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写字一事也就是图一时新鲜,待糟蹋完了一砚墨,谢晏就渐觉枯燥,主要是照着画还行,一旦宁喜将那范本盖住,谢晏就根本记不住了。
在宁喜又一次捂住摹本,让他自己写的时候,谢晏终于破罐子破摔,将笔一撂,抹了下因绷着劲写字而酸疼的脸颊:“……呜好难,我不要写了。”
宁喜不动声色地看一眼摄政王:“平安侯,再写几个罢,马上就要学会了。”
谢晏不愿意,注意力已经跑了,他问宁喜:“那魏王叫什么?”
宁喜小声地说:“回侯爷,魏王殿下名瑛,裴瑛。”
看平安侯蠢蠢欲动的模样,似乎下一句就想学魏王的名字,但宁喜哪里敢教他。平安侯若是在学会写摄政王的名字前,就先学会了旁人的名字,只怕摄政王能一口气把自己噎死。
宁喜忙打消他的念头:“魏王的名字更难,您还是写殿下罢。”
谢晏又张嘴:“那段……”
摄政王听见个“段”字,手里茶盅咣一声砸在案几上,宁喜魂儿都要没了,立刻胡诹道:“段小郡王的名字难上加难!光他的姓氏就得写个三天三夜还写不完!侯爷千万不要学那个!”
谢晏一听一个字就要写三天,当即惊悚地摇了摇头,过后感慨道:“……那他好可怜啊。”
宁喜:“是,谁说不是呢……”
谢晏一边想着这个,一边又想着那个,三心二意地画着字,结果思绪杂了。尤其是得知嘉成也姓裴,而“嘉成”只是她县主的封号,并非是她的闺名,就更乱了。
宁喜都后悔告诉他这么多裴家人的名字,以至于他后来脑子不够用,描着“裴钧”的名字叫“裴瑛”,气得摄政王把折本摔得啪啪响。
“嘘,嘘!”宁喜捂住谢晏的嘴,头皮发麻。
这要是有一天,谢晏冲着他唤“裴瑛”。哪天要是自己战死了,他哭都哭不对坟,带着一身俊俏的孝,喊回来了别人的魂儿。
裴钧扶着头,又烦又乱,越想越惨。
谢晏写腻了,眼珠子转了转,嘟嘟囔囔道:“我记不住……殿下就没有小字吗,我不可以学小字吗?”
在他的认知里,小字都是简单好记的,就像他的小字平安,拢共也没有几个笔画。
宁喜又看一眼摄政王。
父母长辈爱之深,便会给孩子取个小名,亲昵呼唤。
但摄政王的母妃性格疏淡,虽然也疼爱他,但与裴钧不似其他母子那般亲昵,只是唤他“钧儿”。老皇帝更不待见他,召见了也就是冷冰冰的一声“五皇子”。
深宫之中,不是每个皇子皇孙都能如平安侯这般,一出生就是众星捧月,被奉若珍宝,细心呵护。
摄政王没有那种腻腻歪歪的小名。
宁喜刚想绕开这个话题,不料摄政王放下了纸笔,平淡地应了一声:“有。”
“……啊?”宁喜盯着他看,欲言又止。
殿下,您不要逞强了!您哪有啊!您总不能当场给自己编个小名出来。
裴钧走下来,瞧谢晏不知道怎么搞的,脸像只花猫,抹了好几条墨道道儿。一边用湿帕子擦去他脸上墨痕,一边道:“而且这个字你会写。”
谢晏茫然:“我会写?”
裴钧点点头,以指沾水,在桌面上写了寥寥几划。谢晏探头去看,他果然认得,是“五”。裴钧把他脸上墨汁擦干净时,鼻尖都被自己揉红了,他定定凝看着谢晏:“你以前都唤孤……五郎。”
“五郎……”谢晏若有所思。
裴钧听他唤着,神思不由追忆到少年时光。
那时候谢晏像个不懂看人眼色的烦人精,每次回宫里给帝后请安,都要绕道到他的宫殿来,趴在窗户上问他起了没有,问他出不出去骑马、到不到京郊水库摸鱼,若他不应,谢晏就似个唢呐,吊在门口一直喊……
“五郎五郎五郎五郎五郎!你理理我嘛!”
裴钧一皱眉,左手被人拽了一下,才发现这一叠声叫不是来自回忆里的小谢晏,而是面前的大谢晏嫌他不理人,正拽着他叫魂。
“怎么了?”裴钧回过神来。
“我说……我叫你小字,那你也可以叫我小字。”谢晏道,他眨眨眼,“我小字平安。”见裴钧又不应了,他扁了扁嘴巴,不乐意道,“你是不是没有记住啊?”
怎么会记不住。
自谢晏入朝的第一天,皇子们奉命去与他见面的时候,裴钧就记住了。
裴钧只是没有想到自己也有能唤他小字的一天,不禁愣了一瞬,失笑道:“记住了,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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狸奴被放出来的那日,也是御驾准备启程返京的前一天。
纪疏闲领着狸奴来谢恩时,谢晏正在中帐门口玩竹蜻蜓。
这种小玩具看着粗简,但很灵活。两手一搓,竹翅就会像蜻蜓一样飞上天空,等飞远了在那边落下,小石步子快,就会帮他捡回来。
狸奴被看押了三日,下巴更尖了,身上的水绿色小衫已经揉搓得皱皱巴巴的,神情怯怯,远远看着更像个小姑娘了。他垂着脑袋,亦步亦趋地跟在指挥使屁-股后头。
忽的纪疏闲一转身,狸奴没看见,一头撞进他胸口,这下吓得头更不敢抬,立刻倒退三步,差点被脚后跟的石头绊倒。
“……”纪疏闲手里的匣子都差点被撞翻,他一把捞住匣子,一把擒住狸奴,深吸一口气,“就纳了闷了,本官手下的人也没虐待你吧?每回一见你,跟受惊的兔子似的……你怕我做什么?起来,把头抬起来,让我瞧瞧会后空翻的小野猫长什么模样。”
朝廷鹰犬,神憎鬼厌,谁不怕啊。
狸奴拽着他胳膊一站稳,立刻把手往回缩,又听他打趣自己是野猫,顿时羞恼得脸都红了。可迫于他淫威,又不得不抬起头来。
待这小奴战战兢兢地抬起脸,纪疏闲看到他此时的模样,不由顿了一下,但很快收回手,将装有狸奴私物的匣子还给他。
狸奴的背景也查的七七八八,和嘉成县主说的八九不离十。
——他生于西狄,小时在杂耍班子做卖艺小童,后来跟着戏班辗转到了虞京。因为是天阉,又像漂亮丫头,被无良戏班以阴阳人的噱头赚钱。十岁的时候被小嘉成买回去,今年已经十八。
这段经历人证物证齐全,连他小时穿过的女裙此时都已摆在了雁翎卫的案头上,没什么可疑。
“从你那搜出来的东西,没什么违禁品。还给你了。”纪疏闲比了下他的个头,发现他站直了才到自己肩头,“西狄人向来生得高大,你都十八了,怎么还这么瘦小?县主不给你饭吃?”
狸奴接过匣子,打开看了看,里面的东西一样不少,脸上这才露出笑容,蚊子似的道:“小奴也不知道啊,又不是小奴不想长高……”
纪疏闲没听清,掏了掏耳朵:“嘀咕什么呢?”
狸奴闭上嘴,又不敢说话了,直到谢晏捡竹蜻蜓的时候发现了他们俩,远远摆手唤了声“狸奴”!
听见平安侯的声音,狸奴眼睛一亮,对着纪疏闲拜了拜,飞快说了两声吉祥话:“谢谢指挥使,小奴祝指挥使寿比南山、日进斗金、连升三级……”
也没敢再抬眼看他表情,便绕狼狗似的绕过他,朝着谢晏跑去了。
瞧他刚才跟着自己还唯唯诺诺的,这会儿扑到谢晏脸前,跟见了亲人似的,瞬间就变得口齿伶俐了。
敢情怕人是假的,怕自己才是真的。
纪疏闲“嘿”了一声,折身过去将他拎起,得先进中帐去跟摄政王复命。想起他那些倒豆子似的吉祥话,又笑了两下——自己指挥使的位子已经是正三品,再升三-级,他得和宰执平起平坐了。
狸奴一被他拎住,脸立刻垮了,像一只被人揪了后颈皮的蔫猫。
纪疏闲把他扔进帐子,一松手,就看他迈着一溜小碎步,跟躲瘟神似的撤开自己老远,跑到了香炉边上跪下给摄政王磕头,心里就莫名好笑。
谢过恩,谢晏就迫不及待地想拉他说话,但狸奴窘迫地理了理衣裳:“侯爷,能否容狸奴回去梳洗一下……”
谢晏才注意到他衣服都脏了,忙将他放回去,又说自己在帐子里等他。
狸奴一走,裴钧就见谢晏哒哒哒跑进来。裴钧正等着他来谢自己,却见他跑到旁边案几,话都没有跟他说一句,就开始收拾东西,看样子是要搬着他那些家当回去了。
这可真是有事裴五郎,没事摄政王。
“谢晏。”他没功夫搭理,裴钧一恼,将他叫住,“谢平安!你干什么去?”
谢晏急急忙忙的,被他连喊了三声才刹住脚,挪到他跟前时,眼睛还一直往外瞟,离心似箭:“我想去跟狸奴玩,狸奴去换衣服了,我跟他约好了在帐子里等他……”
有了狸奴,自己什么都不是了。
狸奴到底哪里好,才认识这几天,就让他这般乐不思蜀。
但狸奴生了一副漂亮容貌不假,以前谢晏吆喝着一群公子哥儿到春风楼上听曲儿,他点的歌姬都是这种小巧可人,眉眼精致的,小小一只,好像能轻易就搂在怀里。
谢晏好像确实是喜欢这种娇俏柔弱的美人。
裴钧想他难道是被狸奴勾去了魂,忍不住语气沉了一沉:“明日队伍返京,狸奴就要跟嘉成回府。前几日汝南王……就是嘉成的爹,给孤上书……就是写信。说汝南王生了病,要让嘉成回去汝南侍奉。”
谢晏奇怪地将他看了一眼,没有明白,这和他找狸奴玩有什么关系?
裴钧只能继续往下说:“用不了几天,嘉成就得回汝南,到时狸奴也要走。汝南距京城三千多里远,坐马车得走两个月,你难道也要跟着狸奴一块去汝南吗?”
谢晏这才顿住了,抱着小案几愣在原地。
好一会,他都没动静,就那么傻傻站着,但可见眼角慢慢地红了起来,神情也愈发委屈。
裴钧一下子又后悔,懊恼自己说重了。
明知道谢晏朋友少,病前那些狐朋狗友就算了,如今都嘲笑他。他是神智有失,却也不是榆木,旁人对他好不好,他心里是明白的,所以大概特别珍惜狸奴这个新朋友。
裴钧拿走他怀里的小案几,把他拢到腿上坐着,谢晏沉静在狸奴要走的悲伤里,一时忘了抗拒,等裴钧大掌贴在他后背抚了抚,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赖到他怀里去了。
殿下-身上药味好重,他怎么还没有好。早上遇见段清时,他的手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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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吃晚膳时,谢晏的心情更加低落了。
今晚是雁翎卫在林子里打了些野味分给各家,潦草办了个篝火晚会,还有宫人表演伶曲和剑舞。各家公子们把酒言欢,好歹是冲散了一些这几日萦绕在众人头顶的乌云,给营地带来了难得的欢快的笑语声。
段清时烤了满鼻子烟火,给谢晏切了一块肥嫩的鹿腿肉,谢晏接过来却只拿在手里,迟迟没吃。
他脑子里还在想狸奴的事。下午狸奴换好衣服来找他,一块玩竹蜻蜓的时候,他忍不住问狸奴,如果嘉成要走,狸奴是不是也会跟着走。
狸奴不知道这件事,只说主子小姐去哪,他肯定也是要去哪的。
段清时看他心不在焉的,问他怎么了。
谢晏就跟他说狸奴的事。
段清时锦衣玉食惯了,不觉得一个西狄小奴有什么好在意,况且那小奴是嘉成的。嘉成像个粘豆包,他甩都甩不及,更加不愿意掺和,便哄他说:“他走就走呗。等回京了,我府上也有好几个会翻跟斗的小奴,你到时候挑挑喜欢哪个,让他去伺候你。”
谢晏听了心情更糟糕了,啪叽,把段清时的鹿腿扔还给他:“呸,不好吃!”
段清时:“……你吃都没吃一口。晏哥……哎,晏哥!”
谢晏气得起身要回帐,人走到半道,就忽的被人拦腰一抱,拐到旁边的阴影里去了。他吓了一跳,刚要挣扎,就摸到了手边一圈纱布,还闻到一股这几日闻习惯了的药味,才明白过来是谁。
他怕掐住了裴钧的伤,只好松手,这一瞬间,他惊呼一声,被裴钧单手一携,抱上了帐篷后面一小垛用来压着帐篷布的沙袋上面。
谢晏心惊肉跳地捂住肚子,怕他摔着甜甜。
裴钧摸摸他肚子:“不会的,甜甜结实着呢。”
可不结实吗,都是他吃胖了的一圈小肚子。
裴钧站在他膝前,往他脸上看了一圈,见他不开心,远处还有段清时举着块鹿腿找他。
方才走来时,裴钧老远就注意到段清时了,他今晚穿了身极风骚的雪青色春衫,被篝火一照,衬得人无比英俊,可惜前胸口上污了一大块油迹,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