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扑到床边摸了摸谢晏身上,一摸一手湿红,哇的一声嚎啕:“怎么流了这么多血!呜,我对不起太子, 对不起太子妃……”
良言此前先一步被纪疏闲的人从林中救出来, 他本也想跟着雁翎卫进去找人的,却被纪疏闲拦下, 说他不会拳脚功夫,去了也是拖后腿, 若是遇到危险, 雁翎卫还得分心来保护他。
纪疏闲说,不如留下烧点热水、准备吃食更有用。
此刻看到谢晏昏迷不醒的模样, 良言只后悔当时打水走得太远, 又恨遭遇虎豹的怎么不是自己。
“……别哭了,不是他的血。”裴钧有气无力道, “去打点温水来。”
“不是公子的血怎么会在公子身上!”良言悲愤地抬眼,见摄政王神色淡淡,一时间又不太敢说话。
须臾,他发现这人不仅神色淡,面唇也淡,像是工笔画褪了色,很是苍白,愈显得眉峰黑沉凌厉,面色不善。愣了愣,他问,“……是你的?”
“没大没小。”裴钧蹙起眉心,重复了一遍,“去打温水,再取一身干净衣裳。”他看了看外边,“快去,一会太医就来了。”
待良言抹着泪走后,裴钧目光在床上青年身上停留了一会,发现他在哭,许是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虽不至于伤心欲绝的哭法,而是湿气在眼角凝聚,聚得睫毛再也压不住,啪嗒坠-落下来,洇进枕里。
他欲伸手,顿了下又收回,起身将帐中环视了一圈。
帐子虽然不大,但什么都有,包括此前宁喜说全部丢了的那些行李。
脚下铺着厚厚的羊羔毛的地毯,虽不贵重,但胜在结实耐用,可以铺满一整个帐子,踩上去似天边的云彩。小几上还放着一碟没收拾的盘子,里边躺着半块没吃完的花糕。
裴钧到行李里找到一块巾帕,回来擦了擦他的脸。
擦完后,将脏了的帕子掖进自己怀里,静静地看烛光在他脸上萦绕,瞧着温温和和的。不禁屈起手指摸了摸,谢晏依着他的动作偏了下头,露出了耳后一条细长的伤痕,至没到衣领。
裴钧撩起他头发,又发现了一些小擦痕,像是被树枝打的。
盯了一会,他弯下腰,解起谢晏的衣襟。外面的猎装与里衣依次敞开,露出经年不见日光的肌肤。他顺着往下看去,肩膀有些红肿,腰上亦有一片青紫。看过,轻拢上。又去从下往上掀他的裤腿。
鹿皮靴取下,软袜擦着皮肤褪去时,谢晏微微一颤。
裴钧见到他脚踝,雪白的脚肿起了一圈,立刻皱了眉。
对外伤,裴钧是久病成医,环指一握,便知他是不顾脚上的疼肿,忍痛奔跑,踩力的点不对,以至于踝骨有了轻微的错位。若要以后不妨碍走路,需得手法矫正一番。
跟来的太医里应当有专擅此症的,但想必不会很温柔,而且若是手太轻了,他这小骨节正不回去,以后还要再吃二次正骨的痛,得不偿失。
良言端着水盆进来时,正看见公子衣衫不整,而摄政王正攥着公子的脚,正往上摸他的膝。
他面面相觑了一会,难以置信道:“公子都这样了,你还想……不是人!”
裴钧声音略带疲惫:“孤没想。”
他起身想去拿搭在良言肩上的手巾,刚要触到时,瞥见自己袖口的污迹,又从旁边立着的铜镜里看到自己一身的狼狈模样。他放下手,让开一些:“你来罢。给你家公子擦擦身,换身软绵宽松的里衣。”
良言仍在盯着他,裴钧俯身摸了摸谢晏的脸,有些凉,又吩咐:“一会太医看过后,夜里睡觉要盖严实一些,小心提防着别发热。”
良言满脸戒备,觉得他昨日冷,今日热,难道那气一夜之间就能消了?肯定是不怀好意。
裴钧却只是看了他一眼,转身撩开帐帘走了。
毡帘落下的时候,他看见似乎是太医背着药箱来了,正要出去迎,但摄政王走出两步竟将太医叫到了一边,不知道说了什么。良言贴着帐篷,隔着一层布聚精会神地听,勉强能听见一两句。
起先还好,后来断断续续的,然后就听摄政王叹了口气,说:“实在不行,就喂点蒙汗药罢。”
良言大惊,立刻跑回床边,紧紧护着谢晏。
以至于太医进来看伤,他把每一瓶要用在谢晏身上的药都抢来尝了一点,直到被金疮药辣肿了舌头,被太医训斥了好一顿,才捂着嘴坐到一边直掉泪。
“这孩子,怎么问都不问一句。”太医弄明白他折腾自己的缘由,哭笑不得,给他递了杯漱口的水,解释道,“一点蒙汗药,是为了正骨时不疼醒。”
良言半懵半懂的,手里就多了一只小药罐。
太医道:“之后几天,早晚涂这个就行,涂到肿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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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疏闲带着人进林子探查过,又将所有贵族子女查点完毕,才回到雁翎卫驻扎的营地。他一边与下属交代事情,一边掀开中帐,一抬头看到椅上坐了个人,正在吃一块糕点。
他愣了一下:“殿下!”
裴钧瞥了他一眼,吃完最后一口,平静地问:“抓到活口了吗?”
今日林子里那几只虎豹来得蹊跷。
裴钧沿路在找谢晏时,便撞上了两只被响声吸引来的虎豹,一大一小,可能是母子。
一般兽类发现猎物难缠,通常都知趋利避害,会暂且退去,伺机谋动。这两头却异常亢奋,血红着眼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被砍了几剑后反而愈加凶猛,有不死不休之意。
杀了虎豹后,裴钧查看了一下尸体。
果然看到它们腹部有隐秘伤口,伤口上有药粉的痕迹,且剖开后肚子里空空如也,只有些草梗。应是被人虐待,还下了令兽类兴奋的药物,又连饿了几日,因此一放进林子,就立刻发狂四处攻击。
正思索是何人所为,林间又有响动。
裴钧未多想,反手将剑甩出,刺是刺中了,随声倒下的却不是猛兽,而是个人。
且不是一个人,是十几人,自四面八方将他渐渐包围。
对方显然是奔着取他性命来的,训练有素,招招致命,且滑不留手。裴钧被迫与他们缠斗许久。但因无意与他们争斗,只想速战速决,急着去找谢晏,手下毫无留情,也就没有留下个喘气的。
抱着谢晏出林时,他也听到背后不近不远有其他的呼吸声。
因此一出猎林,他就立刻派人传令纪疏闲,去追。
纪疏闲抿住唇,半晌才道:“捉是捉到了两个,但均服了毒,所幸有个跟去的小旗懂点医理,逼得他们吐出了大半,如今正拿珍药吊着命,但估计……活不过三日。”
“审。”裴钧褪下衣衫,面不改色地撕开已与肌肤黏在一起的布料,凝固的伤口又渗出血来,他从手边木盘上拿起纱布,一头咬在嘴里,“三日够把大刑过一遍了。”
他去抓纱布的另一头,却抓了几下都没有抓住,额头渗出细细汗珠。纪疏闲立刻上前,接过伤药与纱布:“先得清理伤口才能包扎。”
裴钧嫌麻烦:“包上就行。”
纪疏闲板起脸,睨着他直皱眉。
在外,他们是摄政王和雁翎卫指挥使,在内,他们也是并肩作战多年的挚友。
纪疏闲知道他有多难劝,沉吟片刻,道:“若不好好清理上药,来日就会留疤。平安侯那么爱美,看见你身上这些疤痕,肯定被丑得转投他人怀抱。”
“……”裴钧明知并非如此,但心里犹豫了一会,将手臂伸了出去,“你看着办。”
纪疏闲自知拿捏住了他的软肋,哼笑了一下,这才低头审视他的伤。
除了几道豹虎利爪挠出的伤痕,最严重的是手臂和肩头的伤。
伤口已经不怎么流血,但也看出伤得厉害,应是迎面而来纵头劈下的一刀,力气很重。被他抬臂挡了一半,但未能挡尽,刀头仍然落在了肩上,划了一道深口子。
追踪时雁翎卫与那些人交手过,虽然颇难缠,但实力不过如此,根本不可能是裴钧对手,他也不应当因此受伤。
纪疏闲用清水清理了伤口,拿起药瓶时嗅了一下,发现只是寻常的金疮药粉,不由纳闷道:“殿下的紫玉膏呢,宁喜定是带了罢?用这个做什么。”
裴钧闭口不提紫玉膏的事,只说:“这个就好。”
“……”
纪疏闲怔了会,又懂了——哦,紫玉膏送人了呗。
送情郎的东西,自然是拿不回来的。纪疏闲只好为他撒上金疮药粉,缠纱布时,冷不丁看到木盘里有一串满是血污的手串,用红绳潦草穿着,不像是什么珍贵的首饰。
裴钧一看他在瞧手串,立刻伸手拿走。
纪疏闲看着他欲盖弥彰的动作,心下了然,不由失笑道:“他的东西?不会是为了捡这个,才被那群傻子劈了一刀罢?”
他骂那群刺客是傻子,而被傻子劈了的摄政王,岂不更像个傻子。
纪疏闲又幸灾乐祸地说:“属下听说,殿下是抱着平安侯回来的,受这么重的伤,恐怕接下来几天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怎么还能逞能去抱人呢?”
裴钧:“……”
“属下还听说,殿下回来后没多久,东阳郡王也回来了,还背着嘉成县主。哎呀,段清时的脸色那个难看啊,跟被人抢了老婆似的。”纪疏闲继续叭叭,“怪不得呢,殿下拼着把胳膊累断,也要抱着人回来,敢情是跟人争风吃醋去了。”
“……审你的人去。审不出来,你就与他们一起吃牢饭!”
裴钧披上外袍,叫他快滚。
纪疏闲此一去,恐怕连审带刑,一-夜都再难回来了。
裴钧从椅子辗转到帐中供指挥使休憩的小榻上。
捏着那串金鸡手串,忍着手臂的伤擦了擦小金鸡上的污渍。更是懊恼,鸡喙本来就撞瘪了,打斗时从怀里跌出来砸在石上,又把翅膀给砸歪了一扇。
走神时,毡帘外有动静,是宁喜端着些夜宵找过来了。
宁喜今日正在行宫内教训小的们,突然就得知猎场出了虎豹骚乱,又听人说摄政王孤身进了林子,担心得是一整天都坐立难安。
方才遇见纪指挥使,又说除了虎豹,还有刺客,登时更是心有余悸。
进来一见他身上缠满纱布,眼睛就是一红:“殿下,您——”
还没哭,裴钧就坐起来,“宁喜,来得正好。”一边接过他手中的食盘放到一旁。
鹿鸣行宫没什么山珍海味,裴钧坐起来,舀起碗里的馄饨,忽的想起回来路上,谢晏嘀嘀咕咕的几句话。
他瞧了瞧宁喜,欲言又止了一会。
“宁喜。”
宁喜颔首:“奴在。”
裴钧若无其事地吃着馄饨:“孤问你个事。”
宁喜:“殿下您说。”
裴钧道:“是这么回事。刚才闵将军的儿子找到孤,求孤为他辩个道理。说,他前不久与未婚妻闹了点不愉快,他一气之下,把未婚妻赶出了家门。”
宁喜心想,闵将军家的公子年仅十六,便已经定了亲家了?而且男女尚未过明路,未婚妻就不顾世俗眼光,住到了闵将军家里?
他凝下心来,听摄政王继续说道:“后来有一日啊,两人因为一点小意外得以独处。未婚妻呢,还主动扑到了孤……咳,闵公子怀里。他娇弱可怜,楚楚动人,让人难能不心软。”
宁喜愈加一头雾水,这什么跟什么,却认真道:“这不是挺好么?皆大欢喜。闵公子是忧愁什么呢?”
摄政王不由蹙眉,又说:“可抱了没多会,未婚妻就一脸气愤,哭啼啼地说什么,今日是最后一日,明天就不喜欢你了……你说,这是何意?”
宁喜小声问:“敢问殿下,闵公子二人是打小就相识?那小姐倾心于闵公子?”
摄政王未加思索就点了点头。
宁喜啊了一声,老老实实地道:“古往今来多少故事,都是男子高中状元、建功立业后抛妻弃子,另谋贵门。却鲜少听闻有女子舍夫再觅的。奴虽然不懂男女之事,但是也知女子最是长情。”
裴钧稍一展眉,就听他长拖一声:“不过……”
“但也不乏有‘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之类的故事,”宁喜叹息一声,“闵公子这位未婚妻能被逼的说出那样的话来,想必是对闵公子失望至极,从此心灰意冷了罢。今日相拥乃是最后温情,从此便要斩尽前缘,明日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女子虽长情,但真到了心灰意冷时,也最是绝情。”
裴钧听罢,登时脸色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