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出来,孤不掀你帘子。”
里头没动静。
围着桌子转了一圈,裴钧终于找到一角没遮严实的缝隙,他顺着那缝隙往里看,又是一阵难言。
——谢晏真给自己铺了个窝。
贴着地面先铺了一层褥子,上面又叠了他那床折了四折的锦被,许是还嫌硌得慌,上头又七零八落地簇拥着衣橱里那些裘衣皮毛。
最离奇的是,他还不知道打哪弄来的干草,精心地柔软地铺了一层,中间留了个凹陷。
谢晏弯着膝盖,乖乖巧巧地蹲坐在上头,竖着耳朵警觉地听周围的动静。他摸不准裴钧会从哪个方向抢他帘子,脊背一直是绷紧的,左右乱看。
好一会他没再听见裴钧的声音,就以为裴钧走了,他有些失落,低下头摸了摸小肚子,揪着眉头跟什么东西说话:“小宝贝,你阿爹是不是生气了?”
“他为什么不高兴,他不高兴晚上还会给我们好吃的吗?”
裴钧气得眼前发晕,换你当了别人野爹,你高兴?
但气归气,裴钧纵然觉得此事十分荒唐,觉得不可能,觉得滑天下之大稽,但向帘子里看进去的时候,视线还是下意识地往谢晏的肚子上瞥。
……他蹲坐着,还拿手护着,也看不出来凸没凸。
不过这才几天,还小,不会凸的这么早。
裴钧一个恍惚,突然意识到自己想了什么鬼东西,什么凸不凸的,男人的肚子里不可能有孩子!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弯腰强行揭开他的狗窝帘子,面前的小幔帐忽然掀开了一个角。
一双琥珀似的清清亮亮的眼睛与他正面相撞。
裴钧下意识僵住了,没来得及动作。
谢晏想看看外面,结果被一张大脸吓了一跳,他也没看清是谁,径直抓起身边的一件毛裘大衣就盖在了自己的头上,藏起来不理人。
裴钧又生气又好笑,他爱躲在这就让他躲在这算了,难道这么大一个活人,还能在桌子底下守着他的窝过一辈子不成?谢
晏这狗脾气,能安分地待着这超过一天,都算高看他了。
他想到这冷笑一声,就干脆地撂了帘子,阔步出去了。
走出院子,迎风清醒了会,终于想起个至关重要的人来,他捏了捏眉心,问宁喜:“良言呢?”
宁喜出去打听了一圈,不敢隐瞒,忙回禀:“说是去了鱼市……要买鱼。”
裴钧狐疑道:“买鱼做什么。”
宁喜明知道不该提,可是摄政王问的,又不能不实话说,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说是……对小宝贝好,吃了聪明。”
裴钧:“……”
这主仆两个,还真当王府是他们自己家了!裴钧仰天慢慢地换了口气,怒道:“谢晏不正常就算了,良言也疯了?把他给孤找回来!”
宁喜低眉折腰地应了,正要派人去鱼市上寻,裴钧突然将他叫住。
裴钧神色生硬,冷然道:“所以谢晏到底在干什么?他就算是真怀了,也不用给自己搭个窝!他弄这么大动静,底下没人管?!”
这到底是谁的王府?!
宁喜是打听清楚了,没敢说是因为自己也不敢信,他瞧了瞧摄政王的脸色,战战兢兢地道:“回殿下,小侯爷说,说……他怀了殿下的蛋,正在抱窝,让下人不能打扰。这才……”
平安侯信誓旦旦说怀了小主子,就在他肚里。
这要是真的,那就是未来的小摄政王,谁敢拉扯平安侯啊。
裴钧沉默了一会,闭了闭眼睛,又确认了一遍自己的耳朵没有坏掉:“他,他怀了个什么?”
宁喜咽了声口水,比划了一个圆圆的东西,颤颤巍巍地答:“……蛋。”
裴钧觉得气息都不畅了。
……谢晏怀了个蛋。
是个蛋,甚至都不是个“人”。
真刺激。
裴钧坐在同样被破坏得鸡零狗碎的书房里,那张被宁喜手脚麻利地整理出的小榻上。
他闭眼靠在凭几上,支着头,脑子里嗡嗡的,手里还端着一杯清心泻火的莲心栀子茶。
茶面微微荡漾,宁喜抿了抿嘴,轻轻搭在摄政王细细颤-抖的手腕上,茶汤终于一静,他干巴巴劝道:“殿下,正所谓君子量大同天地……”
怎么同天地,谢晏怀了个蛋,他就该欢天喜地的迎接这个蛋吗?
裴钧盯着茶水,神思恍惚地道:“西狄最近不大安分,孤觉得不妥,不如将他们王都打下来——”
宁喜吓得摁住他的腿:“不至于,不至于!不过是平安侯怀了个……”
裴钧满面愠容地瞪他。
宁喜捂住嘴,不提了不提了,专心地给他捏腿。
两人话不投机,默默不语地在书房里平静了一会,外面便响起骚动,一个丫头笃笃敲了敲门,说是指挥使带着林太医到了,已经进去给平安侯诊脉了。
宁喜笑着抬起头,满怀希望:“殿下勿要烦心了,一会儿林太医诊过脉,就知道平安侯到底怎么回事。”
裴钧糟心地点点头。
……
一刻钟后,裴钧盯着面前的太医看了好一会,咬牙切齿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林太医喉结微微攒动,声音发干,喃喃道:“平安侯……脉象滑利,如珠替替然,往来流利。若是女子,或成喜脉之象,但男子就……微臣、微臣学医不精,不敢妄言。”
裴钧轻飘飘叹道:“拉下去砍了罢。”
宁喜:“……”
“殿下!”林太医扑通往地上一跪,求饶道:“不是微臣不曾尽心诊断。是平安侯躲在桌子底下护着肚子,不叫微臣碰啊!微臣确实不敢乱动啊,请、请殿下叫人按住平安侯,微臣一触诊便知!”
裴钧脑子里莫名闪过谢晏那张脸,白白净净、漂漂亮亮的,抱着肚子坐在窝里。
有人伸着手去摸他,他瑟缩地躲避,捂着肚子还得哄“小宝贝别怕”。
裴钧神色黯淡,不悦道:“堂堂太医院院使,连男子是否有孕都诊不出来。难道女子有孕,也要去摸人家肚子吗?那女子孕后若说胸疼腰酸,你们也要上去揉捏吗?女子的丈夫若是知道你们太医院都是这样诊孕的,眼珠子都给你们打下来。”
林太医:“……”
竟他娘的有点道理。
林太医自愧了一阵。
片刻,他回过神来,差点就被摄政王的逻辑给带跑了。
不是,男子又不是人人都会有孕,他学医二十年,生平第一次见到自称有孕的男子,不摸肚子怎么诊得出来?更何况平安侯说他肚子里不是个正常胎儿,是个蛋!
蛋啊!这事别说是来个院使,就是来陈院正,也是匪夷所思,诊不出来的好吗!
他不应当因为诊不出男子有孕……不是,有蛋,而感到自愧。
摄政王这样指责太医院,就是纯粹的蛮横不讲道理了!
裴钧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能诊吗?能诊诊,不能滚。”
眼看着门外的雁翎卫就要冲进来拖人,林太医灵台一亮,忙道:“等等等一下!臣臣臣臣还有一计!不必摸平安侯的肚子!”
裴钧压下手掌,示意雁翎卫不忙拉人:“说。”
林太医擦了擦冷汗,诚心地道:“腹中有孕三月,会渐渐显怀,四个月时就大了,便是想遮也遮不住的。平安侯若是真的腹中有蛋……”眼见摄政王面色阴鸷,他生硬地转变话锋,“蛋、担惊受怕让人忧心的小世子小郡主……
摄政王面色仍不大好,但不至于听了“蛋”字就要杀人了。
林太医松了口气:“便等了足月,看他肚子大不大……”
一时间气氛无比诡异。
静了片刻,裴钧道:“滚。”
林太医不等雁翎卫上来抓人,立刻原地磕了个头,麻溜滚了。
“稀奇啊,真是稀奇啊。”
一出门,迎面与刚从卧房看完热闹回来,正喃喃自语的纪疏闲撞上,他匆匆道了声“指挥使安”,脚也不敢停,一阵风似的逃离了摄政王府。
纪疏闲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那仓惶无措的背影,恐怕是连夜辞官还乡的心都有了。
-
裴钧焦头烂额地喝了口莲心栀子茶,心里的火还没下去,就听见书房门被人一开一阖。他抓起杯盖就扔了过去:“你再跟孤说肚子大的事,孤就把你肚子打到大!”
纪疏闲一把接住,两手捧着笑嘻嘻上前去:“殿下,是臣,纪疏闲。”
裴钧见他一脸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生怕他一张嘴也是什么肚子什么孩子,立刻道:“闭嘴,你若也敢提那个字眼……”
千岁宴那夜的实情,宁喜暗示过他,纪疏闲自然也是心知肚明的。
别说摄政王没幸过平安侯,便是那夜真的幸了,平安侯身为男子,也不应能怀上孩子。再者说,又即便平安侯真的天赋异禀,能够怀上孩子……
但人不能,至少不应该——怀上个蛋。
摄政王又不是个鸟。
纪疏闲毕恭毕敬道:“不敢不敢,臣只是突然想起了一则神话。”
经过今日这一遭,裴钧接受什么怪诞诡奇故事的底线大大降低,放在以往,纪疏闲要是拿什么神话来与他讲道理,他怕是直接将人一脚踹出门去。
这回,裴钧已经懒得抗拒了,有气无力道:“……有话就说。”
纪疏闲满面正色地念道:“《帝王世纪》中有载,太昊帝庖牺氏,风姓也,燧人之世有巨人迹出于雷泽,华胥以足履之,有娠,生伏羲于成纪。”
裴钧看了他一眼。
纪疏闲继续讲了下去,说书似的:“这什么意思?意思就是,华胥只是踩了巨人的脚印,就怀上了孩子,生了先神伏羲。伏羲是何人?蛇身人首,有圣德,乃是大贤!”
他拍了下掌,胡言乱语道:“这不就对上了吗,殿下你看,指不定是因为殿下恩泽浩荡,龙气啸动,平安侯有幸被殿下抱了一下,便有感而怀。”
“而且这龙乃是祥瑞,谁也没见过。但是鲤鱼跃龙门,一跃成蛟,再跃化龙。蛟是什么,大蛇啊,由此看来,龙与蛇同出一族,料想若有幼崽,应当也是蛋生……”
他越说越赞同,几乎把自己都要说服了:“平安侯若是腹中有……有那什么,也是合乎道理啊!”
“……所以呢?”裴钧七窍生烟,“所以照你的意思,平安侯给孤怀了个龙身人首的大贤。”
纪疏闲没明说,嗫嚅不语,但齿关嚓嚓打颤,像是憋笑。
裴钧皮笑肉不笑地朝他勾了勾手指:“纪指挥使,过来。”
纪疏闲不敢后退,硬着头皮上前去了。
裴钧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会,挑起眉梢,问道:“指挥使可有感应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