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笔不是朝贡,是喊话,告诉你大梁帝王,在大梁,我们听沈家的。
此可谓外患之下又增内忧,梁徽坐于高位之上八风不动,姿态仍是从容温和的,唇边甚至挂着点玩味笑意,可眼底漆黑深沉显得冰冷。
沈华衣没蠢到就这么接了这份贡礼,不卑不亢婉绝:“潦南王使此言差矣,沈某略读诗书当不上文采斐然,且我大梁乃礼仪之邦,恪尊礼位,该红琥杉贡笔理应进献与君后,臣不敢借越。”
潦南使臣这会儿倒是很听话:“是,是臣等失礼,那便献与君后殿下,以表我安南一族之忠心。”
只是这忠心,不知是对谁的忠心。
沈华衣不愧是生于外藩世家的翘楚,落落大方,外交辞令炉火纯青,面上丝毫瞧不出“不敢收”的惶恐,倒是把这僵局生生抛给了祝知宜。
祝知宜那个位置是最尴尬的,这贡礼他收与不收场面都不好看。
收了,那是他捡沈华衣的漏,沈华衣不要的东西他要;不收,显得他小家子气,失了君仪天下的风范。
看似轻巧的局,七七八八里藏了诸多歹毒心思,梁徽幽幽眯起眼,刚要说话,便听祝知宜大大方方道:“田公公,呈上来给本宫瞧瞧吧。”
这事,梁徽帮不了他,矛头利箭明了是指准他打的,梁徽要是替他出手挡着,他这君后的威从此便再也立不起来。
潦南使臣听他这语气无端升起一股不样预感,狐疑地将笔递上。
祝知宜习字多年,早已是文房四宝纸墨笔砚个中行家,一眼瞧出这笔来路,道:“南使,这笔杆所用之红杉可是长于岸汀?”
安使不知他葫芦里买什么药,只好如实答:“是。”
“树龄十三载。”
“……是。”
“生于坡地,长于光照稀缺的山阴。”
这下不仅安使惊异,文武百官亦吃惊,如何一眼就瞧出这许多窍门来。
祝知宜开始一板一眼给人上课:“南使回去不妨告诉你们宫匠,杉木以五十年以上为贵,直纹为珍,外直中通,节疏质坚,这支红琥杉木背光而生,质疏而不密,浸水散墨。《工良制笔》中道,一支好笔讲究‘尖、’齐‘、“圆”“健”€€€€”
又开始了,梁徽眼底浮上了点极淡的笑意,他知道祝知宜并非故意卖弄叫人难堪,这人是干什么都较真,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祝知宜语气并不高傲,甚至是平和地、颇为诚恳地发问:“这便是你们要进献给沈君仪的贡礼?”
“那依本宫看,你们潦南皇室诚意也不过如此。”他很实在地说。
殿下使者面色一白,这下既得罪了大梁也得罪了沈家,他支支吾吾有口难言,侧眼看了下沈华衣求助,沈华衣倒是心理素质极住,坐得稳稳当当,低眉顺耳,事不关己。
祝知宜态度宽和,语气体量:“不过本宫能理解,潦南地处贫海疆域,贫壤不沃,人稀力乏。”他每说一字,使臣脸便难看一分。
“红琥杉需得沃土山地、每日精耕细作、悉心浇灌照养方才得长成参天高木,且工艺也需得经验之师呕心沥血精雕细刻方可磨制出上佳珍品。”
潦南国小人少,底蕴不深,工艺不精,可以理解。
祝知宜不是那阴阳怪气含沙射影之人,只是有时候直白了当得过于伤人,他甚至更清楚明白地告诉对方:“大梁地大物博,玉管工技,历史悠久,且文教昌繁,墨风浓厚,皇宗九公工商士农,皆得珍笔善墨,佳砚好纸,便是京州十里街边上刚入私塾初初习字的垂髫孩童手里抓的亦是湖涟羊毫。”
殿下有年轻官吏不禁仰头礼视,金匾大殿之上,君后龙璋凤姿,不过分谦和也不以势压人,是一种柔和的强大与自信,举手投足尽显大国气派:“南使不辞万里远道而来,本宫便赐如意长流紫兔软毫、花紫七分大白云兼毫给安越王,望潦南文教昌繁,与我大梁结九州同荣之好。”
众臣皆惊,这是一份“赏”和“赐”,位阶有上下高低方有“赏赐”,潦南使臣头上涔着汗,不知是羞的还是怕的。
百官心道,君后不去理藩台当真是可惜了,原本难堪尴尬境地被破局几步便化解得巧妙利落,姿态大方磊落,恩威软硬皆施。
第13章 胡勒烈颜
百官心道,他们君后不去理藩台当真是可惜了,原本难堪尴尬境地被破局几步便化解得巧妙利落,姿态大方磊落,恩威软硬皆施。
“至于这红琥杉笔……”祝知宜思索片刻,诚恳道,“既是潦南王礼献给沈君仪的,本宫从不爱夺人之好,田公公,拿下去吧。”
沈华衣接过赐笔时,手还很稳,直到他听见闻祝知宜道:“既是潦南珍宝,不如君仪用此提墨助兴,也让我朝之辈见识见识友国厚礼。”
沈华衣低眉顺耳谦逊儒雅的面具终于破开了一丝裂缝。
提墨,助兴。
只有歌姬舞伶乐师才会在此等场合表演助兴。
他一介有封位的二品君仪,先帝钦定的兰台司正,堂堂江淮世家嫡长公子,助兴?
他只觉羞辱。
“怎么?君仪有何顾虑?”祝知宜问,“潦南君民仰慕你的才华墨宝已久,又远行万水千山献此厚礼,一番心意至真至切,你若以笔之书回之以礼,笔以近友,文以载道,岂不亦是文化交繁佳话一桩?”
对潦南,是两国政交,祝知宜得掌握尺度。
但对沈华衣,是君臣博弈,他的态度就不能太软,反而要借机敲打。敲打的也不是沈华衣,是他背后的沈族和世家。
沈家把持边境关地、持蕃自重已久,自他祖父当朝时便已是顽病固疾,外交内政情复杂,利益关系盘根错节,先帝每每想整治无从下手。
沈家之主、吏部尚书沈群山怜惜幼子,隐隐动怒,启奏道:“禀皇上、君后,犬子华衣不善挥文舞墨之事,皆是外头盛誉过课,君后文采斐然,犬子万万不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噢?”梁徽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嘴角,慢声问:“听沈爱卿这意思,是想让君后来提笔赐墨了?”
沈群山一梗,他怎么放让一介君后在此等外交场合给潦南这等籍籍小国挥墨助兴,且不说有辱大梁国威,光是言官工吏那支笔就会把他写死。
沈华衣比他父亲要识时务得多,眼见情势不好忙道:“皇上息怒,沈尚书并无此意,臣、臣愿试笔献丑,还望皇上君后、诸位大臣笑纳。”
梁徽挑了挑眉:“那便请吧。”
祝知宜本以为没他什么事了,品起茶来,不曾想梁徽还询问他:“君后想看什么?”
说得好似他想看什么梁徽便让沈华衣写什么。
祝知宜望向他,很缓地眨眨眼,这是什么意思?
方才那一番唇枪舌战他都已恐风头太过喧宾夺主会让梁徽心存芥蒂,夺了正殿上这位主角的声势。
梁徽对上他有点疑感不解的视线,也回以几下一模一样的眨眼,微微一笑:“君后想想,写什么好呢?”
一番话问得好不体贴。
他知道祝知宜在想什么,梁徽倒是不在意那些,祝知宜既是一把雪亮的利刃,那他便不吝于给他立威,这威不是一日能立成的,后宫要立,前朝也要,梁徽告诉自己,此番种种,并非出于私心。
祝知宜只当他拿自己去挡世家,他早就站上了风口浪尖,倒也不在乎,想了想,道:“那便写一一邻马踏雪一日平,万河同尽九州流,如何?”
潦南使团首领脸色一白,这是大梁前朝大将军率水兵平复南境安定边壤后班师回朝时望大梁九州山河乘兴叹永之作。
就是自那一役,潦南彻底感受了一次中原巍巍大国的国力和兵力,从此归顺大梁成为每年朝贡的属国。
梁徽满意:“好!”
沈华衣定了定神,写好了给田公公呈到殿上,祝知宜第一次看沈华衣的字,凝了几秒,赞:“很好。”
旁的人都以为他在讽刺,梁徽却知道这人说这话是由衷的,祝知宜直得很,搞不来阴阳怪气那一套,尤其是在赏字上,更是半句违心话不愿说。
小时候赫兰长公主带他入宫玩,先帝在兰亭临帖,看他粉雕玉沏,小仙君一般,起了爱怜之心,将他抱上案牍,问:“清规,皇伯伯的字如何。”
“很好,”祝知宜小小年纪已很有原则,脸板得严肃,说话却奶声奶气,指着原贴道:“但是没有这贴好。”
先帝哈哈大笑。
这是梁徽在冷宫的泗水间听两个老嬷嬷闲聊听来的,他们说太傅家小公子今日又进宫了,龙颜大悦,让御膳房做些小孩子爱吃的,宫侍的伙食也加赏。
两个月没吃到肉的小梁徽那天被分到一个别人剩下的鸡腿。
梁徽侧眸,祝知宜还在看那联字,看来这个沈华衣的字是真的极好,可是……君后是不是也赏得太久了些。
潦南使臣铩羽而归深受重创让后边朝拜的属国领使都变得越发恭敬谨慎起来。
唯得北羌胡勒烈颜不同,他们一行是烈颜王子亲自领队,热烈地表达了北羌各族部落对天朝的忠心,还特意同祝知宜寒暄起大梁驻守北疆的连墨大将军。
大梁向来是远交近攻,北羌气候严寒,部落众多,种族复杂且牧民凶蛮剽悍,大梁鞭长莫及,遂助曾与汉王室联过姻的胡勒列颜一族平定北羌各部,以怀柔之策取其臣服忠心,胡勒列颜作为大梁在北部各族中挑中的牧羊犬还算安分尽责,近年两方关系一直维持着稳定平和。
祝知宜听到烈颜皇子提起祝连墨,端肃冷清的表情柔了几分。
祝连墨是他祖父的得意门生、与他情谊颇笃的同门师兄,祝知宜的剑术除了师承江枫道莲剑仙,很多出其不意一招毙命的招式都是祝连墨教的,后来祝连墨弃文从武,远赴边疆,恰好在先太子案中逃过一劫。
烈颜王子深目高鼻,面目英俊,眼神灼灼仰视着金銮殿上气度尊贵的大梁君后,毕恭毕敬行汉礼:“连墨将军说君后入主中宫是天下苍生的福泽,他本该进京道贺,但军责在身,请在下代为转达,望君后身体安康、平安顺遂。”
祝知宜很淡地勾了下唇角,抬手:“免礼。”
烈颜王子望着那笑容晃了一瞬眼,挥手命人抬上狐袍鹤氅、蒙羊骨雕毛毡和一些奇花珍草,诸如曼莎胡棘、铃驼仙草,其品类之繁多、规格之盛远非潦南等小国可比。
胡勒列颜为梁徽恭敬介绍,梁徽居高临下,只是淡淡回应,态度并不热络,场面一时有些冷,祝知宜看他一眼,不知道这位心思莫测的帝王又在不满什么,北羌虽也非忠心臣服,至少表面功夫做满了,其诚意亦胜于潦南不知几倍,他便说了两句场面话,赏了胡勒一族些大梁珍物御品。
底下丝竹笙耳,歌姬舞妓演绎一派大梁繁盛,梁徽在嘈杂喧闹中忽然道:“看来还是北羌献品入得了清规青眼。”
祝知宜奇怪瞧他一眼,圣意难揣测,只好道:“北羌对皇上一片忠心,臣不敢觊觎僭越。”
梁徽凝着他,微微笑了笑,把玩手上的龙雕金樽:“连墨将军去国八载,年底该进京述职了吧。”
祝知宜心一跳,不知他何意,迎着他的目光直直对望回去。
梁徽这回没再看他,祝知宜目光追过去,只能看到他抿成一条的唇线。
祝知宜脊背顿生冷汗。
第14章 你哪个宫的?
梁徽垂眸,他问这话也不算是吓唬祝知宜,让祝知宜来坐这个位置本就是看中他祝门的积威余望和门生三千,先太傅留给祝知宜的人脉和势力,他都势在必得,这没什么好说的。
钟磬琴音,觥筹交错,陆续有人敬酒,潦南使臣方才挑衅了大梁君后,见识过厉害这会儿心有余悸惴惴不安,自罚十杯聊以赔罪。
胡勒烈颜豪迈爽朗,也各敬天子君后三大碗,祝知宜一视同仁,浅尝辄止,他不会喝酒,但他刚刚入主中宫,根基未稳,宗亲国戚、朝官老臣端着酒杯过来试探他也不肯示弱,在礼数这块没人能揪他的茬儿。
等梁徽应付完礼部尚书时,侧头一看,祝知宜已经眼尾微微泛红,清眸一片水光,脊背依旧挺得很直,像一枝笔直的竹,玉立方端,面上看不出醉意,脸木着。
察觉有人靠近,又辨不出是谁,祝知宜眯了眯视线模糊的眼,淡声吩咐那人:“给本宫倒醒酒茶来。”
梁徽:“……”
离得不远的张福海心头惊了惊。
祝知宜自顾自揉揉抽痛的额角,又提要求:“加半勺蜂蜜。”那茶苦,他喝不惯。
“……,是。”梁徽让张福海寻来加了蜂蜜的醒酒茶,亲自递到祝知宜手中,看着他喝下去。
祝知宜手抖,杯子拿不大稳,梁徽隐在袖子底下的手伸过去握住他的,才发现,对方皮肤很烫,神情也有一丝痛苦之色。
梁徽皱起眉,让各位大臣自便尽兴,便将人带下去。
祝知宜被梁徽牵扶着,脚步发虚,半个人都倚在梁徽怀中。梁徽半抱着他温热的、绵软的身躯心里有些发痒,探了探他额头,还好,不算很烫。
乔一玉屏尾随,几番对视,犹豫再三,恭敬道:“皇上,还是让奴婢……”
梁徽罔若未闻,祝知宜难受低吟了一声,他直接将人横抱起来,手掌还温柔地拍了拍醉鬼的胳膊以示安抚,祝知宜就不叫了。
乔一玉屏噤了声,眼睁睁地看皇上把自家主子带走。
梁徽去哪儿都不喜人跟着,御书房的宫侍也寥寥,他亲自伺候祝知宜擦脸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