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知宜看那溃烂的伤口,心口一阵一阵疼,问:“我这个蛊不是在解了么?”
梁徽之前怕最后求不来义贞,让太医先照着保守的法子给他治着。
“那是两种法子,义贞的药更快,你会少受许多折磨。”
祝知宜手一顿,似是极度不解又无比惊愕,意思是义贞的药不是救他性命唯一的解,只是一个更快、更好的解而己。
没有义贞的药他也不会死,只是好得慢一些,一个备选也值得梁徽做到这样的地步吗?
一国之君的尊严、傲性、骨气通通不要了,甘受无礼之人的威胁磋磨、颐指气使。
“梁君庭,你是傻子吗?!”祝知宜心尖又开始疼起来。
梁徽回望他,眼中有一道漆黑的深渊,偏执轻声说:“那就是吧,能让你减少一秒的痛苦我都会去拼命都要去争取,我觉得值得。”
他要祝知宜活在这世上的每一秒都无病无痛,无忧无虑。
那些病痛看似是在折磨祝知宜,其实折磨的是梁徽。
如果在祝知宜本人身上有十分的痛,那梁徽也跟着受了十二分的伤,多出来的那两分是他对祝知宜的心疼怜惜和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怒焦灼。
那些痛苦消磨着祝知宜的意志、蚕食着祝知宜的自尊、吞噬着祝知宜的血肉。
祝知宜每次针疗时湿透床铺的大汗,每次抓紧被褥的泛白的指节,他不成人形枯槁消瘦的面容、提不起笔的手和过长时间的发怔。梁徽没法假装没看见,他时时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生怕不知哪一刻祝知宜就这么轻飘飘地消失了。
他怕他捧在手心、含在嘴里也护不住这个人。
这绝不是梁徽再能够承受的。
祝知宜心酸又动容,生气又无奈:“男儿膝下有黄金,我看不得你受这些罪。”
“再者,”他面色很严肃,同他讲道理:“你是一国之君,这不仅仅是你的尊严,也是大梁之尊,天子喜怒不形于色,喜恶不表于外。”
这个位置是绝不能有软肋的,若是往后居心叵测之徒都以此为胁,那岂不是人人都可挟天子而谋其私。
太被动了,祝知宜绝不能当这个软肋和累赘,给梁徽招致种种隐患和危险。
“梁君庭,”他的眼里升起很深的怜惜和凄楚,放低声音道:“你想想,我以前做的那些不就是为了天子之尊吗?如今你有了,却不好好珍惜,任人践踏,你是不是真的要我伤心死啊?”
梁徽面色一白,转过头平静而偏执地望着他,沉默的眼神里唯独没有后悔的意思。
祝知宜皱起眉,想要斥责又舍不得,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说:“梁君庭,我当然知晓你为我好的心意,我都知道的,你别担心,我一定好好吃药让身体快些好起来好不好?我真看不得你这样,我也不值得你牺牲这么多,梁君庭。”
梁徽不赞成地皱起眉:“你什么都值得”。
祝知宜没得到他的承诺,又游说道:“我就按现在这么治着挺好的,有你陪着,我没觉得痛苦或难熬。”
“若是你都受伤了,谁来陪着我呢?对不对。”
梁徽看着他,捏了捏他的手心,嗯了一声,祝知宜目光淡了些,他还是有几分了解梁徽这个人的,只能狠下心威胁:“梁君庭,你若是再送上门去让他折腾,那我这病不治也罢了。”
“祝知宜!”梁徽一听他说不治了紧紧皱起眉,“那是还没到你疼的时候!”
“你知不知这是个什么蛊,催魂噬血,到后期便会人不人鬼不鬼渐渐溃烂而亡。”
祝知宜安静地望着他,也有种平和的固执。
他拿梁徽没办法,梁徽也拿他没办法。
好似从他们相识以来便是如此。
梁徽冷静下来,略微低头,贴着他的发,蹭了蹭,轻声说:“清规,你别多想,义贞已经被我命人带下山了,只要等这两日采齐了药材,太医院便会来人为你清蛊。”
祝知宜垂着头,良久,从胸腔里抒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没什么办法似的恳求:“梁君庭,这是最后一次,你以后不要再骗我了,好吗?”他真的无法承受梁徽因为他被这样折辱,这比他再中千次万次毒蛊还要难受。
梁徽平静地看着他,想起还有那半碗血引子,面不改色地笑笑:“嗯。”
他缓缓垂下眼,掩住眸心一片深不见底的黝黑。
祝知宜要强,心软,害怕当累资,做惯了无私付出的那个人,绝不可能同意他以身犯险的,梁徽都知道,所以他没有办法,所以他要当这个恶人。
不是没有想过祝知宜彼时知道真相会有多么生气多么震怒,但梁徽是不会后悔的,他从不做令自己后悔之事,比起祝知宜喜欢他、留在他身边,对方的身体和健康更重要。
梁徽近乎冷酷和自虐地想,“梁徽可以拥有祝知宜”这件事在“祝知宜早日康健、无恙无忧”面前不值一提。
太医院那头虽是有了义贞的量剂方子,亦不敢全信,试了许多遍得到万无一失的验证后才到凤随宫来为他们尊贵无上的君后清蛊。
刀片银针,长短粗细,一字排开。
祝知宜虽谈不上紧张或怕,但这种时刻他想见梁徽。
没办法否认,也骗不了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起梁徽成了他在风浪里的舵、无边温柔的港。
没看见他想见的人,祝知宜有些茫然,玉屏说皇上是去药房了,一会就来。
祝知宜没等到梁徽,等来了医正端来一碗浓稠的汤药。
祝知宜闻到后一怔,极为浓的腥味,又不似往日有梁徽在旁哄着,心底忽而生出一阵酸涩的委屈。
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完全是潜意识里的情绪,当年去做人质、卖入柳馆都不觉委屈的他怎会变成如此矫情之人, 梁徽快将他养娇养废了。
祝知宜皱起眉,养娇养废后这人又不见了,他面无表情含了一口,瞬时便要吐出来。
太难闻了!
恶心的气味、黏稠的汤汁从胃部直直顶上喉咙,到底是在沙场上见惯血的人,脑中一闪,祝知宜瞬时知道这腥味是什么。
是血腥气!
还是刚从人体里取出来、冒乎着腾腾热气的鲜血。
祝知宜何等通透玲珑之人,一碗热乎的血,梁徽又不在€€€€他瞬时四肢百骸一震,震惊地睁大双眼,眼尾殷红,锐利目光如凌厉锐箭直直射向医正。
那医正手一抖,目光躲闪,看他实在顶不住要吐出来,连忙着急地支支吾吾劝:“君后……你可……千万别辜负…”
皇上现在还在隔壁厢房奄奄一息躺着,从心尖剜出足碗热血,就是体魄再精悍强壮的人也要去了半条命。
祝知宜眼眶一湿,强忍着难受一口气将药汤灌下。
梁徽的热血流过他的口腔、经过他的喉咙、淌到了他的心口,再由他的心脏输送至全身。
祝知宜仿佛听见了梁徽用那种偏执又温柔的语气说:“清规,对不起,我又瞒了你。”
药引起效了,祝知宜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他撑着最后一丝清醒对医正道:“告诉梁君庭,若是本宫醒来不能第一眼看见一个好好的他,那往后也不必再相见了。”
医正大惊,看他这幅绝决冷怒的模样心知皇上这招先斩后奏是真的惹怒了君后,忙道:“君后放心,皇上无碍,待您醒来,他一定好好地在您身旁。”
祝知宜彻底陷入了沉睡。
一个很深很长的梦,似真似假,没有尽头。
祝知宜还是那个太傅府里坐不垂堂的嫡长孙,天之骄子,名满京华,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被先帝破格提入南书房同诸位身份尊贵的皇子同堂,以作表率。
与三皇子走在长观道上,对方正向他讨教前日父皇布下的奏案。
祝知宜总是最知晓先帝心意的,甚至比那些在野多年的老臣更辛辣老道。
稚嫩的祝知宜正一板一眼同他说着,忽见宫墙边滚出一个灰扑扑的少年。
第88章 我真的怕
后边紧跟着四皇子和七皇子和一些王公世子,七手八脚开始打骂怒踢。
祝知宜压根看不清那小小少年的脸,只见他衣不蔽体、遍体鳞伤,他刚要上前就被三皇子拉住:“你别去,那是老五,父皇都不认的,琦贵妃正得宠,惹怒了老四本王也保不了你。”
祝知宜不卑不亢说了句“多谢三皇子”便毅然决然拂开他的手,大步上前。
他终于看清楚了那张脸,年少、青涩、脆弱,眉眼有种不属于小孩儿的漂亮阴沉,被仇恨浸湿浸黑,唇角极紧地抿着,不肯在拳打脚踢中弯半分脊背。
祝知宜的心底像被尖利的锐器一点点凿开€€€€难以入耳的取笑尖锐刺耳€€€€
“野种也敢冒充皇嗣,要点脸吧!别脏了父皇的圣眼。”
“你娘媚圣取宠,你卑贱如蚁,她竟也想让你跟其他皇嗣一同上南书房,你识字吗哈哈哈哈哈哈。”
“听说你娘又勾搭上了王公公,求他在父皇面前为你求情,怎么,太监也能满足€€€€”
“啊€€€€你个野种敢咬本王€€€€”
小小的梁徽嘴唇一片殷红,从拳脚围剿中逃脱。
“给我追!”
无路可逃的少年被逼至高高的城墙边上,退无可退,祝知宜着急地大喊了一声:“梁徽!”
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声音,他急得一头汗:“梁君庭!停下!”
依旧没有人能听到他看到他。
一群人狞笑着渐渐逼近,梁徽忽然往不知哪个方向看了一眼,仿佛在确认这世上真的没有人能把他从这群豺狼虎豹中救出去,便毅然决然转身往城墙下纵身一跃。
“不€€€€”祝知宜的喉咙里发出凄厉尖锐的声音,如杜鹃啼血,悲鸣长嘶。
“清规,清规!”
一个炙热宽厚的怀抱稳稳地接住了他如坠深渊的意识,竭力睁开眼,梦中那张漂亮狠厉的脸长开了,只是格外苍白,发也凌乱,眼含担忧地看着自己。
祝知宜眼底猝然一湿,梦中无能为力的绝望、劫后余生的心悸后怕如漫天潮水涌来,不自禁地,泪水就这么直接漫出来。
他自小到大深受君子文化濡染教化,士不可以不弘毅,男儿有泪不轻弹,便是在被掳掠至异国他乡、威胁性命之时亦不曾轻易落泪。
可是看着这个紧张地抱着他的、神情落魄的、连头发都乱了的梁徽,他一颗心脏就变得极酸极软。
鼻梁也酸软,泪水不受控制,为梁徽从小受的折辱、不公和痛苦,为自己的无能、迟到和错过,胸口像室息般疼起来。
梁徽怔住,他没见过祝知宜哭,祝知宜连哭都是安静地,面无表情地,任泪水默默浸湿面颊。
梁徽一颗心脏尖锐疼起来,抱着他哄:“清规,哪里疼?告诉我。”
“乖,不哭了,结束了,都结束了。”
祝知宜无动于衷,依旧自顾自安静流很多很多眼泪,也不说话。
梁徽捧着他的脸,俯身,鼻尖对着他的,着急又温柔地哄:“我的清规怎么了?别吓我好么?”
祝知宜想起他昏迷前喝下的那一大碗血引子,又看着梁徽苍白毫无血色的脸,泪更汹涌。
他失去意识前一秒,梁徽生死未卜;他彻底昏迷的梦中,梁徽从高高的城墙纵身跃下。
祝知宜身临其境亲身感受到了那些切肤之痛,愈加悲切,不能自已,胸口起伏喘着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略偏开梁徽的手,梁徽一僵,抵着他汗津津的额头,无措低声问:“是在生我的气吗?清规。”
“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祝知宜忽然抬手解开他的衣襟,丑陋虬结的疤赫然入目,堪堪心脏的位置,还未恢复好,血肉黏糊、凶煞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