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处他似乎还想画点什么,但实在受能力所限,没能如愿,只留下了几个沾着墨汁的指痕。
裴钧甚能想象到他趴在案几上,咬着笔杆,歪着头描摹图画的模样。
裴钧看多了工笔花鸟、白描美人,也曾经见识过少年谢晏那一手为人称道的青绿山水。此时却不觉得,手中这张拉手小人图比之那些有什么不足。
他默默压下这幅画:“还算有点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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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紫垣回来时,小石已经带着下一份礼物离开了。推开殿门,见摄政王沉心静气地端坐案旁,罕见地耐心抄写起了经书,一时间竟还有些不习惯。
正在揣测是什么缘由使他改变,忽的听到裴钧道:“申紫垣,你不是一直给孤上奏,说想重修大殿,给三清像彩塑泥金?”
紫垣一愣,这折子他年年上,裴钧年年叱骂回来。三清殿修葺事小,他不是没有银两,只是自己出面修葺,和皇室出面修葺,却是意义截然不同。
申紫垣修行之外,尚需考虑门中弟子的衣饭,双曜宫需要这样的虚荣来维系百年声名。
随即,申紫垣便听出深意,他这是有条件的:“殿下要如何?”
“孤要你那副号称千年不朽的金乌木画框。”
裴钧道,“都说双曜宫灵验,求什么得什么,孤也想请申宫主开坛做法一回,就求……春猎几日天晴不雨——只要此事灵验,重修三清殿的事,回头宫主等孤旨意便可。”
申紫垣思忖几秒,虽然求晴日这事不太准,易生变数。
但他委实没想到,摄政王开出的条件竟然如此简单。
他还以为,为了双曜宫百年生存大计,他得被裴钧扒层皮下来。
此时,申紫垣无意瞥见他手中,他谨慎折起的,应当是打算要用金乌木装裱的“画”。
心口顿时一梗。
如果,那真能称之为“画”的话。
申紫垣心疼自己的金乌木,它虽然比不上三清殿,但也算是珍爱之物,竟要委身给这样一幅小儿画作。但既然看见了,又不得不夸上两句:“……好画,殿下果真是慧眼独具。”
裴钧明知他是在奉承,不由“哦”了一声,不依不饶地挑衅道:“那依申宫主所见,此画好在何处?”
申紫垣蹙眉思索了一阵,硬着头皮道:“它好就好在,好在……颇具有原生态的风格,令人眼前一亮,见之难忘。”
裴钧笑出了声,继而,转为大笑。
“既然画好,孤叫人临摹一副,赠与宫主,日日观赏。”
申紫垣道骨飘伶,只剩哽噎:“……谢殿下赐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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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燕燕:笑什么,你们是不是嫌弃我的《火柴人牵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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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裴:我一个时辰送他一件礼物,这样他每个时辰都能想起我来了!我真是个小机灵鬼。
第32章
转眼就到了上巳雩祭的日子。
摄政王连续斋戒了三天, 这日寅时便起来沐浴焚香,澄净身体。
宫人已经提前备好了祭礼所需的袍服冠冕,从里衣到绉纱, 一共七层, 每一件都以暗纹绣着应和天地阴阳之道的纹饰, 华而不耀。只是有点重。
由宫人伺候穿衣时, 裴钧看见申紫垣依旧坐在窗边,他自前夜便一直做着什么东西, 像是在金属上凿刻。
上巳节对大虞朝来说是个颇为隆重的日子,举办雩祭的祈天坛内缀满了彩绸。昨日起民间就已十分热闹, 小石昨日来时,声情并茂地形容了街上的繁华。
裴钧心里存着许多杂事, 这几日并未睡好,夜里略歇一会也是接连做梦。
一会儿是燕燕哭问他怎么还不回家,是不是将他忘了;一会儿是谢晏雷雨天缩在墙角,捂着耳朵瑟瑟发抖;一会儿是段清时砸上门来, 说今日无论如何, 都要领义兄回去。
然后又梦见谢晏不肯跟他走,隔着窗户, 拿吃了一半的苹果砸段清时,砸得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裴钧在梦里笑了一下, 醒了, 睁开眼,既没有苹果也没有谢晏。
只有燃着小豆烛的案桌, 和没抄完的经文。
但三日清修闭关终于熬到头, 雩祭过后,收到御帖的达官显贵、皇室宗亲们便会启程前往鹿鸣围场。
裴钧回过神来, 举平了双臂,任宫人为他整理层层衣袍,又有人拿了女子上妆用的脂粉,遮掩他眼下的乌青。
他微阖双目,闲说道:“孤听宫里的老人说,你生时天降祥瑞,有鹤东来。五岁时便曾预言我朝与西狄将有一战,大虞大获全胜、勇夺三城。结果不足两年,此言果真应验。后来朝中诸事,你也都预言真实……你因此便有了‘天算子’的名号。”
申紫垣仍在以小工具敲敲打打,头也没抬:“不过是稚童痴语罢了,难当‘天算’之名。”
裴钧转身看向他:“你当真会预言未来之事?”
申紫垣笑道:“因果循环,自有定数——所谓预言,不过是对当下形势,及其发展趋势进行分析,由此对未来最有可能会出现的结果进行推断罢了。”他略一思考,“观一角而知全身,和雁翎卫断案差不多。”
他放下凿子,吹了吹手上的尘屑:“一旦将来事态发展与所谓‘预言’有所吻合,哪怕只有一成相似,众人震惊之余,稍加联想、发酵,自然会对号入座,将剩下的九成为我补齐——于是从结果上看,就好像是‘预言’应验了。”
“之后事态如何偏离,便就不重要了,因为众人只会惶恐于我的‘预言’,而非事实真相。”
裴钧只是与他随便聊聊,并没有想到他当真毫不保留,不由沉默了一会,道:“如此实话实说,就不怕孤治你欺君之罪?”
申紫垣自小钵中舀起一勺清水,依旧做着他手上的工作,波澜不惊:“殿下何曾信过我,既然不曾信过,自然算不上欺君。”
裴钧喜欢与聪明人说话,倒是有点可惜他生在道观,若是生在世家,或许可以为国效力。
他问:“那你可曾后悔过预言什么?”
申紫垣抬眼向他一瞥,静了静:“或许有……人都有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
后面半句他说得模模糊糊。
裴钧没听清,只当是什么隐秘难言之事。人食五谷,便生五情,他没有无端就揭人伤疤取乐的恶癖,不再继续追问,而是转变话题。
宫人为他披上最后一层绉纱,裴钧自己接过玉珏礼剑佩在腰上:“说起来,先朝时,上巳雩祭都是双曜宫主持……你整日问孤要钱要财要声名,不像是清心寡欲一心修行之辈,孤倒是好奇,怎么雩祭这份肥差,你就拱手让给了钦天监。”
申紫垣手一滑,刻刀在拇指上剌了一道口子。
他顿了顿,直到鲜血渗出滴到桌上,才回过神来,低声道:“祈天坛太远,我去不了。……且我发过誓,此生不再踏出双曜宫一步。”
“为何。”裴钧讥讽道,“总不至于是预言有误,觉得丢人,从此不敢见人了?”
申紫垣不说话,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总不能是真的猜中。
裴钧:“……”
申紫垣叹息:“我确实曾经做错了一件事。”
他仰望着抄经殿深邃高远的穹顶,仿佛经年的腐霭朝他压下来,往他年轻的脊骨内灌入了陈朽之气。他苦笑了一下:“我不知究竟如何才能弥补……所以只能清修忏悔。”
裴钧不知该如何说。
还未再张口,申紫垣就敛去凄清,以巾帕按住伤口,起身走来,将手中雕刻数日之物装进了早就准备好的袖珍锦囊,锦囊上的绣样是象征驱邪避恶的玄武纹。
他将锦囊硬生生塞给裴钧。
裴钧蹙眉:“这是何物?”
“护身符,金片刻的,每一笔都以平安咒加持。”申紫垣语速飞快,似乎也鲜少做这种腻歪之事,“下次再见殿下,恐怕得明年这个时候了。殿下带着它,微臣预祝殿下今年春猎拔得头筹。”
“你在孤面前,难得自称微臣。”
裴钧沉吟望着手里的护身符,眉头更深,悠悠地看着他:“这是何意?莫非……你明日就要坐化了,赶着今天给孤留遗言?”
“……”申紫垣气得倒吸一口凉风,脸色变道,“殿下再不走,我才要坐化。殿下赶紧走吧!若是这几日没有下雨,殿下也别忘了答应我的事,为双曜宫翻修大殿!”
“牛鼻子,是一点便宜都不忘占。”裴钧笑骂了一句。
推开抄经殿的殿门,朦朦朝日从云层中破下几缕金光,日色纯净,果真是个大好的晴天。
裴钧感受到温和的春风自耳边拂过,他蓦的回头问道,“这符孤用不着,但好歹是开了光的,浪费怪可惜……若是送给他人,可还管用?”
申紫垣:“……”
申紫垣卷起他此前写废的一沓纸张,厚厚的一筒,作势要丢过去,没好气道:“殿下就是把它挂狗脖子上,狗都能长命百岁!”
他未能将纸筒扔在摄政王身上,因为有宫人领着钦天监礼官跑了过来,说吉时快到了,辇已备好,观礼的簪缨贵胄们都差不多集侯在了祈天坛,急-促促地催着摄政王出发。
裴钧还有许多话要问,但都来不及说,不得不先离开双曜宫。
申紫垣盯着裴钧离开的方向,许久才重新低下头,看着手中展开的他抄经无聊之际乱涂的废纸。凌乱的练笔字迹里夹杂着大大小小、歪歪斜斜的柴火小人。
他想起那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稚嫩画作。
——大概是如今的谢晏画的。
他后来见摄政王背着人,又偷偷拿出来欣赏了几次,神情是人所罕见的柔和。
不过是小小一张图画,就让素来杀伐狠绝的摄政王卸下了他重重包裹在外的凶戾,连背影都染满温情。
申紫垣收拾起桌上笔刀,将废纸丢进火盆里烧了,他望着灼灼火苗,不知该欣慰还是唏嘘,摇摇头道:“或许,这也是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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雩祭不过是做做样子。
且看今日阳光璀璨,百官站在祈天坛下,晒得脑袋疼,这鬼天气变得真是跟翻书一样快,全然一扫前几天阴雨连绵的势头,看样子是断然下不来雨了。
只有一人心情舒朗,便是摄政王。
最后一样章程刚一走完,摄政王便大手一挥,宣布宗亲显贵们可先行启程,去往鹿鸣猎场。
春猎是继上巳祭礼后的最要紧的活动,大虞尚武,就连科举都多一样射艺,可见其重要。这不仅是众臣彰显英姿,以在皇帝面前展露才艺的好时机。更有不少臣子会借此机会,暗暗给自家女儿们相看文武双全的金龟婿。
春猎上不是没出过黑马,正比如前年春猎,新晋状元郎便大出风头,只以一箭只差,惜败于雁翎卫指挥使纪疏闲。如今位状元郎,已是青云直上,年底时还做了文宣侯府的乘龙快婿,真是好不春风得意!
有了状元郎珠玉在前,这回的鹿鸣围猎,虞京诸家的公子哥们早早便开始练习,只盼一展风采。
当然,这一切前提是——摄政王不下场。
否则以摄政王久经沙场,以一敌百之姿,这些常年浸淫于京城软红十丈的公子哥儿们,便是合起伙来,恐怕都没可能多一丁点儿的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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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年去鹿鸣猎场,都是小皇帝坐车,摄政王骑马伴驾。
那是一匹乌黑油亮的高头大马,鬓毛迎光下闪耀着墨紫色的宝光,金马掌更是熠熠生辉。摄政王一袭劲装跨于马背,容貌俊秀,威严冷肃,即便声名有些凶残,出城时也少不了有少女们躲在两边高楼的窗户后,偷偷地打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