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清如许 第24章

梁徽冷漠得体地笑着拒他:“谢公子盛邀,在下夫君还有事,无缘前往。”

祝知宜几分莫名,侧头看到梁徽冷淡的眼与轻讽的唇,觉得他太过失礼,便礼貌同那人说了抱歉。

直到走远,那公子还站在原地怔怔望着两人相依又相称的背影。

梁徽蹲在岸边点燃花灯,状似随意道:“鱼龙混杂之地,清规当真是一分防备心也无。”

祝知宜拨弄着灯芯,不以为意:“看他衣冠装束谈吐气度,应不是什么叵测之徒。”

梁徽嗤笑一声,不再说什么,祝知宜不懂也好。

祝知宜瞧他不说话了,便把手中花灯递到他面前:“梁君庭,你生气了?”

梁徽一抬头便看见他那张在橙红灯火中温暖秀美的脸,眉眼和那颗勾人又无辜的痣都被点亮,梁徽不怎么高兴地低下头摆弄花灯,不言不语。

祝知宜想了想,将灯柄塞进他手中:“你说得对,我们身份特殊,出来是应该谨而慎之,三思而行。”

“……”梁徽低眸,看到那灯扉上写着两行银勾铁划的魏体“求而得之,得偿所愿。”

梁徽问:“怎么写这两句?”

祝知宜字好,所有的花灯都由他负责。

祝知宜低头写下一盏:“不好么?”

“以前宗族祭祀,祖父和堂兄都要念长长的祭词。”

“我倒觉得,不必把所有的心思都告诉神仙。”

“只要心诚、力行,想要的都会得到。”

梁徽若有所思,轻声重复他的话:“只要心诚、力行,想要的都会得到?”

“照清规这么说,那这世上,没有办不成的事了。”梁徽的眉眼在灯火里,一半被点亮,一半隐没于黑夜。

祝知宜:“你不信么?”

梁徽不置可否一笑。

祝知宜很认真说:“你看,你这便是心不诚。”

祝知宜是很固执的,总有他的理,梁徽只好说,“是。”

河岸熙熙攘攘,人生喧哗,他们只能挨很近说话,像两只额碰着额的动物。

祝知宜苦口婆心:“你要心诚,神佛会佑你,我也会帮你。”

“是么?”梁徽好笑,心里又涌上一点暖:“你会帮我?”

祝知宜认真道:“我说过的,你可以信我,我不会骗你。”君子一诺千斤重。

梁徽敛了笑,沉默片刻,随手拿起花灯碰了碰他手上的,好似在结成一个诺约:“好。”

花灯盈盈,顺着夜河的流水飘远,灯火摇曳,月近中天,岸上的人渐渐散了。

两人骑马回宫,夜里风大,梁徽将外袍披在祝知宜身上,临近朱门,祝知宜忽然一勒缰绳。

梁徽也停下:“怎么了?”

祝知宜掏出一块福禄牌,扬手抛过去,梁徽稳稳接住,桃花木,玉佩大小,上面还是那几个字:“得偿所愿。”

梁徽勾唇:“送我?”

“嗯,”祝知宜趁他去借火折子的时候买的,“谢你今日请我喝酒听戏。”

“这么急么?”梁徽笑问,连回到宫都等不及。

祝知宜也不知道,或许是过了那道朱红宫门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这牌符是祝清规送给梁君庭的,不是君后送给皇上的。

祝知宜笑笑,没说话,策马向前,道道朱红宫门渐次大开,盏盏宫灯琉光摧残,梁徽握住缰绳紧步跟上。

夏露一过,天闷热起来,霜月初四,赫兰长公主携南疆大将军省亲队伍抵京,举城翘首,万人空巷。

赫兰公主身份尊贵,大将军战功赫赫,帝后亲临城门迎见。

赫兰公主比祝知宜母亲虚小几岁,两人是手帕交,算是自小看着祝知宜长大,自祝家出事后,又一力保下他,如母如姐,有护佑之恩。

反倒是梁徽作为其嫡亲侄子,与她无甚交集,形同陌客。她对这位登基前名不见经传的五皇侄甚至连印象都无多少,这人仿佛是在先太子倒台、八皇夺嫡玉石俱焚后忽然杀出来的,横空出世,一举登机,才能、品性俱不了解。

长公主与佟太后相互看不上眼,宫宴上,两人夹枪带棒,明枪暗箭,都是正当茂年的女主子,身份显赫气场刚强。

“嗤,她未出阁时便处处比不过我,今时今日竟还不死心。”长公主这些年随大将军去了边疆,本就直率的性子又染上几分英飒,更加爱憎分明心直口快。

祝知宜陪她在凤随宫散步,好笑又无奈地摇头。

“你呢?在这宫里过得如何?”

祝知宜说:“挺好的。”

长公主过了庭院,进了偏厅,穿堂风过有暗香,她随口问:“你种牡丹?”

她离京的时候祝知宜如行尸走肉麻木度曰,自己都快枯竭而死,今日竟有闲情逸致养起花来了。

祝知宜微怔,随口答:“皇上种的。”牡丹、墨梅、睡莲,还养了金鱼,梁徽当真是精力充沛,日理万机也不忘折腾花花草草。

长公主手一顿,抬眉,扫了一眼他这偏厢,还未抛光的玉雕、新上色的花灯、做到一半的木梳,淡淡道:“不太像你的风格。”

太……温馨了,风花雪月的,和祝知宜很不搭。

以前她到太傅府找蒋婉玩也进过祝知宜的书房,七八岁的小人儿,什么玩的都没有,书房简洁、冷清,一进去人下意识屏气凝神正襟危坐,仿佛下一秒就要羽化登仙。

“皇上时常在你这儿留宿?”

在她审视暗藏严厉的目光中,祝知宜竟生出一丝莫名的心虚,含糊其辞道:“也不算时常。”

长公主回想起方才宫宴上梁徽为他递帕换茶,静默片刻,问:“清规,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她说话向来不大好听:“梁徽捧着你,你也找不着北了?”

祝知宜心头大跳,如警钟轰然,皱眉:“我没有。”

“没有你这么起劲儿帮他做什么?”她身处千里之外,朝堂之事却一清二楚,多少人恨这位风头正盛的给事中恨得咬牙切齿,“他拿你当靶子,你还要谢主隆恩,蠢不蠢?”

祝知宜如实道:“公主,我有所求,我们是互惠互利。”

“况且我所做之事,与民有利,我问心无愧。”

长公主气笑:“是,你问心无愧,你要做贤臣,可他梁徽要的是一个贤臣么?他要的是一把听话的刀。”

“用完他还会留着你么?”

祝知宜哭笑不得:“公主,你这亲侄子在你眼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残酷冷血杀人如麻的暴君么?

长公主讽刺一笑,眼中流露蔑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但他打算瓜分驸马南疆的兵权以媚武将你知道么?”

祝知宜一愣,他没听梁徽说过。

长公主直视他:“祝清规,驸马之后,下一个,你猜是谁?”

祝清规沉默,干燥的唇张了张,没出声,长公主拍拍他的肩,轻声帮他说:“自然是你的好师兄,北部神将,祝连墨啊。”

第39章 家学渊源

祝知宜眼睛微睁,道:“皇上有皇上的用意,这件事我先去€€€€”

“哈,”长公主怪笑一声打断他,阴阳怪气可能是梁家家学渊源:“你俩不是’互惠合利‘的合作者么?怎么人家半个字没跟你提。”

“……”祝知宜无话可说。

公主傲惯了,讲话直白难听:“你一腔热血自作多情把人当并肩作战的盟友,人家可没把你放在眼里。自个儿傻傻被蒙在鼓里,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

“梁徽可是从开春就在密谋这件事了,风声也是他放出去的,不然你以为春猎的时候那群武将为何会突然对新君示好投诚。”

祝知宜抿唇,梁徽确实从未向他全盘托出过他的谋策,一国之君要做什么也确实不用向他这个臣子禀告。

长公主向来心高气傲,和这位身世上不了台面的皇侄无甚感情,也对他半路杀出捡漏的手段不太看得起,何况她自小得宠,父兄视为掌上明珠,驸马也敬着宠着,还从来没有人敢在她手上抢东西。

“他在洗牌,从文臣至武将,从头到尾从里到外大换一回血,瓦解世家,蚕食旧势,一步一步,收归大权。”

祝知宜哑口,客观分析:“从他的角度,这也没有错。”

“是,他没错,那你觉得他会命谁去收权?”长公主淫浸宫闱多年也不是白混的,“要个身份尊贵的、他信得过的、我和你师兄又舍不得发难的人。”

祝知宜沉默。

“他从一开始便想好了,招安你,利用我们对你的不舍与疼惜。”

“真是下得一盘精妙的好棋。”

“物尽其用,兵不血刃,滴血不沾,好处占尽。”

“祝知宜,你多好一把刀,自己送上门。”

“刀可是不能有感情和偏向的,”长公主久居上位,语气咄咄逼人:“清规,你要为了他来收本宫的权么?”

祝知宜瞳孔一缩,公主于他有大恩,他自问有愧,恩将仇报严重违背他为人处世的原则。

长公主冷笑,明明白白告诉他:“我和驸马逃不过,你师兄也逃不过,我们没了兵权还有爵位,你师兄还剩什么?”

“你自己呢?”

“当初送你进宫,只想把你送到个养尊处优的位置,你何苦掺和进这些腌€€事来。没有你,本宫自有对付他的法子。”

祝知宜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长公主拿起桌上那把做到一半的扇子细细摩挲:“本宫这个好侄儿,该说他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不自量力,他真以为就凭他现在能吞下南部和北疆么?”

“他以为硬是强行生吞了这口肥肉就高枕无忧了么?那些血战沙场出生入死数十载的老兵老将会真心服他一个毛头小子?他断然夺了权,后续的烂摊子谁来收拾?”

“又是你么?祝知宜,你去给他推行屯田,把自己最后的底子搭进去,得罪了满朝文官还不够,如今又去招武将的嫌,你可真够身先士卒鞠射尽瘁,你到底要为他做到何等地步?”

“啊?!你回答我!”长公主提高声音,痛心又恨铁不成钢地质问他,“当年本宫跪了一宿朱雀门给你保下高祖的恩赐是让你这么糟蹋的么?祝知宜!本宫就希望你平平安安衣食无忧,你非要去帮他杀妖除魔,染一身腥。”

祝知宜唇抿成一条线,喉咙哽痛,低声说:“公主,我不是为他。”是为天下百姓,为祝门冤魂。

长公主不屑嗤笑:“所以你就活该任他玩弄于鼓掌?任他利用我们对你的疼爱和心软?”

无论换了谁,公主与连墨都少不得刁难,说不好还会兵戎相见,届时局势生变、朝廷动荡,梁徽一介根基不稳的新君是绝冒不起这个风险的,稳定是最重要的。

所以,他选中了祝知宜。

祝知宜就是最合适安抚旧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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