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找找树下有没有果籽,它可能需要一双眼晴。”
祝知宜在他的注目下很有压力,手忙脚乱,罕见地无措,梁徽摸了摸他指尖:“好冰。”
祝知宜被他摸得手指抖了一下。
梁徽挺正经地接过他手上那团雪:“算了,我来吧。”
“……”
第11章 问梁君庭
梁徽给祝知宜捏出了个活灵活现的小雪豹,昂着头,奔跑着,栩栩如生。
祝知宜有些新奇地瞪大眼,他都想不明白,梁徽明明是天潢贵胄,九五之尊,怎么会那么多有的没的,堆雪人、刻冰雕、做冰灯。
那刀法、笔锋颇为熟悉,祝知宜向来过目不忘,皱起眉,迟疑片刻,叫梁徽:“皇上。”
“嗯?”梁徽极其专注投入地在砌好的冰块上描刻梅枝和松柏,没有抬头。
祝知宜:“那枚和田玉簪不会是你亲手做的吧?”
梁徽手顿了顿,忽然从地上抓起一捧雪,很轻地砸在他手背:“嗯,是啊,怎么了?”
“……”祝知宜觉着握着刻刀的梁徽有点不像平日那个高深持重的皇帝,褪去那股子温润表皮下的笑面和少年老成,要快乐、纯粹很多,“皇上怎么懂这些?”
梁徽垂眉,自嘲勾了勾嘴角,他在冷宫时腊月寒冬被罚扫雪,自己给自己找乐子苦中作乐罢了,被赶出宫后又在吴地王府寄人篱下,也得拿出些逗人的本事讨好小世子讨生活。
他不想、不愿、也没办法告诉祝知宜这些,祝知宜即便年少失势也是郎才绝艳的清规公子,清清白白坦正磊落,一身玉脊做骨。
他不是。
“清规如若未进宫,想做什么?”梁徽手法纯熟,很快又做了几朵冰雪雕画的牡丹放到他掌心。
祝知宜往日里没有这样神思放空的轻松时刻,懒懒撩起眼皮,心说你不是知道么。
他想入朝致仕,他想金殿绶书。
但祝知宜说不出口,抚了抚那牡丹花瓣,反问:“那皇上呢?”
梁徽低着头雕一只雪兔子:“你是问皇上还是问梁君庭?”
“……”祝知宜:“有何不同?”
梁徽抬起眼皮€€他一眼,懒声道:“自然不同。”
祝知宜说:“问梁君庭。”
梁徽在雪地里找到一颗细小的坠落的果籽,朱红色,嵌在兔子上做眼睛,他指着雪雕:“就做这个。”
“什么?”
“就做个手工人,”梁徽把竖着两只耳朵的雪兔子放到他掌心,“我的铺子可能开在十里长街的勾栏里,也可能开在宫城门边,没准哪日清规出游也会看到我做的小玩意儿,赏脸带几个回府。”
祝知宜歪头想了几秒,又摇摇头,觉得不太可能:“臣从来不买这些。”
梁徽说那可不一定,“你不想买只是因为旁的人做得不够好,还不足以让你心动。”
你若是遇到了我做的,就会买的。
祝知宜接了那只雪兔端详片刻,有些恼怒道:“这是什么?”为何这兔子眉心也有一颗痣?
“不好看么?”梁徽摸了摸那小兔子眉眼,跟个玉尊菩萨似的,无所谓道:“清规不喜欢便扔掉吧”
“……”祝知宜气不过,兔子急了还跳墙,神差鬼使,他抓起一捧雪往梁徽身上砸,堪堪砸在脖子上。
一时,两人都愣住了。
梁徽的银孤毛围脖都戴在祝知宜身上了,皮肉一阵刺骨寒冰,他有些惊奇地张了张唇,似是没想到一向板正端肃的祝知宜会作出这样的举动,祝知宜自己也有些无措和惊异,自己怎会做出这样大逆不道之事,刚要请罪:“呃皇上恕€€€€”
梁徽没让他说完,迅速弯腰抓起一捧雪:“清规准备好了吗?”
“呃不是€€€€”祝知宜看大事不好,赶紧起身跑远,梁徽在后边捧着雪穷追不舍,祝知宜一会儿躲树后,一会儿藏进假山,发丝和耳朵都沾了被梁徽攻击的雪片,被追得气喘吁吁低笑起来。
梁徽没见过笑得那么肆意明艳的祝知宜,像冬日的金色暖阳普照,冰雪一化,是繁繁春日。
祝知宜即便是玩乐嬉戏也是不肯屈于人下的,他敛了声息躲进假山的石洞,梁徽在不明亮的光线里摸索打探:“清规。”
“出来。”
祝知宜小时候没玩儿过这个,有点上瘾,既怕梁徽发现他,又怕梁徽发现不了他,心狂跳起来,甚至运了内功收敛气息。
“清规。”
“我看见你了。”
祝知宜躲着偷偷弯了下唇。
等梁徽经过,他动作敏捷精准地从背后偷袭,将手心快要被焐热的雪正正砸进对方的衣领子里。
梁徽反应也极快,几乎是祝知宜收起内功屏障的那一秒他便察觉了,迅速转身、弯腰躲过一劫,祝知宜蓄了许久的招被一击就破,有点恼羞成怒,脚尖点地,飞踏岩石,从另一个方向卷士重来。
梁徽也不示弱,逐招击破,游刃有余。
两人你来我往,你追我赶,似真似假,玩儿得好好的又开始打起来。
从岩洞到湖面,从雪地到梅林,衣幡蹁跹似白鸟新燕,祝知宜早就想酣畅淋漓打一架了,他和梁徽之间能说的、不能说的、该坦诚的、该藏起来的都在这一架里了。
打也是真打。
别看祝知宜在病中时梁徽那般耐心细致,无微不至,但真打起来,半点不留情面,绝不弄虚,因为他知道,祝知宜也不会作假。
这一架,都说不清为何打,但交手是拳拳都较了真的,真刀实枪,两人心中都存了莫名的气,又参了久未出现过的玩心。
陈府里的十余亩白梅墨梅花瓣被他们打得纷纷簌簌,下起漫天梅花雨,梁徽看他尤不服气,也发了力截住他去路,祝知宜回力挣扎,两人一同坠入落满梅叶花瓣的洁白的雪地里。
雪地柔软,梁徽还伸手在他背后垫了一下,祝知宜没觉着疼。
他一抬眼便是梁徽那张英气俊美的脸,本就急促的心脏又狂跳起来,梁徽压在他身上,双臂为护着他不受伤像一个半环抱的姿势。
距离很近,呼吸交缠,祝知宜在雪地上蹭了蹭头,梁徽很深地望着他,抬手拂开他鬓边的一瓣白梅。
两人都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躺在雪地里大眼瞪小眼,仿佛是连谁先撤开目光也要较一番劲。
谁先败下阵来谁就输了。
祝知宜眼珠子转了转,悄悄抓起一把雪,忽然塞进梁徽的脖子和抹到他脸上。
“……”梁徽无奈:“高兴了?”
他早察觉了,只是没动。
祝知宜眼中浮上一点笑意,推了他肩膀一把。
“真狠心呐,”梁徽又不想让他得逞了,拿沾着雪的半边脸去蹭祝知宜脖子和脸:“清规这般冷心冷情之人也该试试这冰雪刺骨的滋味。”
祝知宜被痒得闷闷发笑,腰勾起来,肚皮发抖,难得求饶:“别,别…”
梁徽都没听过他发出这种类似小动物“呜呜”的声音,眸色沉下几分,更发了狠,祝知宜被激得笑出了生理泪水,黑白分明的眼在白粉的雪和花瓣中显得澄澈汪汪一潭,让人深陷其中。
“清规。”
“嗯?”
梁徽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说什么呢?
说你极好看,怎么长的。
说我们不打了好不好。
说我可以相信你吗?
说你要不要试着相信一下我?
但也只是一刻冲动,转瞬即逝,水过无痕。
第12章 百鸟朝凤
梁徽眸心那丝细微波澜很快恢复古井无波,他从祝知宜身上起来,伸出手,祝知宜就着他的力站起来,梁徽为他拍落衣襟和袖口上的雪,一道走出梅林。
走到桥上,祝知宜忽又急步折回去,他放在树根下的雪兔子和冰牡丹已经化了,一滩冰水融在雪中毫无踪迹。
祝知宜心头猛跳了一下,冥冥之中,好似有什么泡影被戳破。
打雪仗、万花筒、雪兔子,都是限定的片刻,他们只能当这几个时辰的祝清规与梁君庭,走出这片梅林又变回了不远不近、似真似假捉摸不透的帝王与君后。
梁徽看了眼他的神色:“没事,回头我再给你做别的。”他在祝知宜面前是时常不称朕的。
祝知宜静下来,只觉得方才一切都像场梦一般……太出格了,真是病坏了脑子,梁徽看他不做声,就又问:“小羊喜欢吗?还是给你做个冰灯,大的。”
祝知宜觉得这个人很会扰乱人心,正想着如何婉拒,梁徽给他撑伞,自己答了:“不说那就是都要。”
“……”
雪最大的几日过去,晋州使司陈束终于将两尊大佛送走。
再回到京中己是开春,属国与各蕃各部来朝进贡,国宴在即,祝知宜忙于检阅贡礼、备礼仪乐、统筹三司九库,梁徽被理藩院和礼部缠得晕头转向,两人在宫内几乎没打过照面。
国宴当日,祝知宜着青雀朱燕朝会礼服,冠饰九疏玉珠,玉革带,灿霞帔,与梁徽同坐于万朝堂大殿,接受文武百官礼拜,百鸟朝凤,万国来朝。
殿下按品级,以君妃、君仪、君容的的位次列座,佟瑾锦衣华服,沈华衣兰玉清雅,傅苏朱唇玉面。
佟太后面无表情地看着比肩而坐的两人,又看看身侧满脸不高兴、喜怒皆形于色的外侄佟瑾,长甲嵌入掌心肉,面上很淡地笑着。
朝会国宴,皇帝应独坐大殿龙位,次席太后、皇后,一左一右,现下梁徽自己把礼制给改了,君后与皇帝平起平坐,太后与妃嫔位置设于殿下,佟太后看着雕刻风鸾位上好似发光的祝知宜,再一次认清……或许,属于自己的时代真的己经彻底落幕。
祝知宜头一回身登高位,脸盲症又犯了难,后宫妃嫔,文武百官,来朝使团,梁徽不动声色给他一个个提醒,祝知宜便觉放松许多。
但又有几分窘迫,梁徽的每一句悄声提点都是在提醒他的不尽职、不胜任,这本是他君后这个位置该作好的,但脸盲这事不由人,他又欠了梁徽人情,可转念一想,在梁徽面前丢份总比在外人前丢脸好。
这一番,落在百官眼中便是帝后情深,交头接耳。
使臣来自各壤各部,其中以潦南与北羌来者最众。
潦南属国亲大梁世家,沈家世代有人任职于理藩司,几近世袭,与潦南王室世代交好,进贡献礼时潦南使臣直接越过祝知宜这位新任君后,将他们的御品进献给“大梁最具才情的华衣公子”€€€€沈君仪。
“君仪文采斐然,名扬四海,周属景仰,之不及,此红琥杉木贡笔乃我安南皇族制,配君仪是良驹遇伯乐。”
此言一出,朝殿气氛微妙,百官四目相对,心照不宣,这分明是沈族世家借外族之力以提朝中声势,边藩权利收归一向是中央集权的心头大患,是前朝留下的烂摊子。
先帝软弱无能,南属外交主动权从三代前朝便被世家霸在手中,沈族在理藩寺一家独大,甚至可以单独规定潦南每年进贡的规制,贡品的流经路线、审核、入册无不经其手。
潦南使臣将这象征家礼仪的贡笔直接进献沈华衣面略过祝知宜,无异于略过皇帝直接听命于以沈氏为首的大世家一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