“乾坤大卦。”
无忧子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谢太初回头去看,他正合上殿门,缓缓走到了面前。
他仰头去看头上星宿,有些感慨:“大端朝建国,倾星老祖推演气运,率领教众跋山涉水入蜀选址,在此起庙宇、修楼台,吸纳天地精髓、盘踞大端命理龙脉。这乾坤大卦便是那时便存在至今的,已有三百多年历史。这其间,我倾星阁诸位得道仙师多次逆天改命、重布星宫,挽救大端朝命数……”
“师尊。”谢太初唤他。
“倾星阁存在三百三十四年了,我见过太多同门惨死,他们前仆后继义无反顾,可是我并不明白。真的有天道吗?真的有命数吗?我等之死真的有为大端续命否?还是大端本就不到亡国乱世?为了这样的虚妄的言论,虚妄的命数,要一个人、要数百人……去死……那么到底是眼前这些人的性命重要,还是那些未曾谋面甚至未曾出生的人的性命重要?”
“我们总要救苍生,可什么是苍生?苍生又在何方?我面壁参道,游历世间,却依旧没有答案,道行因此停滞多年。直到……直到刚刚……”无忧子看他,“有人给了我他的答案,也许不算最好,却已可以解答我心中的困顿。我已通透了。”
“这个人说了什么?”
“他说,他不过渺小一人,无法与天道抗衡。他救不得千秋万代,唯有救眼前之人。不然与禽兽何异?”无忧子感慨。
谢太初一震,喃喃道:“是赵渊。”
“是,就在山门外……你想见他?”
谢太初半坐起来,他咳嗽了几声,摇了摇头,艰难道:“我已强弩之末,何必见他,让他伤心。”
“你曾耗费修为,推演乾坤大卦,窥探天道,知道了赵戟乃是命定之人……你所剩无几的修为,便要拿来推演下半阙,为赵渊重布星途,送他走上帝座。这便是你选择了这条路的命运。如今,他已获民心、又攻城略地势不可挡,只要你以命换命,他就能得到天下。你又何必再见他……”
无忧子问他:“这是不是你本来的计划。”
“师尊说得没错。”
无忧子走到他身侧,轻轻按住他的肩膀。
“太初,你知道你的名字由何而来?”无忧子问他。
“我,本名谢初,太初乃是师尊为我起的道名。算下来正好是太字辈,便名为太初。”谢太初回道。
“也不止如此,我多少有些私心。”
“私心?”
“道自虚无生一€€,便从一€€产阴阳。阴阳再合生三体,三体重生万物昌。【注2】你是我从人间地狱中捡了回来的孩子,我见你时,你站在尸山之上。你的命数断绝,没有过往、更无未来,正如自如世界混沌之初,正如天道自无到有的那缥缈的先天一€€。【注3】……这从无到有的道,便是太初。”
“……徒弟惭愧,领悟不够。”
无忧子抬头看向头顶的机扩星宿:“三百三十四年,倾星阁所给予大端的足够了。这些鲜血和牺牲,足够完成任何谶言,足够偿还任何亏欠。倾星阁的过去,便让它在贫道这里告一段落,未来的一切,包括大端、包括苍生,甚至于未来……自有自的路与道。不应执着于此。”
“师尊?”谢太初直觉不妙,想要起身,无忧子按在他肩头的那只手掌犹如千斤,让他无法动弹。接着自无忧子掌心传来一缕天罡之气,袭入他体内,与他体内的无量神功相撞击,排山倒海般的巨大力量冲击他体内经脉,一瞬间,浑身剧痛让他顿时颤抖,一口血吐在了地面那山川之中。
他急促喘息:“师尊!”
片刻之间,他浑身功力尽废。
还不等谢太初剧痛有所缓和,无忧子大袖一挥,殿门打开,接着谢太初便被他甩了出去,落在了殿外青石板上。
谢太初在地上挣扎,待剧痛过去,身体内竟空空无物,无量神功的修为被清理得一干二净,而那些因为走火入魔带来的撕裂般的痛苦,竟然与无量神功一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踉跄站起来,抬头去看。
无忧子正缓缓合上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