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清如许 第19章

这个皇朝已经从根上就烂透了,金玉其外,外强中干,他隐忍匍匐的年月也已经够长的了,没时间给他卧薪尝胆韬光养晦,他那滔天血恨和祝知宜的血海深仇也等不起,站在风头浪尖,狂风骤雨扑过来也只能迎头而上。

石道安心道,可您知道君后这些天大刀阔斧推行屯田制已经触犯了众怒么?看着那样温和文雅的一个人,行事之刚烈叫人侧目,废举荐、重工商桩桩件件无不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妖言祸国数祖忘典本末倒置,祝知宜拟的条条例令谁也不买账,佃农骂、世家骂、宗室骂,千人嘲万人讽,每一步都踩在刀刃剑口之上,稍有差池疏漏便是群起而攻之万劫不复。

祝知宜一意孤行,底下的县郡阳奉阴违,君后便以身作则,拿高祖赐他祖上的庄子园地革新试法,几脉旁支怀恨怨愤,把他名字从祖祠族谱里剔下来的心都有了。

石道安知道此事后大为惊异,先太傅府早就被抄得什么都不剩了,那些地皮庄子是高祖赐的,所以先帝也不得没收,君后这无异于拿出自己最后的东西在为梁徽唱这个红脸。

照理说,这些地和普通的赐田不同,高祖的口谕,先帝没资格收,梁徽更没权利收。到底不是小事,一日下朝,石道安旁敲侧击:“君后,臣前日到蔚云山登高,看官衙们到菱田检量收测,恕臣僭越多嘴问一句,这可是圣上之意?是向您挪借还是€€€€”祝知宜有些不解地看了石道安一眼,知道对方对梁徽来说亦师亦父,也敬重对方学识品性,稍稍微鞠前身,道:“不是,是我自己的意思,再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来挪与借一说。”

石道安一噎,仔细斟酌,委婉提醒祝知宜:“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君后可是一点后路不为自己留了?”朝堂风云,惶惶诡谲,风起云涌,若那些人真的怒极生变,凭梁徽现在,是还不能护他周全的。

何况真到了那一步,梁徽也不会,他的学生他知道。

祝知宜摇摇头,面无惧色:“道阻且长,唯破釜沉舟。”若是平和温缓的改良奏效,那在先帝之朝就不会屡有暴民起义,权臣结党弄权,翻云覆雨只手遮天,朝堂一度分崩离析不见天日,梁徽上台了才好些,可也好不到哪里去,虚与委蛇的局面总得有个人来打破。

有些事不一鼓作气,便会士衰而竭,唯有让下面的人看到上头的决心,才会明白这是不可违逆也反抗不得的潮势。

相党遭连番搓杀,佟相被无所顾忌高歌猛进的从五品小官逼得措手不及,祝知宜和朝廷所有当官的都不同,再激烈的党争都会保全台面上的平和与脸面,这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默契,祝知宜不管这些,该干什么干什么。

丞相气得好笑,问太后:“这个祝知宜是不要命的打法?”也不想想等到那位用不着他的时候,他立马就会被挫得连骨灰都不剩。

太后讽笑:“谁让他一直护着那位呢,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谁也管不着。”

佟相不在后宫,许多事看不透,是真有些疑惑了:“那位…对他到底是?”

太后眯了眯眼,笑得媚,媚中带妒:“说真也真,说假也假。”

佟相看了眼族妹:“娘娘还想着那人?”

太后笑得玩味:“若是本宫真想要,兄长会帮我么?”

第30章 金堂匾,玉白阶

午时。

祝知宜从督察院回宫直奔御书房,没坐车撵,没叫随侍,自己抱着一沓实甸甸的卷宗,春末夏初的风是煦的,日头也暖,他额上沁出点细密的汗。

每一步都走得脚踏实地,御殿长廊,金堂匾,玉白阶,多少读书人梦里都走过。

祝知宜向来恪守礼制,休沐在后宫时他是尊贵的君后,在前朝当值他只是个官职品级不高的从五品,想见一面皇帝还要请人层层通报。

梁徽早给过他€€见的特谕,除非有急事特报,祝知宜没逾越过。

张福海只觉自己折了寿,匆匆领他进了大殿,祝知宜请了个安便开始禀报:“皇上,前日工部在朝上报的汴京河道旱涝淤堵之患,臣亲自去看了,乃武帝台司使修坝€€€€”

“还有,吏部举陈栅就江浙盐道司一职的账簿纰漏,臣经核查发现€€€€”

“皇上,臣斗胆,科考之制万不可再大肆沿用举荐制,臣做了统计,自元武十四年开举荐€€€€”

梁徽根本没听他说什么,看着瘦了许多的人,皱了眉心,转头朝张福海抬了抬下巴,张福海赶紧退了下去,不多时,宫人陆续端上碧梗莲叶羹、合意酥、吉祥果和招汁鲍鱼四喜盒。

梁徽将人拉至跟前,捏了捏手:“先用膳。”

祝知宜怀里还抱着一捧卷宗,怔了怔,这才发现已晌午:“臣€€€€”

梁徽知道他又要说什么于理不合,索性直接抱走他怀里那几本卷宗,亲自将人按在座上,掏出块帕子递他,温声道:“擦擦汗。”

祝知宜看他都屏退了宫人,也不忸怩。

朝堂共事了一段时间,他发现梁徽其实不是难说话的人,除去少数对方莫名其妙阴阳怪气的时刻,大部分时间他们都相处融洽合作愉快。

祝知宜甚至觉得自己比他的父兄、他的祖父都幸运,梁徽的确不是一个仁厚清白的真君子,但是一个杀伐决断、智勇谋略的君主,他不唬弄,想要什么也明确得很,自己想做什么也都毫无条件地支持。

祝知宜吃个饭也心系天下苍生:“皇上,臣方才提议之事还望皇上三思,宗室本就臃沉繁苛,尾大不掉,再延举荐三年五载€€€€”

梁徽不说话,抬眼凝他,祝知宜这人,你说他有官瘾吧,也不是,前些日子他提议给他提督察院使司,升一升位阶,祝知宜拒了,继续领五品芝麻官的俸禄操丞相的心,福没享半分,惹一群眼热的狼,天生的劳碌命。

“皇上?皇上?”

梁徽回过神,对他笑了下,一副礼贤下士的姿态:“朕听着,清规继续说。”

祝知宜又叨叨絮絮同他禀了好几件他棘手已久的事,祝知宜都一一解决了,祝知宜是不怕别人戳脊梁骨的。

梁徽亲手为他舀了碗羹,垂眼片刻,道:“兰台拟修的前朝志禄本清规看了么?”

祝知宜执筷的手顿住,志禄本是用于对王公将相盖棺定论的册记,成王败寇,历史是由胜利者来书写的,这也是他为梁徽卖命卖力的重要原因之一,至少最开始时是。

相党和世家联手给他祝门一族按上了“谋逆”的污名,祖父三九寒冬大雪被押、三千门生英魂惨死,世代清白毁于一旦。

但对于朝野重臣的清正平反皇帝一个人说话是不够的,皇权榜落江河日下,只有铲除相权党羽他祖父和师见弟们才有沉冤得雪的可能。

“清规来拟审如何?”梁徽眼神很温和,好似很信任他似的。

祝知宜却没有被这近乎温柔的温和迷了眼,忽而抬眼,目光清明道:“皇上可以直说的。”

梁徽挑眉。

没想到祝知宜脑子转得这样快。

虽然他早就知道这人旁的事都不解风情木滞得很,但办起正事来又自有他的灵通€€€€他自成一派的、固执的灵通。

有时候梁徽都在想,祝知宜的慧敏灵智是不是全都用在了政事上了,要不然为何旁的事愚木钝讷至此,说起政事又如此敏感聪敏。

说起正事祝知宜就没心思用膳了,放下筷子:“皇上想让臣重查江津盐运库帐?”

并非是个疑问句。

如今这个志禄官禾丰调任之前是江津盐运薄司,梁徽表面看上去是给了祝知宜审拟权,其实是让他这个钦定的拟审官和志禄官拿捏彼此的命门,相互制衡€€€€禾丰写先太傅的史,他审禾丰以前的账。

而梁徽这个杀父€€兄、半路横空出世名不正言不顺、很有可能被写得极为不堪的皇帝可以躲在后头坐收渔翁之利。

祝知宜垂眸思忖,梁徽的手都开始伸到江南去了。

江津盐运库帐是一笔冗沉多年的烂账,当年大批银钞黄金税账遗失不知所踪,富庶之地天高皇帝远,上头鞭长莫及,若是祝知宜去重查,无异于捣世家老巢,以得罪完利益盘根错节的江南重臣的代价换得一个把关史笔如何撰写他们祝门的权限。

梁徽是个自私、锱铢必较、从不做亏本买卖的人,这笔买卖其实不是那么公平,对祝知宜不太划得来,他是一箭双雕一石二鸟,高坐明堂不费吹灰之力,祝知宜却要当那个得罪江南重臣的人,更别说先太傅早年在江南开创私学普及教化,备受尊崇,簇拥者众,叫祝知宜去当这个恶人,无疑是叫他亲手自斩羽翼、自断后路,从此在朝堂就更茕茕独影,伶仃困囿。

祝知宜倒不觉不公或不快,利落道:“臣即刻到工部调取近十年的卷宗流水。”

那态度太过顺从自然,仿佛对方谋划的这笔于他有些划不来的买卖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梁徽蹙了蹙眉,道:“不急,先把饭吃了。”

祝知宜执行力强,他至少要比禾丰早一步:“臣用好了,趁工部€€€€”

“清规。”梁徽声音缓而沉,含着制止意味。

祝知宜起身到一半又定住,看向梁徽,面露不解。

第31章 臣没什么想要的

果然伴君如伴虎,他压根不知道自己哪儿又惹了这人不痛快。

四目相对,莫名其妙对峙了片刻,祝知宜一板一眼请罪:“微臣愚钝,请皇上明示。”

他越是这般公事公办拎得清,梁徽越觉他可恶。

祝知宜这颗棋子当得未免也太过主动自觉,自觉识趣到令人不快。

梁徽三番四次将他推出去试探这人的底线到底在哪儿,就这等着他什么时候跟自己开口,哪儿知人家一心为公什么折本买卖都二话不说照单全收。

只有一个人对另一个怀着超出界线的期待才会有索取和辜负。

祝知宜是没有的。

梁徽见怪不怪,唇扬起:“君后若是愚钝,那这满朝文武便再没有聪慧的了。”

“……”

梁徽不错眼地看着他,放柔了语气:“清规真的想审这个案子么?若是不想,也可以告诉朕。”

祝知宜心头一跳,忙否道:“绝无此事!”

“……”

梁徽倒吸了口气,忍着耐性,缓和了呼吸:“那清规可有什么想要的么?”

“升职,晋封,或是什么东西,都可以跟朕提。”

祝知宜什么也不要:“回皇上,臣没什么想要的。”他真正想要的,梁徽现下也还给不起。

“……”

梁徽面无表情将人拉回来坐下,给他重新加了些菜,淡声道:“没有就再吃些,看你自己瘦成什么样了。查案也不急于这一时。”

祝知宜忽又问:“想要什么都可以跟皇上提么?”

梁徽手一顿,面色柔和几分:“当然,清规想要什么?”

祝知宜起身,庄重站好,万分正式拱了礼道:“臣希望事成后皇上能谨遵圣诺,还臣祖父、祝门一脉清白。”

梁徽眼里那点笑意又沉下去了,垂眼望着他,淡声问:“还有么?”

“?”祝知宜疑惑抬起头,神情不解。

梁徽眼睛弯着,耐心地再问了一遍:“事成之后,只想要这个?还有别的什么吗?”

只要他说,什么都可以,梁徽垂眸,心道,他递过那么多次的台阶,那么多次,但凡祝知宜能透露出一分一毫的示意,他就愿意冒着风险去当那个先露拙、先亮底牌但也许最后会一败涂地的人。

如果祝知宜对他千万分之一的情谊都没有,那未免也太伤人。

梁徽的确厌恶一切风险,厌恶自作多情,厌恶被捉到软肋,但他被折磨得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猫逗老鼠,梁徽做惯了那只胜券在握的猫,如今却成了他人爪下的鼠。

祝知宜思索片刻,以为梁徽在疑他的野心和权欲,马上郑重其事地表了一番忠心:“没有了,皇上,臣定当鞠躬尽瘁尽心尽力,别无所求。”

“……好,”梁徽面色不变,沉默片刻,轻扯了下嘴角,“好得很。”

祝知宜:“……”

不知怎的,一顿午膳不欢而散。

祝知宜读书时那股刻苦用功劲儿放到如今便是废寝忘食,江津盐运库帐一案他祖父十年前还是大理寺提正的时候查过,无果,还被人参了一本,后来道台时被翻出来多定了一桩欲加之罪。

若是此事能彻查,祖父身上背的罪也算是又少一条。

想要给一个人立罪很简单,但想要为一个人或是一群人平反却很难。

要费多大的力气和多久的时间才能把他祖父血迹斑斑的墓碑洗净,祝知宜不确定,但他不能停下,为了但凡有一丝平反清名的可能他也要全力以赴。

乔一以前或许还指望皇上对他们公子或有几分真心,如今跟着祝知宜在朝堂上进出,帮着祝知宜处理些简单的公务往来,看事情也不再那么浮于表面。

他把历年账簿一一分好,有些不忿地嘟囔:“皇上怎地尽给公子揽些得罪人的事。”江南那地方也是能随意查的么?看似十里繁华,实则龙潭虎穴,上次庄子改屯田也是,“外边都说公子六亲不认大义灭亲,不亲不孝名声尽毁。”彼时或许牌位和香火都不会给祝知宜留,那他家公子就真成孤魂野鬼、茫坟孤烟了。

祝知宜埋头写折子,失笑;“我要那虚名做什么?”

“那也不能如此!您去查南边,伤了那些支持者的心,这样以后谁还会追随您,太阴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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