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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良言与宝瓶在院子里给葡萄藤浇水, 聋二哥笃笃地给秋千打上更稳固的木桩,那对老仆夫妇已经做不了什么活计,正在篱笆旁边给小鸡喂食儿。
一派祥和, 其乐融融。
——自己被他赖上了。
裴钧意识到这件事时, 正坐在桌前, 与谢晏面面相觑。
窗口蒙着薄纱的卧房, 是他们的树洞,铺着软绵锦被的床榻是他们的爱巢, 谢晏会将床的一半留下来给他,就像孤单的鸯鸟, 翘首期盼着爱侣归巢。
……如果这只可怜的鸯鸟没有鼓着腮,闷闷不乐地看着他端来的食物的话。
鱼肉剔下了最嫩的胸腹部, 和虾仁一起绞得细密,做成了珍珠丸子,任何一点腥味都不会有。
用玫瑰花瓣、桂花浸了两个时辰,点了桂蜜和醋, 做成的酸甜爽口的桂花胭脂藕;一盅用西南新进的贡菌小火慢炖出的杂骨菌菇汤。
还有一小碗核桃红枣奶糊, 去了奶腥,只余香甜。
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谢晏看出裴钧眼里的郁闷, 就着裴钧的手抿一口勺子里的菌菇汤,刚咽下, 一股强烈的反胃感涌上来, 他皱了皱眉强压下去,缓和了好一会, 才继续去喝。
裴钧面无表情, 这回汤菜绝无腥味,有这么难吃?
谢晏张开唇, 下一勺却没递到他嘴边,而是被裴钧自己喝了,他困惑地歪着脑袋。
汤汁清淡鲜美,也照顾了谢晏的口味,盐放得不重。
裴钧百思莫解:“你总犯恶心,还特意放了姜丝……”
他一顿……姜!
裴钧才想起来,谢晏是不吃葱姜蒜的。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毛病,是南邺皇族皆是如此,他们皇族内自古供奉着一位玄女,教条中不许信民食用这些。所以谢晏自小的膳桌上就没有过葱姜。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久居深宫的小谢晏,是南邺庇藏的的珍宝,他初来大虞,常识匮乏,同样没见过葱姜蒜。
大虞人口味重,荤素不忌,他第一次在御宴上吃到这种东西时,甚至都不认识那是什么,将葱爆羊肉当做寻常蔬菜夹了一大口,那冲鼻的刺激恐怕令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正值冬至前后,大虞习俗还要吃糖蒜、饮姜汁酒驱寒,每一样都是谢晏的噩梦。
但是当着大虞帝后的面,他不能无礼,只能强忍着恶心将它们咽下去了。
然后散宴时他匆匆离去,但才坚持到御花园,他就忍不住了,寻了个无人的角落,吐了个昏天黑地。
裴钧之所以知道这些,就是因为谢晏呕吐时,他就在旁边的假山顶上。看着这个南邺来的漂亮质子佝着腰,吐得脸色发白,吐得满头是汗,碎发都潮湿地贴在额上。
他似乎也很嫌弃自己,想离秽物远一点,但没走两步就又是一阵反胃,不得不停下脚步。
裴钧见过这个小质子几回,但都是在正经场合。
次次人前他都是一副清圣纯洁的模样,一礼一数都是宫廷教出来的范本,极会讨人欢心,所有人都欢喜他的可爱温顺。
但裴钧觉得,他像个画上了笑面的人偶,精致,可爱,但缺了点……不知道什么东西,总之令裴钧不是很舒服。
他在家也是这样的么?
手里的巾帕已经被揉坏了,嘴唇也被谢晏自己擦得殷红。
小质子仰头看了会月光,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脊背轻轻一抽,晶莹的泪光便涌出了他的眼眶,将他那双琥珀明珠似的眸子蒙上雾翳。
裴钧愣了一下,坐直了身体,朝下丢了块小石子。
“呀!”小质子惊跳起来,捂着头到处看了看,从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正高高坐在假山上面。
他穿着小内监的衣裳,谢晏一时间没有将他与众多皇子联系起来。
毕竟冬至宴会,皇子们都是该去的,裴钧假若身份不低,不应出现在这里,谢晏顿时气道:“你做什么丢我?”
皇帝对当年那场战役耿耿于怀,自然不愿想起还有裴钧这么个孩子,所以他们母子在宫城内几乎查无此人。没人想起叫裴钧赴宴,裴钧当然也免去应付,他手里掂着几枚石子:“那你做什么哭?”
小谢晏立刻揉了揉眼睛,气势汹汹道:“谁哭了,关你什么事!”
裴钧又往下丢了一颗:“你在这里哭,一会儿会被人发现,我就不能待在这里了。”
小谢晏抿了抿嘴,想来也是不愿意被人发现的,他仰头看着裴钧,发现他坐的那处是御花园所有假山里最高的,但四周陡峭,生着滑腻的青苔,他问道:“你是怎么上去的……我也想上去。”
怪理直气壮的,裴钧指了指一边:“那边比较好爬。”
他说完,就听见底下传来窸窣翻爬的动静,没多会,小谢晏就手脚伶俐地爬上来了,但上面并不光滑,位置不大,他拢了拢衣摆,小心翼翼地坐在了裴钧身边。
裴钧看他闭目双手合十,不知道喃喃自语什么,语调怪异但不突兀,像是某种祷词,从他舌尖上流利地蹦出来。
或许是南邺的某种方言,他想。
“你念咒呢?”裴钧问。
“……”谢晏忍了忍,全部念完了才睁开眼道,“这里最高,离月亮最近。我在向玄女祈祷,请她不要怪罪我。”
裴钧好奇:“玄女是什么?”
谢晏望着月光,他仰望月光的眼眸也像是镀了银一样:“在南邺,她是月亮上的神女,只要我们虔心供奉,玄女就会保佑我们一生无灾无难,多寿多福。”
裴钧脱口而出:“那不就是嫦娥?”
谢晏瞬时蹙起眉头:“不一样……”
裴钧反问:“有什么不一样?难道大虞和南邺的月亮不是同一个?月亮上只有嫦娥、玉兔,和砍树的吴刚。你说的玄女既然不是嫦娥,难道是玉兔精?”
“……”谢晏生气了,嫌他侮辱了玄女,抬腿就踩了他一脚,“不一样就是不一样,玄女就是玄女!”
裴钧脚背被生生踩了一下,他捂着脚面吃痛,不再与他争辩嫦娥与玄女的关系。他看着小质子洇红的眼尾,道:“好罢,那你朝嫦……玄女,祈祷了什么?”
他弯翘的睫毛微微颤抖:“我触犯了玄女的忌讳,我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许是他们年龄相仿,谢晏又对穿着内监服的裴钧防备不重,两人挤挤巴巴地坐在隐秘无人的假山顶上,裴钧听他讲了一晚上玄女娘娘的故事。
谢晏在忏悔自己吃了葱姜蒜。
裴钧觉得有点好笑,但是并没有笑出来。
小质子初出宫闱,不谙世事,他即便不认识葱姜蒜长什么模样,不意味着大虞贵族们不懂。周边诸国,各自的探子们都将彼此皇族那点事儿刺探清楚了的,难道皇帝不知道南邺皇族供奉玄女,不知道谢晏是不能食用葱姜的吗?
……他们知道,他们没有说,依然给谢晏呈上了他所忌讳的食物。
说到底,一个质子,再生得玉雪玲珑,也不过是弱国送来的人质。南邺想借大虞的兵,就不得不向大虞低头。谢晏不过是夹在中间的战利品罢了,同其他装在箱子里、驼在马背上,被一起送来的国礼没有什么区别。
南邺不会因为大虞一次“无心之过”给小皇孙吃了葱姜,而撕毁好不容易缔结的和平条约。
这点可悲的道理,连裴钧都懂。
小质子天资聪敏,六岁诵文,号称南邺国瑞,难道会不明白吗……
所以他吃了,又吐了,然后如此嫌恶自己。
裴钧看着面前心情低落的“小战利品”,从腰间摘了随身携带的水囊,递给他:“这里是大虞,不是南邺。你在大虞吃了不该吃的东西,玄女是看不见的,不会怪罪你。”
“……你说的对啊。”小质子很聪明,在帝后面前他能面不改色地背出三百首诗,但今晚却很笨,笨到认同裴钧的话有点道理。
他眉眼舒展开,接过水囊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咽下去了后突然涨红了脸,猛地呛咳出来。
他捂着嘴,瞪大眼睛:“你你你,这里面是酒!你哪里来的酒?”
裴钧两臂撑在身后,仰头看天:“我偷的,敬我母亲在天之灵的。”
这倒是真话,他之前从其他年长的皇子那里偷藏了一袋酒水,原本是打算这个冬至日与母妃一同度过,但是冬至还没来,母妃就病逝了。
不受宠的妃子病逝,裴钧却连丧衣都不能穿,只用一段白绢隐秘地扎在了里衣外的手臂上。
谢晏年纪还小,即便宫宴上喝酒,也不过是甜甜的果酒米酒,还从来没喝过这么浓的烈酒。他听到是“敬在天之灵”的,忙晕晕乎乎地拧上木塞:“对不起,还给你。”
裴钧拧了拧眉:“你刚才吐过,我不要了。”
“……你嫌我脏?”谢晏气得拿水囊砸他。
裴钧不得不抬起手臂挡了挡:“你脾气真烂。”
谢晏不是真的脾气暴躁爱打人,他只是无处排遣,想借此撒气,直到看裴钧手背都被打红了,衣裳也被他扯歪,才不闹了,又仰头朝月亮念了句什么祷词,回头对裴钧道,“我向玄女许了愿,她会保佑你,会将属于你阿娘的那颗星星带回身边。”
远处传来几声呼唤,像是有人来找他了。
谢晏急匆匆原路爬下假山,还不小心踩滑了一脚,踉跄了几步,他站稳了抬头朝顶上穿着内监服的少年笑了笑,面颊一片醉酒后的酡红,他两手拢在嘴边:“以后你对月亮说话!玄女会把你的话织成一段星光,带给你阿娘!”
裴钧看着他晃晃悠悠地被人带走了。
……带给阿娘?
人死不能复生,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神仙,可以再将他的思念带给母妃。
但尽管心知如此,往后的十几年,每当裴钧想起母妃时,他总是忍不住记起六岁时假山顶上谢晏的那一段话,会情不自禁地抬起头看看月亮。
而后又觉得可笑,南邺的玄女,会保佑大虞的儿郎吗?
……
谢晏已经不记得这些了,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不喜欢葱姜是因为信奉玄女。
他是虔诚的南邺人,为什么玄女也没有保佑?
裴钧有些烦躁,既烦躁自己也不记得这件事了,又烦躁谢晏强求自己吞咽这些菜。他拿回勺子丢进碗里,把几道菜推到一边:“既然不喜欢里面有姜丝,为什么不说出来?”
谢晏张了张嘴,又默默闭上,他捧着空荡荡的小碗,睫毛垂落像是犯了什么错一样,半晌才道:“宝瓶他们让你不高兴了,是吗……我想让你高兴。”
裴钧道:“孤不高兴。”
难道谢晏以为,逼迫自己吃下了姜丝,他就会高兴了?
谢晏更沮丧:“对不起。”
裴钧语气更加不耐:“你没错。”
谢晏微微讶异,抬起眼睛看了看,他不大理解:“……那谁错了?”
“……”裴钧不知道他的聪明劲儿到底都去哪里了,难道都用来想怎么示弱撒娇,把全府的老弱病残全赖他身上了吗。他嚯地抬起手,带起一阵袖风,谢晏下意识地闭上眼。
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降临。
谢晏悄悄地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