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知宜:“……”
梁徽伺候了人大半夜就得了这么句冷心冷情的受不起,心头不爽,他不好过也不让别人好过,擦脸的时候目光灼灼地凝在祝知宜脸上,祝知宜生了病,气势一下子就弱了,也不敢同他对视,他便穷追不舍,步步紧逼。
祝知宜觉得自己的脸都快要烧起来了,梁徽的目光如有实质,一寸一寸扫过他的眉、他的痣、他的眼睛、他的唇鼻,那副专注认真地神情仿佛是在把玩品鉴个什么珍品。
祝知宜病软无力,只得认人伺候摆布,梁徽那副偶尔皱起眉深深注视着他的模样好像真的很关心他似的,大概是半宿没睡,眼睛也熬得通红。
祝知宜眼中露出一丝迷茫。
平心而论,其实自己被他伺候得很舒服,以前他生病乔一也照顾过他,但可能碍着身份和他不喜人近的性子,很多地方乔一是绝不敢碰的,生怕冒犯了主子。
但梁徽敢,就没有什么是梁徽这人不敢的,无论是敏感的后颈、耳朵,还是发了汗黏腻的指根、脚趾,他通通不避讳。
祝知宜全身都被擦拭地清清爽爽,神思也清明了许多。
但他想不通,状似随口感叹:“皇上很会照顾病人。”
一个君王怎么会这么熟练这些繁杂细致的杂活儿。
梁徽不但熟练,且非常懂得体察细节,祝知宜转转脖子他就去把枕头垫高,祝知宜撇撇嘴他就知道是那半碗药的苦劲儿上来了拿来蜜饯。
这种人未免太过可怕,他若是真想对一个人好必定能让对方如沐春风,那种气场强大的风度和体贴在风雪夜里带来的安全感能将人溺毙,没有人能不在这样深情厚重的君恩里沦陷保持清醒。
但祝知宜可不是一般人。
梁徽拧帕子的动作慢下来,转过来,看着他,浅浅一笑:“清规自幼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不懂也正常。”
“……”祝知宜好似心底最软的地方被刺了一下,又怀疑他是在嘲讽自己。情绪复杂,他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索性阖上眼。
梁徽嘴角平下来,草草晾了帕子,重新回到床上躺下来。
祝知宜已经不烧了,但燥热,皮肤很烫,梁徽身上微凉的气息让他不自觉想贴近、汲取。
梁徽累得要死,看他不安分动来动去,出手按住他的被子:“不想睡?”
“睡太多了。”祝知宜现在脑子无比清醒,听着窗外枯寂的风雪声想起当年祖父被问斩那日也是一个寒冷刺骨的大雪天。
那场雪漫长无际,足足下了半月有余,罪臣是不能设灵堂拜祭的,他便孤身前往罪尸葬岗磕头拜祭,也是染了风寒,连日高烧,没有大夫敢来刚被抄斩的太傅府诊病,后来还是赫兰长公主抗旨护着他祝知宜才能在京中安然长大。
梁徽似是感受到他的情绪低落下去,手放在他被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有点安抚哄睡的意味。
祝知宜在黑暗中睁着眼,他没被人哄睡过,早年失怙,是祖父养大他,但太傅对他寄予厚望,祝门只剩这么一根独苗,肩上的担子太重,祝知宜连玩的时间都很少。
梁徽问:“晋州每年雪都这么大么?”
“嗯,很大。”
“朕从前听闻晋州的冰灯节很有名,但一直都未来过。”
祝知宜有些讶异,没想到梁徽竟然会主动提起这个,因为冰灯节是先太子在晋地时为彰显亲民、与民同乐而办的。
提起这个节,无异于提起先太子。
对方想跟他聊先太子?祝知宜一时摸不准对方意思,没有马上开口,梁徽就又问:“清规觉着好玩么?”
“……”祝知宜怀疑梁徽是在给他下套,他不禁在心里暗骂对方狡诈,这人如同镜中花水中月,时真时假,有时候高深成熟地不动声色,有时候又幼稚坏得叫人咬牙切齿。
“臣家教严苛,忙于课业,并没怎么留心游玩过。”
黑暗中,梁徽似乎笑了一声,好像又没有,幽幽道:“先太子每年都将点灯仪式定在太傅府,城墙高楼,霓彩钟乐,举民同乐,没想到清规竟然不在,刻苦自律至此,叫朕望尘莫及。”
“……”祝知宜终于知道有些老臣子为什么会在朝堂被梁徽气得哑口无言七窍生烟了,他淡声回,“臣实话实说罢了,同窗们去点冰灯、猜灯谜、打雪仗的时候,臣确实不在。”
梁徽问:“为何不去?”
祝知宜静了两秒:“祖父不喜臣去。”虽然祖父很宠爱他,但也严格,老爷子并不希望他将过多时间用在玩乐上,玩物丧志。
梁徽问:“那清规想去吗?”
祝知宜侧头看他一眼,不懂梁徽今日怎么这般€€嗦:“还好。”这种节日过的就是个氛围,要跟三五友人在一块乐呵才好玩儿,他自小没什么朋友,性子又闷,许多同窗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实在不到一块做冰灯、打雪仗那程度,他去了也是伶仃一个,在热闹繁华中更显孤独突兀。
“一个都没有么?”梁徽垂眼,“朕听闻有一年清规猜谜拔得头筹,先太子还亲自点了那年的六菱冰灯送至府上。”
那一年是他被流放吴地的第三年,那是一个冬天也不会下雪的地方,从京城传来今年的冰灯被才情艳绝的祝门公子夺得。
先太子与太傅一门交情匪浅,对祝知宜赞赏有加,在冰灯上镶了宝石,又命匠人用和田珠玉雕了灯柄和蜡盏亲自送上门,一度被传为礼贤下士金兰之交的佳话。
祝知宜听他这话心鼓大动,梁徽这是什么意思,翻旧账?
凡事都要讲个道理,他最不喜不讲道理之人。
他与先太子交情泛泛,高攀了算个同门,那一年他去猜灯亦是意外,来京的外藩途经晋州出题刁难,几日都无人能解那谜底他才出手。
梁徽语气仿佛闲聊家常稀松平常:“听闻每年冠顶那盏冰灯都是出自十里瓷的名匠之手,精雕细琢,价值连城,高挂于城墙供万民景仰品赏。清规可还喜欢?”
“ ……”祝知宜侧头,凝这与他同床之人,梁徽总是话中有话,说话也半真半假,时真时假,摸不着何时真何时假,帝王心,海底针,他只得慎而又慎,淡淡道,“就是个冰灯,无甚特别的。”
梁徽忽然侧身,祝知宜吓一跳,头上又开始冒涔涔细汗。
年轻的君王单手枕着头,直直迎上他的视线,祝知宜移开目光,梁徽盯着他的侧脸,垂睫思付,这人或许是真的不知道送人六菱冰灯的意思。
古有萧良太子赠与他的陪读、心腹大臣延昕六菱玉棋,传闻这君臣二人关系匪浅,延昕可自由留宿宫中,见萧后无需行礼,从此六菱图案便有了另一层意思。
史书不祥尽的留白处处是引人遐思的暧昧。
作者有话说:
小祝:讲道理吗你
第10章 吃软不吃硬
先太子对祝知宜是不是真的有那种心思梁徽不得而知,但他小时候还没被逐出宫时,在先帝大寿上见过祝知宜挥墨祝寿,他这位仁厚温良的皇兄亲自为他磨墨洗笔。
梁徽在很偏远的角落,远远窥视。
红袍金冠的玉面小少年,提剑挥墨,身姿清绝,气势如虹,如皎皎明月,艳独无双。
丝竹笙乐,宫中一派喜庆热闹,这些与被放遂冷宫的梁徽做都无关,他衣衫褴褛,独自一人担着水桶穿过长长的空寂宫道,掌事赶他脚步快些,怕脏了上头的眼。
冷宫男丁少,脏活累活都分到他头上,久而久之,便不再有人记得他原也是个皇子,尤其是在他母妃被折磨发疯致死后。
他的皇嗣身份像一宗原罪,提醒着先帝的失德,上头不喜,下面的人自然便帮着掩埋扼杀,仿佛世上根本不曾有过梁徽这个人的存在才好。
小梁徽冒着被掌事姑姑鞭笞的风险偷看完那场舞剑点墨的祝兴,并非特意,只是看一眼便没再掷得动脚。
彼时祝知宜似出尘仙,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许多京城王公子弟想与之结交都自相形秽,生怕冒犯。
衣衫素灰眉目阴郁的梁徽如勾缝野草仰视天中之月,万没想到,许多年之后,这轮陨落的皎皎明月明堪堪坠入他的怀中。
“皇上想看?”祝知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便自说自话意有所指,“那灯在臣祖父出事时被抄家的官兵摔了。”
梁徽心情莫名好了些,听出他话中的刺也不恼,好脾气笑:“无妨,朕今年赔清规一盏新的。”
“……”他是这个意思吗,祝知宜不应,梁徽又道,“清规快些好起来,朕带你去玩雪。”
祝知宜压根没把这话过耳,不想次日一起来,便隔着窗看到庭院里堆着一个雪人。
雪已经停了,几只云雀停在屋€€和枝头叫,那雪人两枝树杈做手臂,松果当眼睛,头是歪的,分外滑稽,祝知宜瞪大眼走到窗边探头去看,新奇得很,犹豫片刻,刚想伸出去触,梁徽便端着粥进来了。
祝知宜迅速缩回手,又变回那副方端持稳的气派,梁徽翘了翘唇,当没发现,道:“醒了?”
“皇上。”祝知宜给他行礼,身处病中亦礼不可废。
梁徽已经懒得妄图扭转他,也不叫他免礼,祝知宜的礼是不可能免的,他直接问:“还难受么?”
“不难受了,”想到昨夜梁徽同榻照顾了他一宿,祝知宜有些别扭,“谢皇上。”
梁徽指指小米粥:“垫垫肚子,药也一块吃了。”
“……”祝知宜头疼,他不是娇气,是先太子一案东窗事发时,他受祖父牵连被压入天牢问审,先帝急着要断案,他性子倔嘴巴紧,没少被用刑,北镇抚司给他灌药想屈打成招,祝知宜从此便对这些黑苦的汤汤药药有了心魔,闻着便一阵干呕。
梁徽看他磨磨蹭蹭,颇为无言,抬抬下巴,淡声威胁:“清规是还想要朕喂么?”
“……”
梁徽好像也拿这人没什么办法,知道他吃软不吃硬,指着窗外那雪人说:“清规快喝,它看着呢。”
“……”祝知宜问,“怎来的雪人?”早上雪不大,堆个这么大的怕是得五更就动手了。
梁徽往瓷花盘子里倒了好些蜜果,今早医正说换一更药方,他大致看了眼药材,想必是比昨日的还苦:“它自己生出来的。”
祝知宜:“……”
难得看他吃瘪,梁徽微不可擦弯了下嘴角,问:“清规觉不觉着这雪人面熟么?”
祝知宜抬起头,看看他又看看院落里的雪人,直到认出它眉心间的一颗痣,表情一言难尽:“皇上堆的是谁?”
“你又知道是我堆的了。”方才不是还问怎的来的雪人么,梁徽好整以暇笑看他。
“……”
乔一把药汤端进来,梁徽接过,往他面前推了推:“清规喝了药好起来,朕带你去玩雪。”
祝知宜看到那碗浓稠苦涩的东西两眼一黑,坐直了腰板,十分矜贵道:“臣已经好了。”他昨夜被伺候得出了一身淋漓大汗,现下神思清明。
梁徽直接伸手去探他额头,是不烧了,但是:“寒气要去彻底。”
他说完便负手站在祝知宜身旁等着,祝知宜被他弄得浑身不自在,咬牙喝了,吃了大半碟子蜜果嘴里仍是苦的。
大雪又陆陆续续下了几日,祝知宜一场风寒来得快去得也快,大雪封路,还不能回宫,梁徽一言九鼎,带他去玩雪。
梁徽吩咐了张福海后山庭苑不放人进,他和祝知宜蹲在松树下看厚厚雪被下的蚂蚱搬家,看冬日的松鼠采松果。
“用这个。”
祝知宜接过他手上长简万花镜东摆西弄,不知道怎么用,他没玩过这些。这也不符合他的身份和性格,可是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在这树洞前看蚂蚁搬家了。
梁徽从背后覆过来,贴近,握着他的手教他调整镜框,这是西洋使进献的,能看到极其细微的东西,祝知宜渐渐得了趣,又拿它去看树上干枯了的鸟巢。
他以前对书外的世界一无所知也不感兴趣,如今见识了才觉自己从前狭隘无趣、闭门造车纸上谈兵,只会读纸上诗,看不到这“大雪禾燕落新泥”,也没见过真的“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他想起今早那个雪人,自己也蹲到地上揉了一团雪,沙雪很松,总凝不起来,梁徽凑近,接过来,双手压实,说他:“清规力气太小。”
“……那你来。”
还不服气,梁徽低笑一声,他接过雪团,手骨修长有力,手指也好看,衬着白雪很有种拨撩人的性感,但是指根和指腹上有不少疤痕,祝知宜觉得刺眼。
“清规想堆个什么?”
祝知宜想了片刻,说:“豹子吧。”
梁徽挑挑眉,说:“好。”还以为以祝知宜的性子会喜欢羊啊兔啊什么的。
梁徽手把手教他:“手指不能分散,托不住雪。”
“这里要用力,让雪粘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