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清如许 第50章

“金线莲长于山巅,稀世罕见,物性娇贵,天下种植此物的不少,但近世唯有义贞道派以秘方培育得以种活,橘生淮北则为枳,若是陛下强行掠取挪种,亦不能维持其生命效力,届时便再无仙丹可除君后之蛊。”

梁徽嘴角紧抿,眸心深冷,医正顶着压力继续道:“且那孤茗鸿片半药半毒,便是臣也不见得完全了解它的习性效用、使用方法,用法用量都取决于每朵的生长周期和年岁大小。”

“这世上最热悉并且能分辨出每一朵草植差别的人唯有那位道人,差之毫米,谬之千里,多一分少一克,救命仙丹也能变索命砒霜,若无义贞道人如实相告在旁指导,臣制药便同盲人摸瞎,乃医中大忌。望皇上三思!”

医正情真意切字字铿锵,唯恐梁徽一个冲动命人抓拿了义贞道人,届时使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君后。

梁徽手指点着案牍,道:“那朕去求他。”

医正深知那道人视天家为灭族世仇又不畏权贵,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会松口,缄默片刻,只道:“或许,皇上可以考虑第一方治法,保险、简单,疗程虽久些,但臣是有信心最终可保痊愈的€€€€”

梁徽想都没想就摇头,既然有更好的选择,他就绝不会让祝知宜将就退而求其次,能减少一分一秒祝知宜的痛苦,再多再难的代价他也愿意付出,祝知宜值得最好的一切。

“不了,朕明日就去寻那道人。”

“……”医正欲言又止,还是如实相告,“皇上,还有一事,这是蛊不是病,蛊是有自己的邪性在的,届时还要精气神健之人三碗心头血做引子,需得是与君后朝夕相处肌肤之亲之人,气性方合,不会排异。”

要剜天子满一碗心头血这等大不讳杀身之言他是万万不敢明说的,梁徽自已说:“取联的。”就是要他以命换命他也二话不说。

“你便先按第一方给君后治着,等朕的消息。”双管齐下,即便最后那义贞宁死不屈也不会浪费了祝知宜治疗的时间。

“是。”

戌时,凤随宫灯火暖融。

梁徽照常为祝知宜上药,祝知宜身体已经养得渐有起色,毒蛊不发作时与常人无异,但梁徽总还是拿他当琉璃做的,捧在手心都怕化了。

祝知宜拗不过,只得随他,梁徽半跪在地,给他的脚涂了药再扎上一圈绢布,结也打得极好。

云纹锦纱把祝知宜一双修长白足衬得如一尊上珍玉品,只是那结打得不像给伤患系的,倒像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小姐玩乐打扮装饰的。

祝知宜脚趾泛粉,蜷了蜷,梁徽把它握在手心,一点点揉舒展开,十分正经道:“药都掉了。”

“……”祝知宜脚趾头又红了些。

梁徽收拾医具:“清规,近来几日我白天许要出宫,上药、膳食我都交代了玉屏跟乔一,你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陪你用晚膳,好不好?”

祝知宜问:“出了什么事?

梁徽笑笑:“没什么事,就是那矿,你可还记得?近日开采,兹事涉地行天象,钦天监算出一卦需得天子命理压阵,此矿又历来是官家商贾江湖纷争之地,我也理应亲自过去看一眼。”

祝知宜点头,木兰春猎那矿他自然记得,彼时还是个只存在于人口风声中的传闻,如今都要开采了,时间过得太快了。

“路上小心。”

梁徽扭了帕子给他擦脸:“我不在你也要好好吃药复建,若是闷了,便在宫中走走,好些地方我都改了番模样,不知你会不会喜欢。”

祝知宜忽然问:“梁君庭,你在宫中闲暇时都做些什么?”

梁徽一怔,移开视线自然道:“也不做什么,偶尔画画、刻些小玩意儿打发时间罢了。”

祝知宜追根究底:“什么小玩意?”

第86章 礼轻情意重

梁徽犹豫了一瞬,问:“你想看吗?”

祝知宜问:“可以看吗?”

梁徽抿唇沉默片刻,站起来:“等我一会儿。”

不多时,便从门外取回几个大木箱子,一打开,里头密密麻麻的全是花灯、笔山、镇木、纸鸢、桃木梳子……

梁徽竟有些紧张,像准备了礼物生怕心上人不喜欢的毛头小子:“你不在的元宵、夏露、七夕、中秋、年关……我都会做一样东西,想着或许你会喜欢。”

祝知宜震惊,没想到除了今日误入的那个令人震撼的香堂还有这几大箱子,轻声问:“那怎么不送给我?”

梁徽摇摇头:“这些只是你不在时我寄予念想的物件,当你真的回来之后,我又觉得,这些都配不上你了。”

“……

他很固执:“祝知宜,你值得更好的,我想把最好的东西给你。”只是……你好像不想要了。

祝知宜抱着一只花灯,抬眼,不赞成道:“梁君庭,礼轻情意重。这些就是最好的。”

“是么?”梁徽还是不甚在意一笑,这才哪儿到哪儿,他想给祝知宜的还多得多。

祝知宜看每一件都刻上了时间,“壬午年润月二十四日”、“戊吉年涂月十三日”,可见并非逢年过节才有,梁徽将他的一腔情思都寄托在这些里面了。

他呼吸急促,目光落到梁徽的手,指节上有细密的刀痕,祝知宜沉默片刻,忽而道:“梁君庭,很辛苦吧?”等他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梁徽轻描淡写:“比起你这三年,我的不值一提。”

祝知宜的心又酸成一片。

梁徽随手摆弄着一个笔山,状似随意问:“若是彼时清规决定离开,愿意带着这些累赘走么?”这样至少一看到这些,祝知宜能想起他这个人,他怕祝知宜把他忘了。

祝知宜沉默一瞬,看着他,有些抱歉道:“或许不会。”如果彼时他要走,那一定是他们注定无法在一起了。

梁徽静了片刻,说:“也好。”

隆冬已至,梁徽近日早出晚归,掩饰得再好也遮不住疲意和风尘仆仆的落魄。

祝知宜问过几次,对方都说是矿址路途遥远罢了,他便没再追问。

次日,祝知宜又去了那梅林。

上回他还未将那些桃木牌符看尽梁徽便来了,此事一直惦记在他心里,如今对方不在宫中,他终于可以放心地逐一细细翻阅。

只言片语,祝知宜的心又酸软成一片。

不知不觉已霞光满天,琉璃瓦雪光莹莹,忽闻一阵马蹄疾驰之声。

能在御前大道驾马长驱直入的只能是梁徽,祝知宜下意识闪身隐于林中,不叫对方察觉。

他看了看朱红宫墙上未落尽的日头,看来梁徽回来得也并没有那样晚的,那怎么每日披星戴月,天黑尽了才回到凤随宫。

眼看那人马路过凤随宫而不入,直直朝兴午殿那头去了,祝知宜不自觉跟上。

候在梅林外的玉屏看到主子出来,忙跟上:“君后€€€€”

祝知宜扬手示意她回去:“本宫散散心,会儿就回去。”

兴午殿原是历任皇帝寝宫,但梁徽之前宿在御书房偏厢,后来又占了祝知宜的凤随宫,此处已有些荒废了。

也没什么宫侍随从,祝知宜一路长驱直入,到了主殿才碰上个张福海在门外守着。

对方见到他容色微变,几不可察,祝知宜先打了招呼:“海公公。”

张福海不知是受宠若惊还是心虚,忙不迭俯身:“奴才给君后请安,君后怎么来了?”

祝知宜大方承认:“方才在梅林散步,看见皇上回来了,神色似不大好,本宫过来瞧瞧。”

张福海笑道:“皇上无事,只是奔波了一日有些劳累,风尘仆仆乌头垢面的唯恐唐突了君后,便先到寝宫沐浴更衣,君后不若先回凤随宫歇着,皇上很快便过去。”

这话能唬得过旁人唬不过祝知宜,在凤随宫不能沐浴更衣么?

梁徽日常用的家当都搬过去了还来这废宫慌地做什么,瞧着就大有古怪。

祝知宜浅淡笑笑:“那本宫进去帮帮忙,皇上照顾了本宫这些时日,正好有机会投桃报李。”

“君后且慢€€€€”张福海急中生智半是劝半是拦:“士亦为悦己者容,皇上……皇上他一心爱慕您,断是不想让您瞧了他这满面尘土的模样去的,您就当纵纵他这份好胜爱美之心……”

祝知宜配合地软了神情,故作思索,拿出那副讲道理的架势娓娓道来:“此言差矣,爱一人若只爱他的漂亮体面之处,那便是虚情假意,在南边打仗那会儿皇上受伤的模样本宫都见过,断不会因了这个而生变,难不成,在海公公眼里,本宫就是那只贪图人光鲜皮相的肤浅之人?”

“……”张福海被祝知宜将了一军,额角冷汗沁出,这俩祖宗一个比一个难缠,他忙请罪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祝知宜不再与他多言,直接迈步进了殿,张福海哪里敢真拦他。

祝知宜循着汤池拐了几个弯,身形一顿。

高大的青年半披着松垮的长袍,如玉石翠松,水珠顺着肌肉内敛优美的线条隐入精湛的腰腹,长发未干,俊美的脸水光潋滟,又因着或红或青的伤痕显得几分凌厉邪气。

膝盖、手肘、双脚青紫斑斑,触目惊心。

他正低着头上药,祝知宜方才还对张福海信誓旦旦说梁徽受伤的模样他都见过,可这副红肿清淤、伤痕累累的模样还是让他不禁瞳孔一缩。

梁徽闻声猛然抬头,锋利目光如箭射来,看到是祝知宜时一愣:“清规。”

祝知宜嘴唇苍白,有些抖,眸心粼粼,脸背着光,看不清表情,他没应梁徽。

提了一口气,一步一步走过来,身形摇摇欲坠,肃声质问:“梁君庭,你每日回了宫都是在这儿随意唬弄一下伤口才去见我么?”

梁徽伸手去拉他,祝知宜偏开手,梁徽皱起眉,安抚他:“不是什么要紧的伤。”

祝知宜恍若无闻,很慢地蹲下,直接撩起他的袖子下摆,连呼吸都变缓了,紧紧蹙起眉。

梁徽双膝破了,血肉模糊,看出来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出脓溃烂,见了青筋白骨,极其骇人。

“不要紧?”祝知宜难过地一窒,又被这话气得不轻,强撑着面无表情道:“梁君庭,你破相了。”

“……”

祝知宜捡起地上的药瓶药罐,梁徽为了掩人耳目,连太医都没召,自己偷偷藏起来上药,祝知宜心中酸涩,垂着头,纤瘦的肩颈显得整个人都很脆弱,梁徽想去扶,又被拂开了,祝知宜声音很轻地问:“梁君庭,这就是你说的坦诚么?”

梁徽漆黑瞳仁一缩:“抱歉,清规。”

祝知宜万分不解问:“梁君庭,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还不打算同我说实话么?”

梁徽不愿他生气,如实说:“我这些天……不是去勘矿,我去找了义贞道人。”

可先帝曾对墨派道教赶尽杀绝,义贞又是狷傲狂徒,梁徽三顾茅庐,义贞极尽侮辱之所能事。

腊月寒冬卧冰求鲤、翻山越岭寻那并不存在的仙草、亲自修缮墨派道教祖师的碑文与坟桌……

梁徽越是默默承受义贞越是有大仇得报的暴戾快感和将九五之尊踩于脚下的得意。

比起身体劳形折磨,义贞似乎更喜欢折辱梁徽的自尊,梁徽一身傲气被生生折断,从前没有做过的、所有自己能做的、都做尽了,换得对方一句:“山巅有座凌云塔,你独自从山脚徒步走上去。”

“五步一磕头,十步一跪拜,若是差错便回到山脚从头再来,天黑之前取来塔里的三炷香,你亲自供奉到我墨道祖佛大殿前,我便说些你那群庸医想知道的,如何,小皇帝。”

凌云山巅万米之高,浮云之上,悬崖陡壁,料峭险峻,稍一踩空便是万丈深渊。

“可以,”梁徽眼里一片漆黑:“但若你敢出尔反尔,有半个字假话,朕会让你祖师、祖佛的棺椁、墓碑通通烧毁,并让国师施灵符将他们的的魂魄订封,永远困在地刹关渡,永世不得轮转。”

第87章 我觉得值得

祝知宜紧抿着唇,眉眼异常严肃,与平日调换了位置,如今是他半跪着为对方上药。

梁徽不愿意他跪自己,扶着他手臂要拉人起来:“清规,你不要做这些,我自己来。”

祝知宜冷冷抬眼,淡道:“那往后皇上也别给臣上药了,臣自己来。”

梁徽不动了,垂下眼,慢慢放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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