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清如许 第20章

“乔一!”祝知宜渐板起脸,肃声道,“规矩呢?我严明律法,自己身边的人却口无遮拦罔论圣意,你叫我如何治宫。”

乔一没什么诚心地请罪:“小的错了,请君后责罚。”

祝知宜揉了揉山根,解释:“我出仕不是为了名声和拥戴,是真想做成一些事,更不是为了梁徽,于民有益之事,我不怕被骂。”

“若是你怕得罪人,那往后这些事我便让另外的人来做€€€€”

乔一赶紧认错:“公子息怒,是我狭隘了。”

祝知宜轻咳了几声,连着熬夜,唇色也苍白,看着他说:“你确实狭隘,我且问你,平心而论,于公,皇上要做的事不对吗?于民无益么?于整饬朝纲、清风廉政无用么?”

乔一不得不承认:“……不是。”

“既不是,那便是我心所往,皇上做的,也是我的心愿。你且记住,这天下没人能逼迫我做我不认同、我不愿意做的事。”梁徽也不能。

“……是。”

祝知宜知他不服,也知他是忠心,耐心道:“于私,皇上是君,我是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行君令,天经地义。你总听信挑拨离间煽风点火的谣言为我鸣不平,我并无不平,我做的桩桩件件,心甘情愿,问心无愧。”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不彻底整饬朝纲削免权臣如何还廉臣清明,我知你是忠心于我并忧心于为门族平反,但是这并非一朝一夕一蹴而就之事。”他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比起为祝门平反,我更希望整肃朝纲还盛世清明以绝后患,让往后的十年、百年都不能再有这样指鹿为马颠倒是非的冤情屈案发生,你能明白吗?”

乔一惊撼于祝知宜的以己及人目光长远:“知道了,公子,是我鼠目寸光急功近利了。”

祝知宜宽慰地笑了笑,又咳起来。

他大致列了几页可入手的疑点命人抄送给梁徽,下属说皇上正在跟沈司正议事,祝知宜一怔,笑了笑道:“那便下回再说罢。”

梁徽近日夜宿御书房,特意命人夜里不熄灯,左等右等不见门下省的人,招了人问,说凤随宫昨日招过一回太医院。

梁徽面色微沉,自己提了灯大步走出去,他腿长,张福海追不上。

到了凤随宫,人祝知宜根本不在,玉屏说天没亮就去官署了,这时辰还没回来。

梁徽又问她昨日宣太医的事,语气重了些。

他不笑时,眉眼更显漆隽幽沉,玉屏看他神色喜怒不明不敢隐瞒打太极,只好如实转太医的原话,是疲顿劳倦、劳心伤神过多。

梁徽听后,不语,看了她片刻,淡声道:“主子忙的时候忘了身体,做奴才的要知道劝。”

皇帝不笑的时候,眉目漆黑冷肃,高深难测,玉屏心头发憷,忙请罪称是。

梁徽到元英阁时,只剩祝知宜一个人,门边留了个小太监添灯油茶水,头一点一点打瞌睡,他官位不高,只能同其他的从五品挤在这处偏远不大的官署,平日里当值也不让宫侍随从,前朝后宫,泾渭分明。

祝知宜皱着眉对账,对深夜来客浑然不觉,直至一道深黑的阴影沉沉压下,他一抬头,对上梁徽面无表情的脸。

肩披有霜露,看起来站门边好一会儿了。

祝知宜心一跳,头也晕,眯了眯眼,以为自己生了幻觉。

梁徽幽深平静的目光一寸寸扫过他疲惫的眉眼、苍白的唇,心头哑火气郁他也笑得出来,尽量用平素那副宽和的模样温声问:“这么晚还不回去?”

祝知宜如梦初醒,这人方才脸上那点阴郁仿佛是他的幻觉。

“还剩几章,就不留尾了。”

梁徽竟理解地点点头,也没劝他回去,只是走过来碰了碰他的手背,皱起眉径自去换了新的暖炉塞进他怀中。

祝知宜有些困顿地眨眼,不明所以。

茶重新泡,灯芯剪了,添了油火,梁徽嫌太暗怕他伤了眼,又去别处搬了一盏过来。屋内一下亮堂起来,也不那么阴冷了。

第32章 何必相互再劝再辩

他自顾自做这些事,神情自然,一言不发,祝知宜被他伺候得不自在,如若没记错的话,他们似乎……还未言和?

他没有梁徽那种粉饰太平的能力,每次不欢而散后都能马上装作无时发生一切如旧。

梁徽忙活完坐在一旁随手拿起祝知宜前两日写好了没送出去的简折,对他抬了抬下巴:“忙你的吧,不用管朕。”

祝知宜云里雾里,想让他先回去,但看梁徽比往日都沉默也就没敢出声。

他也就真的不管这人,重新埋首,梁徽时不时给他热暖手炉、剪灯烛芯。

气氛太过静谧安好,温情到梁徽不由得觉得他们就是一对南书房的同窗,为太傅布置的课业一同秉烛疾书,熬夜用功。

弄完时宫里的梆子又打了一次,梁徽看着他似笑非笑,幽声道:“好了?朕以为起码要到三更。”

“……”又开始了,祝知宜心道我又没叫你陪我。

他抱病久坐,一站起来头晕目眩,腿一软便被梁徽手疾眼快地揽住。

梁徽低头:“帐对完了,折子也写了,清规能好生养病了么?”

祝知宜眼微睁,梁徽怎么知道他病了?

梁徽看他不答,揽在他腰间的手收紧,黑沉平静的目光锁着他的眼。

祝知宜还有许多公事未决,自然不会答应:“也不是什么一一”

“祝知宜。”梁徽很少叫他的正名,因而显得郑重严肃。

“什么?”

“朕是在压迫剥削你么?”

祝知宜忙澄清:“自然不是。”

“既然不是,为何把自己的身体搞成这幅样子。”梁徽忍了一晚上,语气不由得重了几分。

祝知宜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道:“臣的身体臣自己心里有数。”

梁徽知道他惯来吃软不吃硬,也不同他争,闭了闭眼,压下心头万千思绪,再睁开时已变回他平素的温和,他换了个法子说:“下旬便是夏露京游,再往后又到赫兰公主省亲,你要让百姓与长公主看到你这副病容?”

祝知宜张了张嘴,无话可说。

夏露京游是大梁传统,彼时帝后同舟自汴京河过,接受万民朝拜,与民同乐。

他真不觉自己身体有什么严重问题,但长公主确实也快回京了,如若气色不养好些,她会多想,会以为他在宫中过得不好。

梁徽见他似有松动,牢牢揽着他,又重新变得游刃有余起来:“江津之案不急,清规好好养几天,等着赫兰公主回宫。”

祝知宜只得点头。

梁徽面色柔和几分,亲手给他披上鹤氅,刚想命人抬轿撵过来,祝知宜说太晚就别大动干戈,梁徽便一手提着宫灯,一手牵起人走回凤随宫。

春日风沙重,梁徽耐心给他戴起氅上的连帽,捂得严实,祝知宜只露出黑白分明的眼和光洁白皙的额,像松树雪洞中探头的小动物。

他气血虚,手脚都软,梁徽索性揽着他,手臂有力,好似很痛惜爱护人的样子。

夜风寒劲,梁徽低头同他说话:“清规给朕写的折子很好。”

祝知宜耳根痒,退开几分,说:“谢皇上。”

“为何不拿去给朕?”梁徽这些天左等右等不见人,直到方才才看到它被置在案牍角落。

祝知宜抬头看他,眼神直直的,如实道:“属官拿去御书房时皇上正与人议事。”

没说是谁,语气很自然,什么也听不出,梁徽却勾唇笑了,沉吟道:“唔€€€€是朕不好。”又细声同他解释:“那日有急报,沈华衣是跟着工部尚书进来的。”一个区区兰台司正还不够格单独被皇帝御前召宣。

梁徽垂眸,下面的人定是不知那日来禀报的属官祝知宜派来的,不然不可能拦着。

“……哦。”祝知宜缩在宽袖里的手暖了几分,没说什么,梁徽低头瞧他,只能看到鸦黑一片睫,很柔软,他的心也跟着软下来,道:“往后清规自己来好不好?”

梁徽离他很近,温热有力的手臂贴着他的皮肤源源不断供着暖意,祝知宜不明所以,哪儿有皇帝上赶着臣子进宫禀报公事的,他很矜持地答:“臣不忙的话。”

梁徽也不介意,勾了唇角,将他揽得更紧。

回到凤随宫,梁徽监督祝知宜喝下姜汤和药,决定不走了,说他在赫兰公主省亲结束之前都住在这儿。

不止祝知宜怔住,屋子里的宫人都屏住了呼吸,皇帝长居后妃寝宫,就没有这个先例。

祝知宜咳了一声,问:“皇上为何€€一”

梁徽正给他挑蜜饯,头也不抬:“他们管得住你么?”他命张福海去问给祝知宜诊病的医正,说是积劳成疾,若再不调养则积重难返,可人家君后不放在心上老医正也是有心无力。

祝知宜一噎,蹙眉:“这于理不合,于史无例,且皇上已许久不曾€€€€”

“清规,”梁徽目光漆黑平静,盯着他的眼,一字一句缓缓道,“有些话要想清楚再说。”

祝知宜抿紧唇,他本来也不想说那些显得大方但却违心的话,还会得罪梁徽,可他能如何,他是君后。

梁徽知道他板正还固执,脑子被那些规矩礼仪缠住了不一定能转过弯来,将人拉到身边,摩挲着他手臂,浅笑,循循诱导:“清规要将我推出去么?”

祝知宜垂着眼,面色有丝迷茫,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对还是错,说那些他也难受。

梁徽贴近,伸手将他落在脸侧的长发挂至耳后,眼神温柔专注,又低声问:“当朕的君后是不是很委屈啊?”

他声音有点哑,语气蛊人,祝知宜抬了下眼,说:“没有。”可他不知道自己的语气藏得并不好,他是真的一直不觉得有什么委屈,他从小都没太有这个概念,梁徽是第一个这么问的人,问他的情绪,问他的感受,问他想要什么,祝知宜很少想过这些。

梁徽抬起他的下巴:“真没有?”

祝知宜被他深邃的目光惊得心头一跳。

“辛苦我们清规,”梁徽眼角捎上了点笑,语气散漫地,态度却很强势,“不过既然清规照顾不好自己的身体€€€€那便由朕来。”

祝知宜方要开口,梁徽又歪着头盈然一笑:“清规是知道朕的。”他向祝知宜摊开掌心,里面是剥好的杏仁蜜饯:“我劝不动你,你也劝不动我。”

“那我们何必相互再劝再辩?”

“……”圣贤座下长大的祝知宜第一次听这样无赖的说法竟无话可说,思索起他那混性子,索性了闭嘴。

第33章 是不敢还是不想

与梁徽同塌不是第一回 ,祝知宜没忸怩,他体寒,睡半宿手脚还是冷的,梁徽直接将他的脚夹在自己两腿之间,又给他揉按额角安神。

祝知宜稍一挣开,梁徽嗤笑:“不把你捂暖,半夜你也会冰着朕。”

“……”梁徽总是很有理由,祝知宜只能随他,并心下叹气,有人捂着的感觉很舒服,在梁徽身边他会松懈,也不再对自己严苛自律,放任纵容自己暂时卸下常年背负的古训礼法和庙堂苍生。

梁徽跟个火炉似的,他很快入睡。

祝知宜自入职后没再睡过这样沉的觉,醒时已是日上三竿,枕边无人,祝知宜想起每日晨省,一惊,玉屏说皇上已经让各宫来请早安的君妃君仪回去了,还说近日君后操劳,无事少来叨扰。

太后那头也遣人过去说君后近日侍寝频繁就不日日请安了。

“……”祝知宜头疼,“皇上人呢?”

“回君后,皇上天一亮就去了御书房。”

“……”真行,梁徽!骗他在寝宫里睡得天昏地暗,自个儿用功勤政去了。

这就好比上南书房那会儿,同窗骗你不务正业玩物丧志,自己暗自发奋苦读,此等做派着实小人行径,令人不齿。

玉屏还火上添油:“皇上命张公公给您到门下省告了病假,说让您夏露节之前都留在宫里养好身子,就不必日日到官署点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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